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那年，父亲得罪了一个大官，阖家被贬去边关，行路到淮南时遭遇洪水和瘟疫，长者病故幼者饿死，剩下我和幺妹，被路过的陆官员收留。
我比幺妹长得好看，年岁大行事也机灵些，就给陆小姐做房里丫鬟，幺妹则做一些剪花草的伙计。
陆小姐人心善良，她没有姐妹，知道我原来也是大家闺秀，平时就和我说说诗书、谈论曲调。诗书之家待人有礼，日子过得很平和。陆小姐心灵手巧，她家里不算富裕，为了给哥哥穿好点她就亲手做些衣裳给哥哥，这天她吩咐我：“这双靴子给大哥送去吧。”
陆公子住在单独的院子里，为了让他能够安静地读书，夫人特意给他安排了这么个清净的地方。刚进院子就听见一阵悠扬的笛声，吹的正是前几日我和陆小姐合作的曲子，他站在桂花树旁，穿了一身雪青色长衫，装扮得十分精神。
等他吹奏完一曲，我才敢走上前去回话，说：“少爷，小姐让我给您送靴子来。”
此时，屋里出来一个书童把靴子接了过去，陆川则走到我面前来，他比我大三五岁，个头很高，声音像是从头顶传来的：“前几天我同苏公子出游，给傅儿带了件礼物。”
说着递过来一个盒子，笑着对我说，“你带给她吧。”他笑起来很好看，比一般的公子哥多几分儒雅随和，让人望之可亲。
我胆子也大起来，小声地问他：“少爷方才吹的曲子是改过了？”
他有些意外：“你懂曲律？”又追问：“我见曲调有顿塞之处便改了，你听着如何？”
“奴婢在家时喜好曲律，略通一二。少爷改得很好。”
陆川很珍惜才子才女，没想到自己家里竟然也有个通音律的侍女，心里高看她几分，便问：“你叫什么？”
“喜儿。”
这是陆小姐给的名字，丫头的名字取不了好字，喜儿好记也吉利。
陆川便问我从哪里来，今年几岁，家里如何等等，得知我原也是家中小姐，便不再把我看作一般的丫鬟，平时给陆小姐送礼时也会捎上两件小玩意给我，虽不是贵重珍惜之物，我也感激得很。
吃的我都给幺妹留着，她饭量大，在外头伙食差也吃不饱，时常哭着让我把她弄进屋里来。可是我有什么能耐？外面的丫头论可怜个个都身世凄凉，陆家可怜了我已经不容易了。
这样平平淡淡过了一年，陆川和我时常说些文章诗词，而当下局势见解也会说些给我听，我学得快，有时说上几句不俗的，陆川会大加赞赏，有时说的不好，陆川也会耐心讲解一二。慢慢地，我们倒是有了许多话题可以聊，不过顾忌他备考紧张，不敢时常见面。
如今，陆川预备上京赶考，我和陆小姐连夜为他赶衣裳，我们凑凑银子订了两三匹好布料，那布料前两天才送到，只能连夜做。幸好是赶出来了。
送过去时陆川刚和老爷辞行完，见着我便笑问：“傅儿让你送什么来了？”
“两件好衣裳。”我笑着递给书童，一面说道：“小姐说这布料不算贵重，但好歹也是上品了，你穿仔细些。在京一日三餐不要省着，千万保重身体。”
“傅儿倒像个姐姐了。”陆川无奈地笑道，看了我一会，忽然又说：“傅儿我不担心的，你照顾好她就是，也顾惜些自己。”他心里是怜惜这个女孩的，年纪轻轻父母双亡，头脑聪明又通诗文音律，可惜成了奴才命，埋没了。
我听了这句话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像打着鼓似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便把一包碎银子递给书童，轻声道：“这些银子是我攒的，少爷要是不舍得吃，你就偷偷添补些。若自己花了，我可找你！”
书童十四岁的年纪，分外贫嘴：“我才不稀罕贪你的银子呢！况且少爷心心念念的人，我哪敢啊？”
话没说完就被陆川拎着耳朵揪出去了，两人嬉笑着听不清说些什么。
我无奈地摇摇头，正要回院子，幺妹又叫住我：“阿姊，我都听见咯！”小小的脑袋从门旁探出来，露出一张坏笑的脸，气得我羞骂起来：“小小年纪你又听得什么了！不学好的妮子！”
“阿姊羞了！”她笑得更欢，一下蹭到我身边来，贴在我耳边小声道：“阿姊，既然少爷看上你了，不如等他回来你让他把我调他屋里吧。其他屋里都不缺人了，就他有空，你就说说话把我弄过去嘛。”
现下的规矩，少爷房里的贴身侍女日后就是准姨娘，旁人看在眼里也都有几分暧昧。幺妹笑嘻嘻一股孩子气，真让人哭笑不得，到底才九岁的年纪，还懵懂无知呢。我被她缠得不行，随口就答应了。
