“知道乌鸦吃什么的吗？”我随口问，还记得张天民探讨过这个问题。
“杂食的吧，主要吃昆虫和庄稼，也会吃动物尸体什么的，还算不上是有害鸟类。”宋笑影简单几句，跟背教课书似的，“中外传统文化对它褒贬不一，在中国是凶在日本是吉，有智商很凶悍的鸟。”
“抚娘村人很讨厌乌鸦，甚至超过对老鼠的厌恶。”我皱着眉头回忆，“小时候和村里的小孩们烤过很多乌鸦，大人从不阻止我们干这种事，有次为了烤乌鸦，顾宝石差点把村里留着过冬的干草垛全给烧光了。”
“顾宝石又是谁，”宋笑影对我讲起抚娘村的事，似乎都挺有兴趣的，“还有，乌鸦好吃吗？”
我苦笑着摇头：“顾宝石就是村长的独子，你不是见过他和村长的尸体吗，就是那个被抱在怀里的。”
“乌鸦肉很柴的，听说能治病，但味道真是比山野鸡差多了。”
宋笑影眉头轻挑，手从方向盘上一撤，嬉笑道：“那敢情好，今晚就是请你吃山野鸡！”
车站在一家装修挺俗套的山味食馆前，红彤彤的红布灯笼高挂门楣，梁下悬满尖头朝天椒，门口还立两个笑容可掬的花瓷娃。我知道城里人喜欢装点出些山村气息以衬他们所售的商品，但通常在正宗的山人眼里，有点像拿着家蒜充野葱，一股对不上号的怪模怪样。
进门就知道宋专家又在忽悠人，请吃饭的显然不是他。红绿夹袄的女服务员把我们径直带进一小包厢，里面坐着一个清瘦老男人，发如雪眉砌霜，长手长脚背驼得厉害，像只畸形的甲壳类昆虫。
他一见宋笑影就眉开颜笑的，伸过枯干的手要相握。
“又迟半个时辰，先要罚上两杯！”
“别、别喝酒，开车来的，没见身边还带着女孩儿吗？”宋笑影跟他打招呼，一边将我安置到自己身边的座位上。
这个清瘦……嗯，正确的形容应该是骨瘦如柴的老男人侧过脸，看了看我。
“她是？”他问的是宋笑影。
宋笑影点头，淡淡应道：“她是。”
我见他们跟接暗号似的不由想笑：其实我不是，大叔大爷你们都猜错了。
老男人意味深长地对我笑，还伸过手来：“小姐，鄙人江程子，跟这老妖怪都快四十年的朋友了。”
我连忙举手回握，却是满心疑惑。他称宋笑影这鬼里鬼气的家伙为“老妖怪”或许没啥可奇怪的，但古怪的是这“四十年”的说法。
不知口误或是什么戏称，虽是不太接触除父母老师以外的成年人，但我还是敢押上一书包的宝，赌宋笑影这家伙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岁，甚至很难超过三十五岁。
果然，宋笑影听这话就乐不可支，还轻捶了这男人一拳：“别乱说话，老虫子，别把小女娃给吓着了，她现在可是我的性命所在啊！”
江程子神情复杂地瞅了他一眼，然后不再跟我多话。
看来宋笑影的确是带我来蹭饭的，他们点了女孩才喝的甜饮，另外有肉有汤地摆了一小桌，让我独自坐一边随便吃。而这两人泡壶茶坐到另一边对饮，脑袋不时凑一块儿嘀嘀咕咕，轻声轻气声调缓慢，而我竟只能听懂一半。
先是他们似乎在激烈讨论关于谁谁谁丢了宝或什么重要祭品之类的事。江老伯总是一脸激忿填膺，宋笑影则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而他的老朋友显然不满他这种腔调，于是对话很快演变为一种类似争执的交流，直至双方嘴里吐出的语调开始变为念咒般的疾音。
这些古怪的音调从耳际飞速滑过，抓不住几个能单独听清的词。
不知道这算是在防着我交流一些秘密呢，还是在用一种更畅快的方式各抒已见。其实我对他们的交流基本不感兴趣，更令我意兴阑珊的是这店里的野鸡肉明显是假的，一股子用调料腌渍过头的香料味，毫无鲜美可言。
