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长得并不漂亮,但是孩子的世界里似乎是没有美丑的。在小学四年级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应该算是长得还可以。所有人都说爸爸像公主一样宠她,所有人都说她是大小姐脾气,虽说这种话听着不像是好话,但是电视上的公主和小姐都是漂亮的,唐果就先入为主地也以为自己长得挺漂亮。
也许每个女孩都有爱美的天性,唐果可能是个意外,她几乎不看镜子,也没兴趣在任何能反光的地方臭美。
发小陈年虽然做事风风火火,性格大大咧咧,但是,唐果觉得她很漂亮,尤其是陈年的眼睛,和小小的嘴。同为发小的张蕾也很漂亮,不仅漂亮,还很优秀,会弹钢琴,英语好,学习也是名列前茅。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唐果真的是一只丑小鸭。还好,在还不是那么注重长相的年纪,唐果无意中竟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四年级的春天刚刚到来,唐果就住在奶奶家了。妈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这说明,爸爸妈妈恐怕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陪她了。她不哭不闹,接受了这种安排,就好像她只是一只小猫或者小狗一样,只需要有个住的地方就好。妈妈身体不好,尤其是在生了弟弟之后。按家里的习俗,女人生完了孩子要在婆婆家坐月子,出院的前两天,唐果第一次跟着爸爸来医院看弟弟,她听到在自己心底的有些地方正在慢慢塌陷,这是难过,也是更多的不安。看得出来,爸爸很高兴,妈妈很高兴,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很高兴。她走到床前,探头去看那个小家伙,第一眼,唐果就觉得他很漂亮。之前听大人说刚出生的孩子都很丑,可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真的漂亮极了。
“小不小?”爸爸问她,她的难受要涌到眼里,但她还是乖巧地笑。她明白爸爸的试探,她觉得爸爸多虑了,她向来卑微而渺小,除法中,她永远是那个被除数,只懂得取舍,不懂得保留。
雨应该也有记忆吧,尤其是夜晚的雨,就像哀伤中的贝壳,在无数个夜晚碎了唐果满身。她的世界永远在下雨,****,狼狈淋漓。
孩子是不能撒谎的,可是大人爱听美丽的谎言。幼儿园时期的唐果曾一度担心自己的鼻子会像匹诺曹一样变得又细又长。她习惯了用谎言来骗自己,有时连自己也信了。夜晚是多梦的十几年的夜晚与白天交织成一个越来越大密集的渔网。她分不清现实,辩不明真假,但她知道,总有一天自己要被打捞上岸,溺死在鲜货市场。
童话止步在了小学门口。可在此之前,她还从没开始拥有。笨拙是留给自己的,聪明也是留给自己的,剩下的一丁点的卑劣统统显示给了大人。唐果觉得有好多个自己在眼前飘过,可是,真正的自己早就死在了雨夜。
时间再往前推移,墙上代表身高的铅笔线要缩短一大截,简单的单马尾要变成双马尾或者麻花辫,冬天的雪还没开始下,而她还在谎言里试探。
有时,眼泪真的是有脾气的。唐果把思念变成眼泪,把委屈变成眼泪,把愤怒变成眼泪,把绝望变成眼泪。渐渐的,她终于不是那么爱流泪了,动手术时她不流泪,磕破膝盖时她不流泪,被老师责骂时她不流泪,被同学欺负时她也不流眼泪。当她渐渐变成大人们口中的“坚强”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时长久的沉默与孤单。其实,还是会哭的,只是会在没有人的时候,把悲伤留给自己慢慢消化。她不记得有多少次了,痛哭到喘不上气,却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上一秒乖巧的笑会变成下一秒的绝望。
心理上的伤会变成锋利的刀片出现在身体上,鲜血的颜色像红石榴一般耀眼,铁锈的味道原来也会带着一丝丝的甜。
印象中,陈年是唐果小时最好的伙伴,但常常是陈年来找唐果玩,唐果主动去陈年家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原因有很多个,内向是一个,怕陈年家的狗是一个,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陈年的妈妈并不喜欢唐果。既然不喜欢,那么,更不愿意自己的孩子整天跟唐果黏在一起。
而唐果的妈妈是二年级消失在她的生活中的,没有任何征兆,说好的两个星期见一次面变成了遥遥无期。唐果的童年是动乱的,她在动乱中留了最后一口气给自己,从此总是想着烟消云散。
很小很小的时候,唐果的家还是那种自己盖的小三层,姥姥家在最前面有门面的地方,姨妈家在姥姥家后面,唐果家在姨妈家后面,再后面是浩浩哥哥的家。浩浩哥哥并不是唐果的亲戚,是邻居,更是唐果幼年时期为数不多的玩伴。
还在上幼儿园的年纪,唐果就早早学会了羡慕。她羡慕浩浩哥哥家的房子,羡慕浩浩哥哥有很多的玩具,羡慕浩浩哥哥的爸爸妈妈总是会陪着他。渐渐的,除了羡慕,她又学会了不自信。周六一个人的窗边是她的,雨天一个人的街道是她的,教室里的担忧也是她的。
是的,唐果向来没有安全感,她相信并且坚信世界上所有东西都会转瞬即逝,就像……就像爸爸妈妈的爱情,就像随波逐流的住所。她的世界里,往往只有自己,可有时候又谁都没有。
电视里,法制频道是她和爸爸都喜欢看的,有时说到车祸,唐果总会想起自己。这倒不是说她经历过车祸,而是在很多时候她希望被压在轮胎下头破血流的是自己,死亡也好,失忆也罢,她只是希望有一种外在因素可以带走现在的自己。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有二十四个小时,一小时有六十分钟。唐果总是拼凑得算着日子,她希望得到快乐,却永远活在压抑之中。她希望自己可以简简单单,却把自己从复杂变得更加复杂。
有一年冬天,哦,对了,那时,唐果已经换了一个地方住。之前客厅里满墙的奖状被当作是废品一起卖给了别人,同时被卖掉的还有幼儿园的自己与再也回不去的回忆。
她又一个新的妈妈,叫唐娟,她从不叫她妈妈,最起码刚开始是这样。
让我们接着说那个冬天,那天雪下的很大,大到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周六还是周日来着?总之,是一个做完了作业的下午。雪还没停,爸爸建议去外面堆雪人。她知道外面很冷,她也知道,只要自己说不去她就可以钻进插着电热毯的被窝看动画片。可是,她没办法拒绝,她知道,有些东西,她已经快要失去。孩子的直觉是准确的,从那以后,唐果再也没那么开心地堆雪人了。
妈妈不去,她说太冷了,于是她窝在家里看电视。她戴上儿童手套,牵着爸爸的手就出了门。
唐果家是小区的倒数第二排的楼房。从唐果的卧室往外斜着看,可以看到一个乒乓球桌,她和爸爸的雪人就堆在桌子上。小小的一个,对于唐果来说却精致的可爱。
回家后,唐果就趴在窗前看她的小雪人,目不转睛地,依依不舍的。她怕雪会越下越大淹没她的雪人,也怕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她的雪人会化掉。可是最后,小雪人既不是被淹没掉的,也不是被太阳融化掉的——有一群出来打雪仗的小男孩把她和爸爸的雪人牺牲在了战争中。
从那以后,每次堆雪人,唐果都会想到那个被分解的支离破碎的小雪人。冬季,终于成了凄凉中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