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139年4月25日
前几天雨水留下的湿润,没有延续多久,干燥的空气又回来逞威风。不过这才是日常,就跟训练一样。
0600,士兵们和平时一样在操场列队,但不是所有人都去准备训练。有百余人正向指挥所聚集,其中就有那帮啰嗦的新兵。
“怎么搞的,不是说我们可以不用卖命的吗?”
“这是真的上战场啊,会不会死啊?”
“我家那个爹妈,太不靠谱了!”
在一旁听着他们抱怨,我心里也忍不住想牢骚几句。这得是多么无关紧要的任务,轮得到他们出场?
不会是去给当地百姓送温暖吧?
我的好奇心占了上风,想跟上去看看。杰德冷不防横在面前,张开的大手差点盖在我脸上。
“怎么那么好奇,活都干完了?”
“少校,有任务吗?”
“对呀,前几天情报部不是说接管指挥权吗?这任务就是他们策划的,好像还给剿灭‘毒蛇’的行动起了个代号,叫什么来着?”
杰德拄着下巴,微微仰头,好像在认真回忆。
“可那是‘毒蛇’,不是普通的恐怖分子,您也知道他们有多危险。”
“怕什么?咱们派去的也不是普通的士兵嘛,哈哈。”
他又在开玩笑,但很快换上了正经的表情。
“而且,这是情报部的命令,只能照做。你说的没错,‘毒蛇’不是一般的对手,不过应该……没什么担心的。去,好好干活”
拍着我的头,杰德晃悠悠地走远了。
看着他的背影,品着他的语气。虽然与平时无二,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异样。
*****
盘踞在阿尔法地区的武装组织“毒蛇”,于去年8月29日,对阿尔法地区北面的【布拉维肯镇】发动袭击。居民们要么被杀,要么被赶走,镇子则被改造成一个据点。
由此,“毒蛇”在阿尔法地区的活动正式开始。他们的攻击目标除了两国军队,还包括其他非正规军事组织,俨然有称霸这里的意思。
不过要说他们是恐怖分子,还不够准确。
在一般人眼里,所谓的恐怖分子,无非是些把炸弹绑在身上,冲进人群,或是在公共场所胡乱放枪,把装满汽油的船开进海滨游乐场,然后一把火点着的疯子,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们武器不算先进,战术不算高端,但有着无人能及的狂热,根本不考虑自己的安危,随时做好死的准备。在所谓“圣战”的洗脑下,以战死为荣。
恐怖分子有如此胆量,和他们的目的分不开,宗教、领土、政治因素等等。他们用恐怖袭击的方式,换取世界的关注。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不被人们遗忘。
但“毒蛇”不同。
他们行动有组织,作战有章法,不胡打一气。而且装备远强于一般的恐怖分子,和正规军不相上下。这也是半年间我们没能彻底打垮他们的原因。
不过奇怪的是,迄今为止,这个组织没有发表过任何声明。既没有大张旗鼓表明政治立场,又从来不向政府提要求。其战斗员绝大多数都不是本地人,似乎也与领土宗教无关。
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面琢磨,我一面往宿舍走。手机响起来,是上校打来的。
“到我办公室来。”他说。
*****
办公室里,上校在踱步,盯着手里一张纸看。沙发上坐着托卡尔,我则站在托卡尔身边。
听上校说话,我习惯站着,这是对长官起码的尊重。显然,托卡尔脑子里从来没有这个概念。
在上校身后的墙上,挂着亮起的投影幕。他把纸卷成纸筒,在上面点来点去。
“今天有行动,是情报部指派的。和以前一样,你们来了解一下内容。”
“是。但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上校。”我说。
“讲吧。”
“我看到新兵队也来指挥所集合,是要参加行动吗?”
上校微微一笑:“不参加行动,怎么能让他们进去呢?”
没等我说话,沙发上的托卡尔弹起了身子。
“新兵参战?真的吗上校?我觉得那帮废物根本就是送死啊。”
“注意你的用辞,托卡尔,士兵上战场从来都不是为了送死。”上校训了托卡尔一句,接着又说,“这也是情报部的意思,从士兵到指挥官,都是他们选的。”
“那咱们算什么?兵营吗?那帮只会坐办公室喝茶水的大爷懂什么打仗,还轮得到他们插手?”
托卡尔的抱怨,上校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继续说着正事。
“情报部的指挥官已经派来了。参加行动的是新兵队,以及第二和第五突击队。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也要看是什么任务吧?”
“这个嘛。”
上校点了几下桌上的键盘,一张地图逐渐清晰起来。
“这就是此次任务的地点。”
我和托卡尔仔细一瞧,几乎是同时惊讶地说出口。
“区域F?”
