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首,默默不语。
旁边却有人接道:“是,我来了。”
湖面吹来的风越发的大了,三人的衣服迎风猎猎扬起,发出呼呼的声音。
沉默良久,她终于抬起了头,额前的发丝在风中乱舞,“你终于来了。”
“是,我来了。”
“你失约了。”
“对不起。”上官撷注视着她,低低道歉。
“从我昨夜踏入丽水城,你便一直在我身边,是吗?”
“是。”他轻叹一声,“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也是今天早晨才想到的。”
他迟迟没有出现,定是在暗中等待,等待一个报仇的好时机。
最好的时机,便在五福身上。
“所以你离开陈府,避开人群,一路到了相思园。”如王涩道,“你知道,我一定会跟过来的。”
“是。”她轻轻道。
“而你也知道,只要跟着五福,就一定会等到我落单的时候。”他又看向上官撷,“你藏得那样好,我的侍卫在她身边盯了一夜,也没发现你。”
“你早就知道我在她身边,却还是来了。”上官撷迎上他的眼,两道同样深邃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随后又同时看向了立在他们中间的五福。
五福的脸在金色的阳光下晶莹近透明,脆弱似不堪一触。
“你可以不跟过来。”她望着如王。明知我不会跟你回去,明知他就藏在我身边,你为何还要独自跟来?
“不可以。”他浅笑摇头。
“这仇可以不报。”她望向上官撷。你不是上官家的儿子,你的亲生爹爹徐福年也是自愿为他而死。
“不可以。”他坚定地摇头。
“其实你并不是上官家的儿子。”她挣扎道。
“我知道,红豆在我踏进丽水城时赶上了我。”
她眼里闪现希望,“徐公公身亡乃是因为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自愿助他一臂。”
他摇头打碎她眼里的希望,“上官家于我有养育之恩,徐……虽不是他亲手致死,归根到底是由他引起。”
“好。大家都有理由,都非来不可。”她点点头,眼神涣散,又收紧,“我也一样。”
她重又看向上官撷。
“你要报仇,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上官撷神色一滞,正待说话,五福已转脸看向他对面。
“上官撷若死了,我决不独活。”她的声音在呜咽的风中穿行,“总之,今天,我和你们两个一起,同生,或是,共死。”
太阳在天空中间定了定,终于朝西一点点斜下去,将三人的身影斜斜拉长。
风慢慢止了,水面的光却更加耀眼,似一张金色的发着光的大网,将湖面完全罩住,白色的水波在网格中点点起伏,与金色的网线交相辉映。
上官撷神色复杂地看着五福,如王眯眼望着空旷的湖面。
“五福——”
如王突然轻叹着唤五福,声未落,身已动。
他突然转身将五福的手握在了掌心。
他的掌心温热,动作温柔。
五福的脸却瞬间变色。
情势瞬间急转直下。
沙沙的脚步声传入耳,有很多矫健的身影从树林中朝这边飞快地移动了过来。
五福用力,却怎么也挣不开。
那么温柔的手,却是那么紧的束缚。
明知无望,她仍是抱着一丝希望乞求对面的人道:“不要管我,我求你,你走,走啊,走——啊——”
“他怎会不管你?”如王摇头,将她一点一点朝自己拉近,“他不会走的,他只会呆在那儿束手就擒。”
他果真呆在那里,任刀剑将自己包围。
“上官撷——”她无望地低喊。
他却于刀光剑影中突然开口:“我要你活。”
“他要你活。”
如王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脸轻轻掰向自己,“我也要你活。”
她咬着自己的唇,眼中的星芒一点点破碎。
若不以我为挟,上官撷他怎会前来?
若不以我为胁,上官撷他怎会束手就擒?
你竟是,早已有了准备,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
你凭什么要我活?
可笑五福,居然还天真得以为自己或许可以化解你们之前的这场争斗,生生将他推入了这绝境。
我又凭什么能够活?
