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兄弟姐妹四人,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父亲是村里第一个高中生,如果再往前捯一百年,或许应该是个秀才吧。姑妈是家里的老大,找了一个县城里的对象,在电视台工作,有一套单位分配的楼房,是村里所有未出嫁女孩子羡慕的对象。姑妈也是村里第一个骑上摩托车的人,踏板的那种,每次回村里,伴随着摩托车突突突马达声的,还有跟在后面追着跑的小朋友们,他们跑着、叫着,仿佛在跟摩托车赛跑。当熟人看到姑妈,总会搭个话:
“哟,大姑娘回来了?”
“嗯,二婶,回来看看我妈,你最近挺好的?”
“挺好的,家里坐坐?”
“不进去了,给我妈买了几个包子,待会凉了,来,婶子,你尝一个,肉馅的灌汤包,还热乎着呢,好吃”
姑妈把挂在摩托车把手上的一袋包子拿下来,用最快的速度锁定了一个个头最小的,递给了二奶奶。
“行,我尝一个,真是沾了我大侄女的光了,赶紧回家吧”
“那我先走了哈”
说着,姑妈便骑上摩托车,当马达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姑妈用眼角狠狠的瞥了一眼二奶奶,以此来表达对二奶奶真的接了包子的不满。
二奶奶看到了姑妈临走时的眼神,但丝毫没在意,看一眼和一个包子,二奶奶很能分得清轻重。捧着灌汤包,用了很大力气在包子上咬了一口,但连包子皮都没有咬破,不是因为包子皮太厚,她就是想尝尝味而已,所以并没有真的用力咬。二奶奶轻轻地捏了一下包子,汤汁从咬的地方渗了出来,一股浓浓的肉香味便升腾起来。
“这包子真香,城里人做的东西就是好吃,我得赶紧拿回家给小庆尝尝”,边说边起身,“你看看,人家红梅现在是真混好了,找了个有钱的男人,再看看我们家红英和你们家庆梅,哎,啥时候她们也能给咱买这么一兜包子就好了”,二奶奶对身边的人酸溜溜的说着,说完便转身回家了。
在姑妈很小的时候,因为要帮家里做活计,所以仪态并不太好,有些弯腰驼背,但结婚后便已然是昂首挺胸了,细想起来可能是因为发自内心的自信和优越感让姑妈改变的吧。
姑妈有一双大红色的高跟鞋,是结婚的时候姑父给买的,那是姑妈的第一双高跟鞋,8厘米的细高跟,让穿惯了“千层底”的姑妈在结婚的当天着实出了一次丑,也正是因为这次出丑,让姑妈下定决心苦练穿高跟鞋走路。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摔倒和崴脚之后,姑妈终于适应了高跟鞋,熟练的甚至可以在农村坑坑洼洼的黄泥路上奔跑,这可能就是老话讲的“知耻而后勇”吧。而也就是从学会的那一刻起,姑妈再也穿不回之前的平底鞋了。每当细细的高跟鞋走过农村凹凸不平的路面,不几分钟便会沾上一层浮土,虽没有踏在柏油路上“嗒嗒嗒“的声音,可依然要比黄胶鞋、老布鞋听起来更加的清脆、悦耳。这8厘米,可能也就是城市与农村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吧。
如果说6岁之前的我对姑妈能有记忆点的话,除了高跟鞋、摩托车之外,到现在还能清晰记得的就是“水果”了。姑妈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姑妈的人,在这一点上我想都是认同的。每次姑妈回村里,除了包子、炸鸡、点心之外,水果是经常都会带的,有时候是香蕉,有时候是菠萝,有时候是芒果,对于我这样把水果跟苹果、桃子划等号的小朋友来讲,这些水果是我光名字都可以让我跟其他小朋友吹半天的东西:
“门栓,你知道什么是香蕉么?”
“不知道啊,是吃的么?”
“当然,香蕉你都不知道?黄色的,很长但有点弯,非常甜,比最甜的苹果还要甜。”
“那香蕉都是黄色的,没有红色的么?”
“应该也有吧,香蕉跟跟苹果一样长在树上,有红苹果,那肯定也有红香蕉。”
“你真的你吃了香蕉了吗?”