陆川一走就是两年，回来时个头高了许多，五官也棱角分明多了，颇有些英俊才子之气。相比之下，我十四岁的身子却单薄瘦弱，看起来倒比小姐还小一些，这也让陆川忍不住瞪了我一眼。
据说他这次考得不是很如意，恐怕落榜了。陆老爷虽然失落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劝他再接再厉，毕竟这一次上榜的也是凤毛麟角。
说起体型，幺妹长大了很多，她生来骨架大，如今张开来倒像我的姐姐了。陆川答应把她接过去，让她负责屋里清扫一应事务，活很轻松，幺妹过得也很自在。
我去看她时陆川也在，他从抽屉中拿出一支簪子，木制的雕着花，笑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手艺糙了些。”
我想这一定是他做给小姐戴的，连忙收进袖子里，奉承道：“小姐一定喜欢。”
“这是给你的。”
陆川低着头看我，脸上有些羞赧，我也望着他，一时不好意思起来，可心里却都像喝了蜜似的，甜得化不开。
只有幺妹在一旁抱怨着：“少爷真是偏心，奴婢每日伺候您，您也没给奴婢一支。”
陆川有些尴尬，“下次也给你做。”
出来时幺妹送我，缠着我一个劲要这支簪子，她平时让我骄纵惯了，在府里也没吃什么苦，难免有些小姐脾气。其实旁的给她便给了，只是这是陆川亲手做的，又是头一回，我实在舍不得，只能劝她：“这木头做的玩意有什么趣？下次我得了好吃的一定给你送来，好不好？”
谁知幺妹突然拉下脸来，气呼呼地冲我凶道：“吃吃吃！你就会给我吃的，这几年把我吃得五大三粗！女儿家打扮的一样不给我，你就是存心要我变得又能吃又丑！”她大了也爱美起来，虽然做奴才穿不了什么好衣裳，戴不了什么好首饰，但也想着清水出芙蓉，能别有一番风韵。可这几年越吃越胖，没继承娘的花容月貌，倒继承了爹的伟岸身材。旁人就算了，自己的姐姐同是奴才，却越发苗条婀娜，都是她把爹娘的好处抢去了！
我还不知道这些，一时又懵又恼，便训斥道：“你生来骨架就大些，饭量也是在家就大，如何是我的错了？”
“一样的娘一样的爹，就你生得好看，所以你心里瞧不上我，把我当猪养！”
几年来细心照顾，舍不得吃的都给她，没想到她竟然这样不识好歹，气得我伸手打了一巴掌下去。
幺妹头一遭挨我的打，捂着脸便大哭大闹：“你还敢打我？我们都是丫鬟，你凭什么打我？你以为少爷喜欢你就是少夫人了吗？”
“住嘴！”我捂住她的嘴，心里真恨铁不成钢，她这样口无遮挡的，如果不加呵斥，以后肯定会得罪夫人老爷的。
况且，陆家虽然下人不多，但人来人往让人听去了嚼舌根，对陆川的前程可不好。
此时，陆川已经听到动静也出来了，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幺妹低着头捂脸，分外委屈，抽抽噎噎地说：“阿姊说少爷送的簪子不过是木头玩意，一点趣都没有，我说这毕竟是少爷的心意，阿姊就打我，说我没出息。”她脸上带着懵懂无知，说出的话更让人觉得属实。
陆川听了脸上一白，难以置信地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转过身去。他一腔少年春情，好像被当头一棒，一时觉得自己被人骗了感情，一时又觉得少爷的面子过不去，不知道该质问还是该粉饰过去，只好默默站着。
直到他们回了房，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大脑里一片空白。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算计，那算计我的还是我的亲妹妹，我唯一的妹妹！
后来陆川只闷在屋里温习功课，而我正为幺妹的性格担忧。她才多大啊，就连亲姐姐都算计上了，长此下去，她的心会变成什么样！可我又管不到她，只能干着急。
这天陆川中暑了，陆小姐让我熬好绿豆汤送去，一进门书童很积极：“好好哄哄少爷，没事的。”
我苦笑，陆川出身寒门本就敏感，幺妹这一出正对命门，哄一哄也无济于事的。况且我越小心恭维，陆川就会越鄙夷我，既然已经回到起点，那就当做从未喜欢过吧。
“少爷，小姐让奴婢送绿豆汤来。”我屈着膝不看他。