等我筷子停罢，他们也差不多咕噜完事。
宋笑影照旧心不在焉的浅笑涟涟，而江老伯显一脸不怎么甘心的憋屈样，他连吞三口茶，然后对着宋笑影使劲鼓腮吹胡须，然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又开始说人话。
“考验见识的时间到了，老虫子，你说是什么东西？”宋笑影掏出手机翻出了什么递给江老伯。
“缚魂咒作用过的痕迹。”江老伯瞄了眼，随口就答，“不过段数不高，否则就不会留下这串灼痕。”
“不过，这玩意儿我记得已经好久不出现了，你哪里拍来的？”他又好奇。
“一个朋友身上。”
我愣了愣，能猜出宋笑影递给他看的应是刚才在尸身上拍的照片。
“确定是缚魂咒？这东西可是有千把年不出现了诶……”宋笑影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他立即皱紧眉头
江老伯又鼓眼睛：“不相信还问我干嘛？老夫这把年纪啥怪玩意儿没见过？！”
宋大专家嘻嘻一笑，连忙撸炸毛：“才拿到就给你看，怎么能说不相信呢。事关重要，就随口再确认一下嘛。”
江老伯冷哼了声，再次翻了翻手机，然后义正辞严：“将人魂绑死在尸首上，不解咒不轮回，肉身化魂魄散。歪门邪道天理难容，只有中原人才会搞出这些逆害苍生的鬼玩意儿！”
“嗯……”宋笑影见他开始地图炮，收回手机不再多话。拍拍屁股又凑过来，拿起筷子替我收拾残局，还一个劲地点评：“这家店的味真一般呐，老江，下次换家吧，我看街头新开了一家印尼菜在搞优惠，下次约那里给你省点钱。”
我看着江老伯面无表情地又吞下一碗茶，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偷偷替他在桌下狠踩某人几脚以馈餐资……
等到宋笑影唏哩哗啦地将剩菜剩饭卷进腹内后，江老伯识相地招手买单。三人出馆时夜色已浓，时间倒还不算太晚。
我以为宋笑影至少会送送老人家，可他扬手挥别，丝毫没有这个意思，笑得还特别无耻。
“老江啊，河水已寒，以后少走水路啊！”
江老伯瞪了他一下，和我点头示别后，独自默默朝我们行走的反方向而去。
“不送一下吗，江老伯都一把年纪了，你家老师没教过要敬老爱幼吗？”
我忍不住地抱怨，可回头一看又愣了，老人家呢？狭长的人行道笔笔直并没分叉巷口，老人这算是又进了哪家店，还是……
宋笑影笑而不答，只是两手搭肩推着我朝停车处走，黏黏乎乎的。
“走吧走吧，我这不正‘爱幼’着嘛，马上送罗小朋友回宿舍。”
我只能随他走人。车开过整条街时，还是忍不住伸头出窗仔细瞧路上的各色行人，却始终是没有看到江老伯的身影，就跟地遁了般的诡异。
宋笑影这厮却只管笑，一边劝我：“别再把头探出车窗啦，很危险的，还会被交警骂。”
回到宿舍楼，下车前还是向端坐驾驶座上的宋专家问了一句：“明天来接我吗？”
“来，明天咱得搭伙一整天，莫莉有事，你蹭不到早饭，而我正好休假一天。”他悠然道。
我略为纠结，还是忍不住多了嘴：“你……不陪着莫莉姐去办事吗？”
宋笑影明显地愣了一下：“为什么要陪？”
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我至少也看过背着家长老师早恋的男女同学是怎么处的，还是成人的世界真的不一样？
“你不是她男友吗？莫莉姐有事你至少应该陪她去完成……反正明天你也有空，不是吗？”我鼓起勇气喃喃道，一方面觉得自己肯定又僭越了，但隐约觉得自己的存在，可能会干扰到他们的相处。
这种难言的尴尬，让我隐秘地不安。