如王避开她逼视自己的目光,叹息着柔道:“五福,我,没办法选择。”若可以选择,当初怎会让你离我而去?知你如我,当初怎会不明白,或许从此后,你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如今,你真的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若可以选择,我决不会,让你离我而去。
他伸手朝她身上轻轻拂去,“你累了,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
五福只觉黑暗潮水般朝自己袭来,她拼命抵抗住,在无望一点一点慢慢将她吞没之前,她摇头一字一句盯着他的眼道:“不,这、就、是、你的选择。”
他的瞳孔瞬间收紧。
你终究还是痛了呢。五福望着他的眼,那里有痛楚在蔓延。
她却终于沉沉坠下。
可否也让我有所选择,可否就这样,沉沉睡去,不再醒来。
“上官撷若死了,我决不独活。”
“我要你活。”
两个同样坚定的声音忽而分开,忽而纠缠,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响着,将她的心不停地抛起落下,拉扯撕裂,痛得她浑身战栗、冷汗连连。
这撕心裂肺的痛啊……
她突然于黑暗中坐起了身,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摸索着下了床。晕晕沉沉走到窗前撑开一角,才发现天空中还剩下最后一颗星未隐去,正遥遥发着微弱清冷的光。
天,还没有亮呢。
她却是不愿再上床去,索性于窗边坐了下来,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发起了呆。
“姐姐!”
太阳微露小半边脸,绿翘端着洗漱用具推开房门,就见到了在窗前静坐的她。
绿翘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仍在窗前发呆的五福身后,又唤了一声:“姐姐!”
她似才听到般,回转身来,见到绿翘,淡淡招呼道:“早啊,绿翘!”
“姐姐你又起得很早吧?”绿翘见她眼圈发青,神色恍忽,知她又是一夜没睡好。
她的五福姐姐,这两个月以来,何曾睡过一个好觉!
她只嗯了一声,自个儿拿起用具慢慢洗漱了起来。
绿翘见她形容枯槁,心疼道:“姐姐,待会儿用过早点,去外面逛逛吧,别老闷在屋子里面,会生病的。”
“我没事的,绿翘,别为我担心。”她摇头道。
“还说没事,瞧你瘦的,风一吹就得没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她忍不住淡淡一笑,“那得刮多大的风啊。”
“你要是再这么下去,一阵小风,你就得倒下了。”绿翘帮她换上一件素绿的外衣,打量了几眼,摇摇头,帮她脱下,重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堆衣服来,仔细比较了一番,这才又拿起一件来为她套上,“瞧你脸色差的,穿上这绿色的衣服,更像颗小青菜一样了,我得帮你再换一件。”
五福不觉嘴角再次微扬,莞尔一笑,任她替自己摆弄。
绿翘见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错,趁机道:“姐姐,不如待会儿到徐少爷那里走动走动。他上次还说要向你请教事务呢。”
五福摇头道:“不必了,他自己能处理好的。再说,还有徐管家和上官姑娘在那里帮他呢。”
不自觉提到了上官两个字,五福心里突然一紧。
绿翘却浑身未觉,突然脸上喜滋滋道:“说起这个,我跟你说件喜事,嘻嘻,你可别告诉别人。”
说完也不待五福答话,便又抢着道:“上官姑娘已经答应了徐少爷的提亲,他们呀,过不了多久就要定亲了呢。”
“是吗?果然是件喜事,而且是大大的喜事。”
徐家与上官家,经历了这许多,终于将过去的种种都抛开了。
五福看着绿翘满脸喜气,心下了然,接道:“不过,怎么你这么开心,好像定亲的人是上官姑娘而不是你啊?”