“吃了啊,我大姑从县城带回来的,还给了我两个呢,不过都让我吃完了,下次再有的话,我给你留点你尝尝。”
其实每次在向小伙伴吹嘘的时候我都会心虚,无他,因为虽然我听过、见过那些香蕉,可从未曾入口过,所以并不知道香蕉是不是甜的,是不是真的长在树上,是不是也会打农药。而这些对我之后的影响颇深,“香蕉”成了我衡量东西价值的最为重要的标准,当别人向我介绍什么好吃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个冲动,想问一句“比香蕉还好吃么?”,当别人向我介绍一个东西价格的时候,我总会默默的计算同样的价钱可以买到多少香蕉,“香蕉”成了我在青春期判断事物的通用的度量衡。
再重新说回到水果之前,还是先说一下我的奶奶,一个标准的农村妇女,典型的欺软怕硬。相比于软弱的母亲,伯母和婶子无疑都比较“难缠”。在处理婆媳关系上,用陈奕迅的一句歌词来形容奶奶会非常贴切,“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伯母和婶子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对奶奶爱答不理的,并没有任何的尊重可言,可奶奶却永远在想着花样的讨好两个儿媳。爱屋及乌,伯母家的哥哥也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甚至是婶子家的妹妹也要比我更受欢迎,作为二孙子的我,甚至直到12岁都没有进过奶奶家的厨房。所以每次姑妈买来的水果,当哥哥妹妹吃的时候,我却只能在旁边看着。
关于我为什么只能看着却不能吃,有一个小故事。那年我5岁半,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刚下过雨的午后,我和哥哥正在玩弹珠,姑妈回来看奶奶,左手提着一只烧鸡,右手提着一兜香蕉走了进来。眼尖的哥哥,赶紧起身冲过去抱着姑妈的腿,嘴里喊着“大姑,大姑”,跟着姑妈走进了屋里。后知后觉的我,在把所有的弹珠都弹到洞里之后才缓缓的起身朝屋里走去,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姑妈正在往哥哥的嘴里塞香蕉,哥哥看到我后,用塞满香蕉的嘴朝我喊“小龙,快过来吃香蕉,太好吃了”,我刚要准备抬腿迈过门槛进屋,只听到奶奶对哥哥说,“小龙他不能吃香蕉,他吃这个会肚子疼,你吃吧,小保,吃完让你大姑再给你剥一个”。关于我是不是真的会吃香蕉肚子疼,当时的我并不能确切的知道,虽然我猜测可能并不会,但却不敢反驳,因为一旦“犟嘴”,引来的一定会是奶奶劈头盖脸的埋怨,“以后别来吃饭了,让你妈给你做”之类的话,而这些话真的管用,因为,我不能不来吃饭,我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吃饭。
在各位看来,回家吃饭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对于我而言,却是异常奢侈。那时候的父亲在广州当兵,母亲为了补贴家用,每天骑行几十公里走街串巷的捡废品,废铁、塑料,甚至连散在土里的碎玻璃碴子都要捡起来。如果运气好的话,碰到一些有意思的小物件,则可以带回家给我当玩具,所以对于玩具,我是村里其他小朋友所羡慕的对象。在我的玩具库中,既有黄铜做的烟袋锅子,镶嵌着“红宝石”的宝剑,也有子弹壳,俄罗斯的套娃,以及坏掉的照相机壳,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我所在的小县城有523个村,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因为常年走街串巷的缘故,可以清楚的背出来每个村子的名字,准确的说出从我们村到每个村子的路线。也正是因为对每个村的熟悉,加之走街串巷练就的好口才,村里那些需要远嫁的姑娘都要来找母亲了解男方的家庭情况,母亲也会帮着村里没有对象的小伙子、小姑娘们主动的介绍对象,久而久之,竟成了远近闻名的媒人。虽然介绍成功了很多对,但母亲从来不收钱,每次都是义务帮忙,母亲常说,做媒人是积德,收了钱德就积不下了。
因为捡废品的缘故,母亲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姥姥家又离得远,所以每天中午我只能去奶奶家找饭辙。有也只有在农忙时节,母亲因要照顾田地,不“下乡”,我才能在家里吃一顿午饭。所以奶奶的那句“以后别来吃饭了”对我有着无穷大的杀伤力,因为我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那次以后,哥哥相信了奶奶说的我不能吃香蕉的话,而且不仅仅是香蕉,每次姑妈带来的水果,我都是不能吃的,因为我的肚子只能适应苹果、桃子和梨,吃别的都会肚子疼,最可怕的是,甚至连我自己也相信了,以至于后来其他人给我香蕉、哈密瓜之类的我也从不敢接。一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在我考上县城的初中后,到大伯家里作客,当大伯递给我香蕉的时候,哥哥依然记得我不吃香蕉,告诉大伯我吃香蕉会肚子疼。当大伯准备把香蕉收回去的时候,我鼓足勇气对大伯说想尝尝。接过香蕉,剥开,塞进嘴里,大口的咀嚼,一切都很正常,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从那之后,香蕉就成了我最爱吃的水果,直到现在,香蕉依然是我家里最常备的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