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蛇继续往前,穿过渐趋高大的树木,看似徐徐爬行,可是两侧树木如浮光掠影般倒退。终于,她速度渐渐放慢,停顿下来,仰望着眼前的事物,脸上浮现出迷人的笑容,一手抚胸微微低头道:“尊敬的‘苍穹之柱’、天穹木阁下,您的邻居,桑忒斯女士,向您致敬!”
她的对面,圣树那笔直插入天际的主干上,缓缓浮现出一副老人的面孔。
“好久不见,桑忒斯。”老人开口道,“你也还是那么优雅和睿智。”
“谢谢,天穹木阁下。”桑忒斯的脸上挂着礼貌的微笑,“很抱歉打扰您的安宁,但今天下午您的突然苏醒,还是让我觉得有必要来造访你这位长眠多过清醒的邻居。”
“不然,”桑忒斯略显调皮地眨了眨眼睛,“说不定等我找您的时候,你又睡着了呢!”
“呵呵,既然醒了,怎么也要先见见老朋友!”老人的脸孔尽是慈祥:“不过这次苏醒确实是个意外……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个小家伙,吸收掉了一个信众原本要献祭给我的灵魂,这才让我本能地感到不安,提前苏醒了过来。”
“真是没有规矩的小家伙!”桑忒斯睁大了眼睛,“阁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掠夺原本属于您的食物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老人的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我早已不再依赖吸取灵魂来强大自身了,不断地吞噬灵魂只是我沉睡时的本能而已,不假外物、勤修本心才是我真正的道路!”
“好!这份心胸与定力,不愧是号称‘苍穹之柱’的天穹木阁下。”桑忒斯眸中精光一闪,却是仍不放弃,“可是阁下或许不知道,在前几天的那个不平凡的夜晚,这个小东西本来是要投入您的怀抱的——毕竟您拥有这个世界上最澎湃的灵魂之海,对这小东西具有天生的吸引力——只是却不知被什么力量干扰,让因与果之间的轨迹线出现了偏差,差之毫厘地落在了别人的身上。或许可以这么说,那个小家伙本来就应该是您的东西!阁下,你与它天生契合、俨如一体,如果有了它,您提升的速度必然能大大加快!甚至我暗自揣测,或许伟大如您都能借助它突破桎梏,天穹木阁下难道真的不动心吗?”
她故意把“桎梏”二字略微加重,声音宛如魔鬼的诱惑。
“因果既定,又何必强求?那种东西怎么会是张嘴就能吃到的,勉强吃下去只会是一场空。”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泊,“想要的太多,失去的更多,号称‘命运与智慧女神’的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至于那个小家伙,”他深深望了桑忒斯一眼,脸上第一次没有了笑容,“我劝你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毕竟,他还是我的信众!”
桑忒斯的笑容也敛去,身下的蛇躯如小山般盘起,和老人肃然对立着。
沙沙沙——场上响起了萧瑟的风声,头顶的星辰也似乎稀疏了起来,一层看不见的阴云似乎莫名弥漫在这片森林。
良久,桑忒斯的嘴角慢慢翘起,直至发出咯咯的娇笑声,老人也发出爽朗的大笑,穿林震彻天空。
又一次,桑忒斯挂起迷人的笑容:“天穹木阁下,您还是一如既往的睿智。”
老人的脸上也再次变得慈祥:“你也大有长进,我聪明的邻居,说说看吧,你一定是有了很重要的消息。”
“如您所料,”桑忒斯点点头,脸上多了一分凝重,“是有两个很重要的消息。第一个,就是关于那个小家伙的。”
“几天前,这个东西冲破时空的阻碍、降临过来时,我心血来潮,卜算出一首箴言诗。”
桑忒斯的眼眸亮了亮,声音突然变得婉转而缥缈,一首如歌似诉的小诗从她嘴边缓缓流淌出来:
“银色的流星,
滑入时间的缝隙。
密布的闪电,
撕裂空间的屏障。
生存与死亡,
将在白色的黑幕下,
静默诉说。
也许
虚掩的灵柩内,
孕育着另一片星河。”
随着一个个音符的跌宕,虚空中似乎也有莫名的震荡在应和,仿佛天空都在为之而侧目。桑忒斯眼眶中的白光越发璀璨,最后直如两颗夺目的星辰,星光在她身旁氤氲出一幅幅模糊难辨的画面,画面中无数个场景如浮光掠影般切换,间或显化出数道玄奥抽象的符文。
如果是普通人在场上,立刻便会被眼前的幻像和耳边的天籁迷惑了心智,但老人却只是肃然听着,眼中流露出思索之色,直到一曲终了,方才回过神来,欣慰地道:“韵出道随,灵异自生。桑忒斯,你的预言诗又进步了!”
桑忒斯微微一笑,眼中的白光缓缓消退:“谢谢您的夸奖,不知这首诗您听了之后有什么感想?”
