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傍晚时分，一身酒气的徐先，又来到断桥边的柳树林里，这个时段，除了河堤边道路上汽车驰过的声音，周边都很安静，绿化带围成的小公园空无一人。
又坐到了那张长椅上，然后身体打横，徐先把酸麻的双腿也放了上来，斜躺着在长椅上。衣服变得灰黄色，头发也是灰黄，浑身的尘土，那是公路上汽车驰过，飞扬起来的尘土落满他的全身；皮鞋也满是擦痕，公路边的小石子太多，走路时不停地踢到，左边的鞋子还豁开一个大口子。
十足一个流浪汉。
落日余辉，在旷野中看着，是壮丽，在城市中，感受就是整个光线渐渐昏暗，只在大厦与大厦间的缝隙里，有夕阳的发出的金光，以无厚入有间，透射而出，犹如天兵下凡。
徐先就被一道大厦与大厦间的金光打在身上，长长的金光从大厦里划过来，越过他的身体直划到后方的树上。他眯着眼，看那道金光逐渐暗淡下来，周围一切也逐渐暗淡下来。
喝完十八碗酒，在景阳冈上的武松，“回头看那日色时，已渐渐的坠将下去。”金圣叹读《水浒》，曰：“看到此处，就算没老虎，没由来我也要大哭一场。”
徐先现在很想大哭一场。
一个身影，背着夕阳，走了过来，金光打在他的背上，阻挡了光明，阴影就落在徐先的身上。太阳最后的光线，在人影轮廓边缘散发，使整个人看上去，是从有光明的地方走来，犹如天兵下凡。
正是法海。
徐先没有心思去想法海为什么又一次的神出鬼没，他只是以横躺的姿势，尽力伸长了脖子，目光试图绕开法海的遮挡，再去看一眼太阳。
法海笑了：“还记得吧？那个我在火车上认识的流浪汉，何等的潇洒自信，怎么你这个流狼汉，就如此狼狈。”
太阳终于彻底落下山去。
徐先翻身坐起，给法海腾出一个地方，然后从皱巴巴的衣服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烟，点上。
法海在长椅另一端坐下来：“穿得象个叫花子，还一身酒气，你这是在做什么？离家出走的话，你应该跑远一点，而不是躲在这里，躲在这个每个人都知道的地方。这不是躲，这是巴不得找到你。”
徐先怔怔不语。
法海：“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村头的狗在叫，村尾响起了慈母呼唤顽童回家吃饭的声音，好一幅‘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的美丽画卷。徐先啊，你是在等这个吧？你在等白淑真跑到这来找你，叫你回家吃饭。你醒醒吧，幸福画面应该是你满小区地去找徐士霖回家吃饭，而不是你一个酒鬼叫花子躺在这里等着被收容。”
徐先脸上，终于色变。
法海还不放过：“装可怜？你装给谁看呢？谁又想看呢？谁又要看呢？”
徐先再也忍受不住，愤怒地将手里的打火机朝法海身上砸过去。
打火机从法海的身体穿过，远远落在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法海身上，被砸的肩膀部分，好象还起了一层涟漪，一眨眼就恢复原样。
法海看着徐先，眼里满是怜悯。
眼前看到的诡异的情景，徐先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心里很是发慌，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又砸过去。
香烟盒又是穿法海身体而过，落到长椅那边的地上，这回一点涟漪都没有。
徐先吓得魂飞魄散，一身酒意顿时惊醒，喉咙咕咕呵呵就是说不出话来。颤抖的身体勉强站起来，哆嗦着走到法海身前，用手指头去点一点法海的肩膀。
空的，手指头处，一点感觉都没有，一下就戳了进去。
吓得连忙收手，接着，大恐惧激发了大愤怒，徐先一巴掌照着法海的脸打过去，空的，法海明明坐在面前，打过去的手掌却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直接就从法海脸上穿了过去。
徐先手掌落在空处，不死心，反手又是一巴掌，还是打空。
恐惧和愤怒让徐先根本停不下来，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扇着，扇在法海的脸上，也扇在面前的空气中。口里终于能发出声音，低声喊着：“你到底是谁？你到底要什么？就算你是个鬼，可是你来找我干什么？”