为了便于行动,我们将阿尔法地区分成六个区域。区域F位于西南角,基地的西面,是所有区域里最荒芜的。
听说过去,它算是阿尔法地区比较富饶的土地。但在几场大规模战斗的蹂躏后,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野,甚至找不出几间完整的房子,现在成了战略意义最小的地方。
“昨晚情报部传来了作战计划,在昨天下午两点左右,他们侦察到一支队伍进入到区域F的这一带。”
说着,上校的纸筒点在一个位置上。
“那里有村落的废墟,他们留在了里面,一百来人吧。从携带的重型武器判断,应该是‘毒蛇’。情报部的结论是,他们出于某种目的,在那里临时驻扎。”
托卡尔冷笑着耸肩:“哈,临时驻扎。然后呢?整个区域F杳无人烟,又没有资源,满地杂草,难道他们是去开荒种地不成?”
“问题就在这。所以这次行动的主要目的不是歼灭敌人,而是弄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听着上校的话,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头。
“上校,情报部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是为了弄清敌人的目的,那只需派小股部队侦察,空中用‘小鸟’(我们对小型无人侦察机的别称)监视,办法有很多。再怎么说,也没必要派三支小队的兵力,那反而容易引起敌人的警觉。”
上校满意地点着头,把纸筒扔在桌上。
“你说的不错,阿克亚。但这是情报部的指示,而且专门指定了新兵队。不用说也知道,是想帮他们拿成绩。只是侦察的话,就不用担心丧命了。”
说到底还是那套官僚操作啊。我瞄了一眼托卡尔,他抱着胳膊,歪着脑袋,不知道是接受了这个说法,还是压抑着满腹牢骚。
上校看了托卡尔一会儿,大概是在等他的抱怨。见托卡尔一言不发,他便继续说下去。
“最后一个事,今后对‘毒蛇’的剿灭行动,代号为‘狩猎美杜莎’。情报部正在做渗透的工作,为此需要我们在正面战场配合,你们也要有个准备,去吧。”
“是!”
托卡尔没回答,从鼻孔里甩出一丝不屑的声音。
*****
1800,一辆辆运兵车驶出基地,开赴前线。
第二和第五突击队是特别行动团的主力,所有士兵至少在这里服役三年。再加上新兵队,总人数超过了100人,跟敌人不相上下。
况且对于那种没有战略意义的地区,敌人不大可能拼命,这次任务应该会比较轻松吧。
然而现实狠狠打了我的脸。
两多小时后,我被基地里乱哄哄的声音吸引,走出宿舍。远远就看到一群医生护士,从基地北面的医疗所簇拥出来,紧急集合。
这我并不意外。打仗嘛,受个伤死个人,稀松平常。
但是,当四辆满是弹痕,破破烂烂的运兵车停进基地时,我还是有些吃惊。
车身被破坏到这个程度,说明部队被打得相当惨。
从车厢里连滚带爬出来的,是那些新兵。
要是托卡尔看到这个场景,肯定会幸灾乐祸。整个新兵队40人,活着下车的不到20个。他们的军服被血染成了红蓝配,不停地大吵大闹,哭爹喊娘。
还有人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失血过多,伤势过重,已经命悬一线。
“先稳定伤势再抬走!重伤的先走!”
医生护士们纷纷行动,有的给轻伤员做应急处置,有的把重伤员抬上担架,一些士兵也跑来帮忙,医疗所门前乱成一锅粥。
十多分钟后,第二小队和第五小队也都回来了。
他们的情况比新兵们好一些,但也有人伤得不轻,得被人扶着才能走路。所有人没什么精神头,看来这仗打得挺憋屈。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跟着人群走向医疗所,门前站着不少人。我看到了托卡尔。他正在冷眼旁观,脸上果然带着笑。
“怎么这么开心?”
“这算是净化队伍。”
如果上校在这,托卡尔绝不是挨骂那么简单。好在上校是半分钟后赶到的,没有理会我们,径直走进医疗所里。
我和托卡尔也要进去,被跟上来的杰德拦住。
“你们两个就不用进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托卡尔问道,“上校应该早就收到报告了吧?”
“是收到了,但细节还要问清楚。”
“那姑且让我猜猜看吧。比如,在途中遭到伏击,然后医院里那些垃圾慌了神,帮不上忙不说反而成了累赘,最后被人吊打一顿滚了回来。大概是这样?”
“怎么猜是你的自由,托卡尔。”
托卡尔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你去哪?”
“收拾东西。”
他悠哉地溜达走人,还哼着歌,就像个看了场好戏,回味无穷的观众。
杰德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对我说:“我也得收拾一下了,你呢?”
