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爷孙重逢端的是和睦温暖,看得时泽也是心中有暖意生出。只是此情此景,难免勾起他对父亲的思念,心头暖意中缭绕着丝丝悲伤。
一旁离叶峰上前来通报的弟子却是面色尴尬到了极点,那张并不十分俊俏的脸上此刻愁云密布,额头上的皱纹折成了一片连绵的山脉。
他手伸在半空,等云灵月和周姓老仆分开后,才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地说道:“周前辈,周……周前辈?”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低时几乎细如蚊蝇,连唤了好几次,周姓老仆才抹过眼来沉声道:“什么事?”
通报的弟子当即被这沉肃如同呵斥般的声音给吓得把手缩了回去。
时泽站在一旁也是有些错愕。他平素里虽然和这位老者接触不多,但依稀记得是个十分和蔼亲善的前辈,平日里即便是面对门中辈分最低的弟子也是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不曾想,今天竟是这样的严词厉色。
打从回到宗门,处处都透着反常,时泽心中升起一种由于未知而导致的危机感。
“刘……刘长老邀请灵月师妹上离叶峰一见。”通报弟子低声道。
周姓老仆大袖一挥,厉声道:“灵月既然回来了,自然是回宗主府,去他那刑堂干什么!”
“你回去告诉姓刘的,他们怎么去争老夫不管,可要是把心思打到灵月身上来……老夫虽残,可尚有一拳之力!”
这句话声音虽依旧不大,但是沉重有力,夹杂上他修元境顶峰的实力,几如当头棒喝一般落在通报弟子的头上,吓得那名弟子连连称是。
他本就已经生了退意,此刻被周姓老仆一声厉喝,吓得唯唯诺诺,灰溜溜的顺着来路回了离叶峰。
印象中和善的周爷爷突然变得这样不近人情,云灵月也是被惊了一下。
倒是时泽,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姓老仆话语中的那句“老夫虽残”。
时泽目光朝着周姓老仆看去,发现方才对方来得太快,加上局面复杂所以没有细看,此时才发现老仆的右臂袖筒虽然完全,但看上去却总有一种古怪的空荡感。
再加上袖筒的尽头竟然并没有手掌露出!
一个猜测在时泽的心中产生。
“周爷爷,您的右臂……”时泽小心地问道。
经时泽这么一点,云灵月也注意到了周姓老仆的右臂,以她和后者的关系自然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询问,愕然之后当即伸手一抓。
这一抓,云灵月顿时花容失色,两目瞪口呆的她,双眼中写满了难以置信。
时泽朝着云灵月的手看去,那只莹白滑腻的玉手抓住老仆的长袖后手中竟竟仿若无物,五指蜷缩几乎握成了一个实心的拳头。
时泽知道自己的猜测必然是真的了……
迎着云灵月写满“不可能”的目光,周姓老仆长叹一声,语气悲凉凄怆,他仰头望天收敛了一下自己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然后看着云灵月道:“你能回来就好,我这点伤不打紧的,不打紧。”
云灵月又是一顿痛哭,老仆将她拥在怀里安慰良久,她才勉强控制住心情,凄凄凉的抬起湿润的双眸,轻声问了一句:“父亲呢?他也受伤了吗?”
谁知这一句却是彻底触动了老者的心肝,大悲之情铺天盖地的卷来,一瞬间他竟有些支撑不住。
但是云灵月面前,他却又不能失态,只能哆嗦着双唇道:“回……回了家再说,回了府上……再说。”
老仆这般姿态,云灵月再怎么迟钝也知道父亲必然是出了大事。
不过她毕竟对于老仆极为信任,因而尽管忧虑满怀,但仍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老仆的决定。
周姓老仆早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此刻甚至不敢多看云灵月一眼,仿若只要被后者脸上的忧虑一点,心中无尽的悲情便会如决堤的江水一般再也无法控制。
他错过眼来,见时泽始终站立一旁,这才想起刚刚从山下上来时,这个少年就是站在云灵月身旁的。
于是他把注意力转到时泽身上,语气和蔼的问道:“你是,当年时云昊从山下报来的那个孩子吧,应该是叫……叫时泽吧。”
“弟子正是时泽。”时泽恭敬一礼道。
云灵月也连忙擦了擦满脸的泪花,紧跟着介绍道:“古墟洞天里出了很大的问题,我当时和王赟师兄走散,孤身一人幸亏遇上了时泽师兄,后来两位长老全都遇害,也多亏了师兄一路护佑,我才能够平安回来。”
周姓老仆一听,顿时神色肃然,俯身拱手,对着时泽恭敬一礼,道:“老夫在此谢过你对灵月的护佑之恩。”
时泽连忙扶起。
周姓老仆起身看着时泽,略作思考后说道:“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内,宗门遭遇大难,如今云叶宗内形式诡谲,你本来也就没什么依靠,不如就和我们一起回宗主府吧。”
时泽自然答应了下来。
就这样,一老二少顺着石阶往主峰走去。
一路上松柏夹道,以往正值盛夏之时,看去一片清幽恬静,此刻心境使然,三人看去,却觉得树木阴翳、寒意森森。
行至中途,有灰鸦隐于树中“嘎嘎”的鸣叫,云灵月出声驱逐,说道:“父亲平日里最不喜欢灰鸦的叫声,说嘎嘎的丧气的很。”
老仆神色黯然,片刻间又苍老了许多。
三个人拾阶而上,路过一片废墟的凌云殿,又循着林间数尺宽的小路一绕,一座磅礴不足,但秀气清雅的庭院出现在眼前。
时泽跟着父亲来过一次,知道这就是宗主府了。
他低眸瞧了一眼门前的一块石板,那就是当年父亲跪求宗主收下自己的地方。
进了院落,又走了数十步才算是到了中厅,三个人刚刚坐下,云灵月就迫不及待地问道:“父亲呢?周爷爷,父亲在哪?他是不是受了很重的伤?或者,是在闭关?”