法海还是用悲悯的眼光看着他，无数个耳光都扇不掉法海的眼神。
徐先终于打完了所有的力气，身体一歪，瘫坐在了长椅子上，嘴里喃喃低语：“我知道了，裸眼3D？不对，不是裸眼3D，是全息影象，你是全息影象，什么时候全息影象发展到这个逼真的程度了？那样的高科技为什么和我有关系？附近没有电源，没有光源，你是从哪里投射过来的？还有，我们的租住房间也没有那样的投影仪。难道我是见鬼了？不对，你不可能是鬼，你在白天出现过。又难道，你这个鬼特别牛逼？”
法海笑了，看着他：“再猜。”
徐先喘了喘气定了定神，勉强可以正常说话：“你是收集灵魂的魔鬼？但你要先满足我的愿望啊？我又没有开始过上富豪生活，凭什么要把灵魂交给你？”
法海有点兴趣地问：“如果我给你想要的富豪生活，你会不会现在就把灵魂给我？”
徐先：“不止是富豪，我还要当明星，我还要武艺高强，我还要身体健壮，我要所有的女人都爱我，对了，我还要永生不死，我要我的亲人和我爱的人都是身体健康永生不死。全部答应我，我就把灵魂给你。”
法海点头：“金钱，名声，健康，女人，还有爱。有些贪心了，倒也没什么特别出格地方。但是我不能答应你，再说了你的灵魂哪里值这么多钱？你继续猜。”
徐先不确定地问：“外星人？游离子状态？还好你一直都是试图分析我的思想，而不是想着解剖我的身体。话说你们喜欢解剖健康人还是病人？两方面我都不显著，我是亚健康，你们还是去换一个特征明显的人去解剖吧。”
法海明显的耐心很好，摇头说：“再继续猜。”
剩下的选项，已经不多，徐先有点把握了，说：“心魔？”
法海终于承认了：“心魔这名字不好听，心声吧，我是你的心声。”
徐先完全理解了，稍微放松了一些，坐直了身体，说：“我心魔的具像化，就是说，我有精神分裂症，我有双重性格。那你是另一个徐先，我是大我，你是小我，你得叫我大哥，听我的，为我服务。”
法海：“悟道有高低，排名无先后，你有事就找我多商量，谁有道理就听谁的。”
弄清楚了原因，慢慢的，徐先终于不再害怕法海，就算法海身形飘忽，徐先也能正视他。
徐先想，这也不错，能正视自己了。
徐先：“心魔，是我的负面了，会扯我后腿，我不需要你。如果我去烧高香，或者找道士念经，能不能从精神层面把你灭了？”
法海摇头：“你太小看我了，也就是太小看你自己了。如果你不需要我，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徐先有些坐不住，想走动，就走过去把香烟盒拣了起来，然后发现打火机已经碎了，只好做罢，又走回原位坐下来，说：“原来，法海不存在，从来就没有什么法海，都是我自己在想鬼想怪。”
法海微笑：“我存在，看，我就坐在你面前。”
徐先：“我心智还算是健康的吧？为什么我的心魔会强大到自己跳出来的地步？”
法海：“集腋成裘嘛，一点点汇集，一点点成长，我也是慢慢修炼，到了你三十岁后，我才修炼出人形的。你心思太重，想得太多，顾虑太多，看看，活活地把我给想出来了，还具像化了。”
徐先：“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子的，你还没有魔性化，还可以说得上是我的心声，后来你就越来越不象话了，为什么？”
法海：“刚开始的时候，你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然后站起身来，说：“今天你惊吓过度，不和你说那么多了，我先走了，回头再聊。”
最初的害怕过去，徐先胆子又大了起来：“等会等会，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叫法海？”
法海：“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么，人法地，谁法海？”
徐先：“鱼？船？远航？”
法海大笑，边走边学着螃蟹的样子走路，“人生在世，当横行无忌，如螃蟹入海。”
法海走后，徐先一个人又发呆了很久，终于消化掉刚才发生的事情。夜凉如水，徐先从长椅上站起身，往家走，他知道，刚才的一幕，不是梦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