他到底是读书人也没让我难堪，只是随意道：“搁那吧。替我问好傅儿。”板着脸，仿佛吩咐普通的丫鬟，再随意不过。
本来就该如此，可我心里却好难过，匆匆退到院门，才发现伞忘了，又回去取。
低着头也没看到陆川站在廊上，他眉眼都是不耐烦：“回来做什么？”
吓了我一跳，抱着伞愣愣地：“伞忘了。”
陆川忽然很生气，不知道气她不着急解释，还是气自己错付真心，便怒道：“原看你稳重才买回来的，没想到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晒在太阳里，我出了一身的汗，又窘迫又委屈，居然被骂哭了，眼泪顺着下巴滑落，砸下绣鞋上，把陆川惊着了。
“你……你哭什么？”
“奴婢回去伺候小姐了。”我飞快地逃走了，回到屋里先洗了把脸去去暑气，把辫子梳整齐，然后端着冷水去给陆小姐擦脸。
“小姐擦擦脸，凉快些。”
陆小姐接过手帕，在小脸上细细擦拭，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我把手帕拧了再给她擦脖子，冷水一过人凉快许多。她好奇地问我：“怎么眼圈红红的？”仔细一想，又问：“和大哥吵架了？”
“小姐……”我惊讶她居然知道此事，赶紧跪下：“奴婢不敢和少爷吵架。”
“你怕什么？”她拉起我的手，轻笑道：“大哥喜欢你，我和娘亲都知道。你又是好姑娘，不如让娘做主，先让你去大哥那里伺候。过两年大哥成了亲，再……”她也小小年纪不好多说，只给我使了个眼色，羞得我满脸通红，轻轻点了点头，“全凭夫人做主。”
陆夫人果然把我送去陆川房里，只是吩咐了一定要和幺妹同住，不可胡乱行事，免得污了名声，影响了他考试。
两年弹指一挥间，陆川又到了要出发上京的日子了，这两年我们关系缓和许多，也心知日后要成婚，故而相处得很是融洽。
至于幺妹，我想她开始注重容貌仪态，便不给她送吃的，有空教教她女工，也给她买胭脂水粉，她欢喜得很。
一年以后，陆川意气风发地回来了，说等了皇榜才回来的，得了第二甲第一名，即传胪。陆家喜气洋洋，我和陆小姐也一起为他准备新衣行头，仿佛家里多了个状元郎。
“听说京城里一放榜，就有富家老爷候着，把状元爷抢去做女婿？”陆小姐身边的新丫鬟话多人爱热闹，我一来就拉着我叽叽喳喳，“不知道咱们家少爷有没有被谁家相中。”
我便好奇地看了陆小姐一眼，她笑道：“我没听说呢。不过大哥娶妻也好，金榜题名，也齐全。”贴过来对我小声说：“不娶妻，又怎么纳妾呢？”
日子都在期盼和欢喜中度过，孰不知我真正的噩梦已经悄然接近。
媒人陆续上门来，陆老爷看中了京城的张大人的二女儿，说是年岁刚好，夫人远远见过她，是个身姿丰韵的美人，脸盆生得端正贤淑，打听之下，名声也不坏，父亲三品官，也是正直忠义之人。
陆老爷颇为欢喜，带着些矜持：“家世还在其次，一定要清清白白的忠义之家，不然污了我们陆家书香世家的名声。”
媒人拍着胸脯保证了，这婚事才定下来。陆夫人又对老爷说：“前面我送进川儿房里的丫头，日后等张小姐进府了，也把她抬上来吧。”
老爷眉头微蹙，道：“川儿才有功名，就娶妻纳妾怕是不妥。”
陆夫人温柔地说：“我是先同你商议。什么时候给她正名，还看张小姐日后的打算。毕竟川儿成家分院，这就是他房里的事。不过，我看那丫头是好的，两年了也规规矩矩的。”
陆老爷这才松口同意了。
这一年的除夕很热闹，老爷买了几坛好酒，阖家欢聚痛饮，老爷自己也喝得双颊泛红。团圆饭吃罢，老爷夫人回房，临走前还吩咐陆川：“吃多了酒别吹风，在屋里好好守夜！”又嘱咐我去厨房煮好醒酒汤端过去。
刚熬好汤，幺妹穿着暗红棉袄迎面过来，笑嘻嘻道：“阿姊新年大吉。”说着伸出手来要红包。
“你呀！”我腾出手拿了个大红包给她，催着她：“吃了酒快去睡吧，别凉了。”父母早去，我们不用给谁守夜。
“阿姊去睡吧。”她把红包塞好，伸手把汤接过去，乖巧得很：“我伺候少爷，权当孝顺阿姊一回了！房里有我藏的油酥，宫里赏给少爷的一大盒，少爷给了我几个。”
其实我不爱吃油酥，陆川因此没给我，可看她这么乖巧懂事，心里很是欣慰，嘱咐了几句就去睡了。
就是这一夜，结束了我本该安稳静好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