“一样。”
“好吧,回见。”
话是这么说,等杰德走远,我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指挥所。从卫生所里出来的上校,肯定会回到这里。
楼里楼外都是一片灯光,不时能看到有人走来走去。出了这个事,楼里的人今晚都别想睡好觉。
站在楼下,我尝试思索过去两个小时发生的一切,还有这几天遇到的事情,但根本理不出头绪。
大概一个小时后,上校终于回来了。
他边走边揉眼睛,身边还有几个小队长,互相交谈。远远地,上校看到了我,便和众人说了几句。大家纷纷敬礼,散开了。
上校朝我招招手,我连忙跑过去。
“您辛苦了。”
“你是有话想问我吧,阿克亚?”
“是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接下来上校的话让我目瞪口呆,我惊讶的是托卡尔准确的猜测。
部队在村庄以东十公里的树林遭到伏击。两边一交手,新兵队就乱了套。显然敌人也看出那是个软柿子,于是对新兵们狠狠地开了火。
这些平时得意忘形的家伙死的死伤的伤,鬼哭狼嚎满地打滚,根本派不上用场。
按说凭第二和第五突击队的实力,完全可以一战。但来自情报部的指挥官命令部队优先保护那些废物,再加上敌人的位置和数量也不明了,就糊里糊涂地撤回来了。
听上去,让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情报部或许打算让新兵们就此毕业,没想到其中一些人连人生都毕业了。就这个搞不清敌人战斗力的糊涂劲,还能领导好“狩猎美杜莎”的行动吗?
“上校,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情报部来安排人手,现场指挥?作为战斗部队,我们应该只接受任务,人员调配和现场指挥由我们自己负责。从今天的结果看,情报部只能把事情搞砸。”
因为实在是一头雾水,我的话也有些多。
但上校只回了一句。
“军人要服从命令。”
我不再说什么。是的,军人要服从命令,不管是什么样的命令。
见我没了声音,上校在我耳边讲了最后一句。
“去吧,阿克亚,好好准备一下。0点30分集合。”
*****
17年前的那天,我从外地的亲戚家回到村里。两个月前,我听说了村子发生瘟疫的事。隔离两个月后,我以为一切能恢复原样。
放眼望去,看到的是荒无人烟的景象,曾经的和平安宁不见踪影。村里走动着很多人,不是熟悉的邻居,而是一群陌生的面孔。
几个穿着得体的人告诉年幼的我,病情发展太快,感染的村民无一生还。我当时不懂他说的东西,只知道我再也见不到父母和哥哥了。
那些人要把我送去孤儿院,我想回亲戚家。但不知为什么,几天前还对我笑脸相迎的亲戚们,在这件事之后突然翻脸,没有一个人愿意收留我。
我就这样成了孤儿院的一员。
孤儿院的生活既平静,又平淡,有些许家的感觉。照顾我们的阿姨和蔼可亲,其他孩子也很友好。特别是托卡尔。
他是孤儿院有名的孩子王,从我到孤儿院那天开始,就处处“罩”着我,让我快速融入了这个集体。
或许他觉得,照顾新人,更能凸显他孩子王的地位吧。不管他怎么想,我愿意称他为最好的朋友。
6岁生日那天,阿姨和孩子们陪我开心了一整天。我想我已经摆脱了过去的阴影,然后会一直这样平静又无为地生活下去。
如果没有遇到上校的话。
7岁那年春天,上校带着几个人到孤儿院慰问。后来我知道,这是银翼军的形象工程之一。那时的上校,还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有些灰白,个子不算高,但站得很直。加上一身帅气的军装,让孩子们大开眼界。
院长说,他是保卫和平的英雄。孩子们都高举双手,向他欢呼。他也笑着和孩子们挥手致意,然后由院长陪同,参观孤儿院。
有一个参观项目是体育课。孩子们在老师的要求下,笨拙而努力地做着一个又一个动作。我注意到上校是笑着看的,看得津津有味。
等参观结束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单独把我和托卡尔叫到一个房间里。
屋里只有我们三人。上校说了一些话,我记不清了。只有最后的问题,还刻在脑海里。
“你们愿意变得和我一样吗?”
托卡尔一口答应下来。我犹豫片刻,也同意了。其中一半原因,是我不想失去托卡尔这个好朋友。
另一半,我说不好。但可以肯定,我对眼前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敬佩之情,大概是他的身份影响了我吧。
如果有能力保护别人,我就不会让村子的悲剧重演。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上校的敬佩与日俱增。他是一位正直、标准的军人,也是我的人生目标。执行上校的命令,根本不需要犹豫。
上校要我服从上级,那么我就会服从。现在他要我凌晨集合,说明我要回归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