“从字面上推敲还为时尚早,毕竟这个东西才刚刚出世,”老人想了想,谨慎地说道,“但有一点差不多能够确定——恐怕这个东西能够牵扯到未来局势的部分关键,而且还充满了变数。”
“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桑忒斯发光的眼帘向上挑了挑,“现在对它有兴趣了么?”
老人的脸上不见一丝波澜:“在不确定做一件事是对是错,不做是最好的选择。好了,第二个消息是什么?”
桑忒斯心中暗叹一声,脸上却不表露半点:“第二个消息……是关于阁下您天劫的事情。”
“关于我的消息?”老人的眼睛眯了眯,顿了一下才说道:“我还以为是关于人族的预言呢。”
“人族?最近一两百年,我关于他们的预言已经越来越少了!”一说到这个话题,桑忒斯的眼睛不由黯淡了下来,“人族的确是一个强大的种族,他们的卜算师也是英杰辈出,比较重要的天机大多都被他们遮蔽了……”
老人的眼睛闭了闭,睁开时已更显沧桑:“连你都卜算不出?人族……已强盛到这个地步了么?”
“是的,”桑忒斯苦涩地说道,“不久前我曾偶尔窥测到,他们已经建出了,比您身躯更高大的房屋了……”
老人眼中震动一闪即逝,接着是一阵难言的沉默,良久后才唏嘘道:“这么看来,人族已然今非昔比了啊!”
桑忒斯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苦笑道:“幸亏还有阁下您这‘苍穹之柱’,数十年来,您以一己之力,数次打退了人族大军的进犯,维护住了这一片丛林——否则的话,我们妖族的日子必定更加难捱!”
“我也只是自保而已。”老人丝毫也没有因桑忒斯的话而产生自得,反而沉吟道:“看来我沉睡的这些年,天地间有了大的变化啊——桑忒斯,你给我讲一讲吧,我们妖族,还有那些老朋友们。”
“老朋友……”这声称谓似是让桑忒斯也有所触动,语调莫名有些萧索,“我就说说十几年前的那一场战役吧……当时人族终于大一统,他们的皇帝便动了擒摄妖族、开拓版图的心思,其中一支强大的军队来攻击您,却很快被您击溃,但是……您经历的并不是全部,侵略妖族的军队中,被您击败的只是其中一支,而另一支军队,则成功围猎了南部荒原的‘雷麟王’!”
“雷麟王……他已经死了么?我说他怎么许久不来我这里了……”老人长声喟叹,垂下的眼睑中尽是沧桑。
雷麟王是妖族一只天资横溢的雷麒麟,百年来连破关隘,修炼到了麒麟一族的神相境巅峰,数十年来一直都是妖族的领军人物,没想到以它之能,竟也难逃人族的毒手!
“失去了雷麟王的南荒,又怎能抵挡人族的铁蹄?数千里的土地失守,无数个种群、部落灭绝,若不是熔岩泉浆和落日沼泽阻挡了人类贪婪的脚步,连我都早已没有立锥之地了!”
老人陷入了沉默,黑暗中发酵出令人窒息的压抑。良久,他才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道:“好了,我知道了,桑忒斯,你请回吧!”
桑忒斯脸上的笑容变得勉强:“怎么?这就下逐客令吗?阁下难道对自己的天劫都不关心吗?”
“还能有什么?无非九死一生,几近绝境罢了,我们草木之躯渡劫本就如此。”老人抬头望向夜空,悠悠开口,“虽然我并不精通卜算,但随着修为提高,冥冥中还是有一些感觉,我离下一次晋升已经不远了!百年之内,必有大劫!”
“只有百年了?”抽气声响起,桑忒斯难掩震惊,耳畔的话语一字一字敲击在她心上:
“其实你卜算出那块异宝和我渡劫必定生机莫测的箴言后,就是这么盘算的吧:引诱我吞噬掉那件异宝,提前引动我天劫的到来!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若渡劫成功,则妖族多了一个可以与人族抗衡的王者,你也可以作为智囊依附于我,短时间内不必再惧怕人类的贪婪;如果我失败了,你便可以吞掉我的残蜕,进而法力大进、从容抵御人族!”
桑忒斯的娇躯微震,提了口气,仍旧鼓起了勇气,向老人娓娓道来:“您的睿智能遮盖整片森林,我的天穹木阁下。只有一件事情和您的猜测的略有出入——我并没有确切卜算出您的天劫,想来是您的修为已经远远超越了我,无限接近了下次晋升的门槛吧!我已经无法再预测您的命运,只是感觉您下次渡劫时生机飘渺不定,似死还生,这才想引导您试试吞噬那块异界的奇物,您看箴言诗中,‘银色的流星’、‘密布的闪电’、‘白色的黑幕’这些不都昭示着您渡劫时的场景呢?还有……”
“预言诗的字面仅能作为参考,可以有太多种解释,太多种变数,哪能这么牵强附会!作为当代最伟大的卜算家之一,你竟也会犯这种先入为主的错误!”老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再说,就算渡劫成功又怎么样?别忘了,雷麟王都被人大卸八块,摆满了人类的武器库呢!”