云灵月也不是个没心眼的,她见老仆这般作态,心中已是做好了极坏的打算。
可她不知道的是,即便是她心中最坏的那一层猜测,也远不及现实来得残忍。
老仆眉眼低垂,竟是不敢去迎云灵月那灼灼的目光,他酝酿良久,却依旧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院外竟然又有灰鸦乱鸣,老仆哀叹一声,心想若是宗主还在,这些个晦气的飞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终于,老仆睁着他那双浑浊的双眼看了这荒凉的宗主府一眼,然后幽幽地开了口:“那一天,宗主忽然收到凌天宗的来信,说是有羽魔……”
……
那一天晚上,天黑的格外的早,又格外的深。
空旷的大殿内,宗主和几位长老商议着响应上宗号召,出宗斩魔的事。
摇曳的灯火将空旷的大殿照得明如白昼,却无法驱退一丝一毫殿外的黑暗。
那一天晚上,守在殿外的老仆也已经知道了天地大变、羽魔横行的消息,他站在殿外的石阶上,心中揣满了对于云灵月的担忧。
他那时神思飘荡,以至于直到今天他依然在怀疑,到底是因为天色太黑,还是因为自己走了神,竟然没有注意到那双已经近在咫尺的雪白双翼。
直到凌云殿轰然炸裂,直到那双羽翼闪耀出的寒光压过了殿内的火光!
老仆才意识到那曾经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如今也才刚刚问世的羽魔……来了!
同样是金丹修士,云叶宗还占尽了地利,而且是以六敌一!
……
他太强了!
强到让人怀疑真的只是金丹境?
强到让所有人都失去了信心!
强到六大金丹一触即溃,殿外执事拼命逃窜!
可终究是躲不过……谁都躲不过。
六大金丹无一幸免,毁殿一击也让离得近的执事全都丧命。
宗门金丹全部被杀,云叶宗顿时支离破碎,分崩离析下,如今早已不再是之前的局面。
当日的血火融化成今日的悲伤,连屋内的光线仿佛都黯淡了许多。
千里跋涉,日思夜想,终于回到了宗门迎来的却是父亲的死讯!
话还没有说完,云灵月早就已经承受不住打击哭得泣不成声,等老仆说到云方尽的坟冢就坐落在后山陵园之中,悲伤至极的云灵月直接身体一软,在莫大的悲情摧残下昏倒了过去。
同样泪光闪烁、悲痛不已的老仆连忙托住云灵月瘫倒在椅子上的身体。
时泽也赶紧过来搭手。这种大悲大痛他早在三年前就曾切身经历过,因此对于云灵月和老仆的悲伤十分感同身受。
他深知在这种时候,一切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过度的劝慰反倒有可能增加他人的痛苦,故而他只是扶着二人,却并没有如何言语。
等云灵月昏昏沉沉的从噩梦中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屋内明晃晃的灯光下时泽和老仆都静默地坐着。
她费力支撑起虚弱的身体,尚不十分清明的大脑嗡嗡地乱响,而房间内那些熟悉的物事则是触动着她脆弱的心弦。
“父亲的坟墓在哪里?”云灵月声音虚弱地问道。
这个问题在她昏迷前,其实被老仆解答过,只是她现在脑袋昏昏的,根本想不起来这些。
“我要去看他!”
不待老仆回答,云灵月已经翻身下床,手脚笨拙地开始给自己穿鞋。
老仆和时泽纷纷劝阻她明日天亮了再去,只是云灵月拗着性子一意孤行,无可奈何之下,时泽寻了些府内剩下的纸钱,老仆搀着云灵月,一行人去了后山陵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