绿翘见五福一副明了的样子,不觉有些心虚,忙解释道:“我真是为他们高兴啊。上官姑娘多可怜啊,家被烧没了,爹娘也丧生于火海,幸好有徐少爷一直在她身边帮她。她跟徐少爷在一起后,就不会孤零零一个人那么可怜了。”
五福笑笑,终是不忍拆穿她。
这丫头,恐怕心里是庆幸情敌终于要嫁人了多些吧。
她眼光无意掠过绿翘翻出来的一堆衣服,见里面露出一只精巧细致的盒子来。竟是十冬当日从帝都带回,如妃要求葬在徐公公墓前的那只盒子。
差点就将它忘了呢。她伸手将之拿起,朝着绿翘道:“也好,今天就出去逛逛吧。”
“真的?太好了!”绿翘雀跃道,“姐姐你都多久没出门了,自从那天昏睡着被二殿下送回来,你……”她猛然捂住嘴,意识到自己提到了不该提的字眼,后悔得想把自己的舌头都咬掉。
五福手一抖,那盒子便“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自从那天,已整整过了六十二天。
心蓦地纠结起来。
痛得她连吸气都觉得困难了起来。
绿翘慌忙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个盒子和从里面掉出来的东西。她见五福又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忙举起手里的东西唤她道:“姐姐,姐姐,你看,这里面的东西好生奇怪啊。”只希望能够把五福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姐姐啊姐姐,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绿翘看了心里好生心疼。
自从那天昏睡着被如王送回,五福醒来后便好像失了魂似的,整天呆在房间里沉默寡言。吃不香,睡不好,常常在与人说话时,就突然间怔怔出神起来。
她的人还在,可是她的心,却常常不在。
便是笑起来,她眼睛里也像隔了层朦朦胧胧的东西般。
绿翘知道,她的五福姐姐,这次不仅伤了心,还失了魂。
姐姐啊姐姐……她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呢?
她连叫好几声,五福终于抬眼看向了她手里的东西,竟是一缕半寸来长柔软丝亮的女子秀发,似乎还在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她鼻子一皱,不觉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手接了过来。
“姐姐——”绿翘见五福表情怪异地盯着那缕头发,忍不住又开口唤她。
五福却忽然抬手让她噤声,表情忽而专注,忽而沉思,“绿翘,那天二殿下将我送回来后,有说过什么么?”
“有啊,我不是都跟你说过了嘛。”绿翘不明白她为何又主动提起了那天的事,答道,“他总共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他看到想想时,叹了口气说‘终究,还留着它。’可怜的想想,我跟你说了那句话后,姐姐你便叫我把它给扔了……”她很为想想抱不平,它招谁惹谁了,好好的便要将它扔掉。
“真扔了吗?”她忽然接口问道。
想想,想想,若不是怨极、恨极,怎会连它都要扔掉。
怨极,恨极,自己。
“呃,呃,”绿翘低头轻声老老实实道,“没扔,怕它乱跑,在厨房用绳子拴着呢。”
五福点点头,早就知道她不忍心将想想扔掉。
“还有呢?他说的另外一句话。”她忽然有些着急,还有些心怯。
“还有就是,临走的时候说了一句:‘徐家的掬香院,关掉吧。’他还不知道徐家已经把掬香院让给上官家了呢。”
“掬香院,掬香院……”她反复低吟着,忽然眼睛一亮,把那缕头发仍是往绿翘手里一塞,朝门外冲去。
“绿翘,把东西放好,等我回来。”
“啊?哦!”绿翘追出房外,“姐姐你去哪里啊?不要我陪你一起吗?”
“不用了,霞里那么远,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她回过头来,那双眼里面,竟似照着一个太阳一般,瞬间更将她整个人都照亮了。
霞里?
不会是听错了吧,姐姐说她要去的地方是霞里?那不是玉娘回去的地方吗?那里离丽水可不是一般的远啊……
绿翘愣了好一会儿,才算回过神来,她忙又急急追了出去,只是外面哪里还有五福的身影。她只得一人悻悻回转,心里暗暗嘀咕或许真的是自己听错了。
两个月后,霞里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玉润也迎来了从南方来的远客。
“五福姑娘——”她于门前迎进风尘仆仆的客人。
“玉娘,五福打扰了。”她解下身上的斗逢,顺势拍掉上面一层薄薄的积雪。
厚厚的帘子将湿冷阻在了外面,炭火也正旺着,小小一间堂屋里温暖如春。
五福环顾四面,只见壁上丹青几幅,墙边文竹两盆,桌几虽不名贵,却是纤尘不染,布置井然有序,不由得脱口赞道:“好个清雅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