雷麟王是妖族一只天资横溢的雷麒麟,百年来连破关隘,修炼到了麒麟一族的神相境巅峰,两百年来一直都是妖族的领军人物,带领着众妖族啸傲山林,结果十五年前却被觊觎它一身宝物的人类高手围猎,终因寡不敌众,被围攻致死。它的尸体很快被分剥成好多份,制作成了好几件名噪一时的武器,昭示着人类的崛起荣耀,和妖族的没落悲凉。
桑忒斯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抗声道:“正因为我妖族式微,才更需要一位新的王者,不然谁能阻挡人类向我们迈出的贪婪的脚步!您作为妖族最强者之一,我衷心期望您能够成功历经天劫,蜕凡化圣,统领我们妖族重现昔日的辉煌!”
“桑忒斯,你太急功近利了!一个族群的强盛,绝不能仅仅依赖一两个个体的强大。就算我成功渡劫,我们妖族也必定难挽颓势。”老人摇摇头,“种族的强盛必定来源于人口的繁衍和文明的进化,这点我们已远远落后于人族,而这,就是大势啊!”
桑忒斯深深叹了口气,语气也有些苍凉了:“天穹木阁下慧眼如炬,您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可是,如今妖族确实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每年春秋两季,无数的人族狩猎者如蝗虫一般侵入我们的领地,掠夺、杀戮我们的人口!每年都不知有多少山河丢失、多少种族灭绝!”
“您知道这两百年间中土的版图拓展了多少么?我的古埃国原本与中土相隔近万里之遥,如今也已快接壤了!”
“如果局势没有大的转机,不出百年,我妖族必定彻底退出大陆的历史舞台!”
桑忒斯越说越大声,到最后已是字字泣血,浑身银光闪动,满头秀发在空中乱舞,显然情绪已是激动到极点!
老人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悲悯之色:“哎!想不到我久不出世,局势竟已经恶劣成这样!——好吧!我会在五年之内尝试渡劫。”
“五年之内?”桑忒斯娇躯一震,“你改主意了么?准备吞噬那个宝物?”
“不!”老人的声音平淡又坚定,“我打算自己扛过去!”
桑忒斯的呼吸顿住了,望着老人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要知道,像他这种寿命绵长的草木灵物是非常特殊的,每次休眠都会沉睡绝大部分意识,只留下最原始的本能,每次从开始苏醒到全部苏醒也都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而对于动辄休眠一次就要以百年计的天穹木来说,完全苏醒至少要十年之久。想不到这位长者竟这么有魄力,要试图以半醒之躯面对九死一生的天劫!即使是在她原本的谋划中,也是要至少十年以后才会劝天穹木渡劫的!
“这怎么可以?”桑忒斯脸上闪过担忧,“您这次渡劫本就是九死一生,要是以还没完全恢复的状态,更是几乎必死啊!我们妖族不能再损失您这种强者了!”
“我意已决。”老人的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既然我们妖族的生机都已是九死一生之势,我渡劫的这点凶险又算得了什么?本就落于人后,不抱披荆斩棘、破釜沉舟之志,怎么有希望搏那一线生机呢?”
“如果我渡劫成功,那么自然会联合各妖王,为保卫我们妖族贡献力量!如果我失败了,请你代为庇佑我的信众们吧——作为酬劳,我的残蜕就是你的了!”
桑忒斯浑身一震,望着老人的眼中泛着异样的神采。良久,才向老人长长地弯腰抚胸,喟叹道:“峥嵘之中方显英雄本色!如果我妖族上下都能有阁下这般的胸襟和气魄,又怎么会惧怕区区人族?”
老人轻轻点点头,树皮上的人脸开始渐渐消融:“我要尽快准备了,桑忒斯,你也请回吧!记住——自强不息方有崛起的希望!您作为我妖族屈指可数的智者,如何为我妖族谋求生路,打开局面,就有劳你多费心思了!”
“义不容辞!”桑忒斯肃然说道,眼看老人的脸孔即将消失不见,忙扬声说道:“阁下!”
老人的脸孔停止了消融,略显疑惑地看向桑忒斯:“还有事吗?桑忒斯?”
桑忒斯上前一步,发自肺腑地说道:“预祝阁下晋升成功!如果妖族能够有阁下统领,必是我妖族之幸!”
今天的一番谈话,虽然结果和她设想的大致相同,但其中的意味却已经天差地别。她不禁深深为天穹木的胸襟和气魄所折服,由衷地希望他能够渡劫成功,整合一盘散沙的妖族各族群,为妖族局势打开一番新面貌!
老人的脸上满是欣慰:“桑忒斯,谢谢你的赞美!也祝你永葆青春!”
“再见!天穹木阁下!”桑忒斯再次鞠躬,望着已完全消隐的老人面孔,浑身的光点忽地飘散开来,眨眼间便消逝在天地间。
四周又一次寂静无声,天空中也还被黑暗笼罩。
但也许下一刻,就会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