宋笑影歪头瞅着我，眯起双瞳开始皮笑肉不笑。
“别多管闲事，小朋友，”他将手伸出车窗，轻拍我的肩，“这不该是你操心的事。”
“为什么不多陪陪莫莉姐呢？你又不是没空，而且再忙也不该冷落女朋友，不是吗？”见他这幅腔调，我就有点克制不住自己的固执。
“小朋友，你要教我怎么谈恋爱吗？先到法定婚龄再说。”宋渣男恹恹着，开始掏耳朵。
好意被当驴肝肺，看着这样油盐不浸的货，让我生出点恨铁不成钢的怒意。
“莫莉姐那么好的一个人，真是白瞎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抚娘村渣男，真都是这种德性！”
宋笑影终于不笑了，他斜眼冷睨我怒气冲冲的跳脚，好半晌才怪腔怪调地开了口。
“于是，你就自作主张去拜托她等着嫁我？”
我立即语塞，没料到莫莉会跟他提这事。
“罗娆同学，你知道不知道这种行为极其自私和脑残啊？”
“莫莉能不能等我该不该等我甚至要不要嫁我，都是她自己要衡量的问题。你不能求她这种事，我更不能。懂吗，缺根筋的小姑娘？”
“这里不是抚娘村，如果我要讨老婆就靠手段不顾她的利益绑在自己身边，这跟你爸买下你妈的区别在哪里？用钱用感情还有其他什么，我首先得考虑现在适不适合跟一个女人提婚姻的事，与她不利的就是她得衡量和选择的，是我得替她考虑的，你怎么可以随便利用感情或者关系去影响别人的选择，难道你能承担她将来可能遭遇的后果吗？”
宋笑影句句锐利，像刀一样刮红了我的脸皮刺痛了我的心脏，愤怒直冲脑际，于是嘴巴就开始无遮无拦。
“宋专家您就强词夺理吧，你明明知道莫莉姐很喜欢你，她在精心维护你们感情，什么事肯替你做。你却借着自己的问题不肯付出感情，利用她罢了你这王八蛋。”
“若不喜欢她，干嘛要给她希望？！”
“其实你就不想努力去争取，只想逃避，只想接受结果，你其实根本不相信我们联手会解决掉血咒，鼓励我啥的全是虚假的，你自己都不信，对不对？！根本就不信这咒会解得了，所以根本不敢去向莫莉姐保证些啥，你这个宇宙无敌超级大渣男！”
好吧，我真的喷火了，压在心里的不快、难受和郁结朝他满头满脸地喷个畅快淋漓。一连串的指责都没经大脑就喷薄而泄，跟事先在心里辗转过百回般的熟练。
宋笑影大概没想到我被他批个措手不及后，还能来个绝地大反击，着实被轰得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怒极反笑了。
他伏在方向盘上笑了好一会儿，笑得我有些担心了，伸手去戳戳他的脑袋。
然而，他又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来，启动了车……这渣渣竟驾车扬长而去。
啧。
我啐了一口，盯着车屁股的尾烟散尽，没骨气地开始提心吊胆。
还是莫莉姐说得对：小朋友，别管大人的事。
时髦的形容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我扒拉一下包满纱布的脑袋，恨不得再往墙上撞几下。细想自己或许太喜欢宋笑影和莫莉了。他们是我出了抚娘村后最美好的际遇，于是人心不足就蛇吞象，各种瞎操心就是一种自私的释放，怕两人会分开，怕这种美好消失在自己贫瘠无望的生活里。
甚至，我都不敢告诉宋笑影自己没有抚娘村的血缘，根本没有理由和他一起去解决什么咒。真正对解决问题不抱希望甚至缺乏动力的那个人，其实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