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卡部一行人基本每晚都能找到河边扎营，搭几个帐篷。大多数纳延——也就是孟济、额济以及博济这样的贵族，都会有自己的单独的帐篷。这一行主要是夜凛族的人，沃卡部其他族的额济孟济这会可能已经到了王城外搭建帐篷。
炽是单独的帐篷，而她的哥哥炤都只能睡在父亲的帐篷里——谁让他还年轻，虽说是个泰济，但泰济并不是纳延这种有身份的贵族，在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特权。外出行军时，只有正式的纳延，哪怕是个掌管数百户小小的孟济，都是有独立的帐篷。这是高亘立国以来的传统。
只有炽不同。她在沃卡是唯一的。
凛风作为新入的沃卡亲卫，每天晚上都要轮岗守夜。老兵们通常值第一班，入夜到夜半。第二班大约是十一点到凌晨二点，第三班则是凌晨二点到天亮。高亘人没有手表这么高科技的东西，但他们会看月相，根据月相变化和月亮升起的高度来判断夜晚的交班时间。说起来很复杂，其实很简单，就好像满月的时候，月亮正中就是半夜十二点，那么快到正中的时候就是第一班和第二班交接了。
赶上下雨阴天什么的，那就抓瞎了，大多数人只能猜。不过这几天天气都晴好，而且赶上快满月的日子，毕竟金帐大会通常是在满月时举行。
凛风一般是第二班，他有炽给的特权，不用守最后那难熬的几个小时。其实，他并不讨厌守夜，虽然也会感到孤独。他喜欢站在河边，最好还有一颗大叔，月光照射下来，顺着影子，刺进河面。这一切让他想起一句诗，然后他就有一种想喝酒的冲动，右手宛如举着酒杯向月亮一申，自以为是做了一个“请”字；然后左手摊开又指向河面的影子。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他呢喃着。
并没有人听得见。
月光如水。
……
第五天的时候，一行人到了巴延河。
巴延河是高亘人的母亲河，整个巴延河流域基本就是高亘人的生活范围。巴延河有很多支流，其中有一条叫做乌拔河流经沃卡博洛，也就是凛风称作沃卡寨的地方。博洛就是比较固定的定居点，一般是博济的居所。
乌拔河七弯八绕，覆盖了沃卡部的草原，最后折向东面，在都烈部境内汇入巴延河。
沿着巴延河继续前行，直到晚间，便可以远远的看见金帐大城模糊的影子，不过还有不少路程，要是赶夜路的话，虽然能到，但城门却是不开的，所以没有那个必要。
翌日上午，大家整理好行装，打马飞奔，直奔王城而去。离金帐王城不过数十里，早有人收到消息，临近王城时便有人出来迎接。来人是柯拔铎，也是王城的总管额济，就是总管王城大小事务的内政官。
野狼王与柯拔铎是老相识，相互寒暄几句便说说笑笑着一起朝王城进发。
炽此时已到了王城南门外，她一路上都是带着凛风提前出发。到了城门口，凛风随着炽下了马，手牵着马穿门而入。虽说是第一次见到金帐城，但他此刻的好奇心却是大大的削弱了。王城并不算太大，比起凛风曾经见过的那些古城来说，说实话，真没什么特色。这座城市甚至都没有护城河，更别提瓮城塔楼什么的。嗯，就像个土坯山寨，一眼望去，有数里之巨。
那些巨大的土砖竟然有些还很破旧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进的城门，能直接看见正中是一圈内城，城墙与外城基本同高，不过看起来还算好，有翻修的痕迹。看起来，这内城才是汗王真正居所，就是所谓的王宫吧。
还是炽告诉凛风，这王城的外城一般并不住人。虽然外城有很多类似昆吾人的土坯房子，有的甚至还有横梁木柱，但主要是给像野狼王这样来朝觐的博济居住。沃卡博济，野狼王一般住在城南的大院落。其他三部也一样，都烈部安置在城东，雀弦部在城西，涂雁部则是在城北。凛风想，这应该是按照各部的方位。
外城的四个角也各具特色，东南角称为东市，西北角称为西市，都是交易之所；西南角是大水井，给外城人供水，东北角却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庙宇。炽也说不清楚那庙宇是什么，可能是高亘人崇拜的月神庙。
沿着街道向城南的居所走去，凛风能看到王宫内城中竖着一柄外形奇特的金色大伞，伞顶上还有个金色三叉戟，伞边挂着十来根长长的白色牦牛尾。他见过这东西，这叫苏洛，就是汗王大旗。以前哲鹿汗王驾临沃卡部的时候，苏洛大旗也是跟随不离的。
苏洛所在的位置，就代表着汗王亲临，这是高亘汗王权力的象征。而以苏洛为名的苏洛亲军就是汗王最精锐的亲卫部队，整个金帐王城都由苏洛亲军守卫。凛风想起刚才路过城门时，城头飘扬的金边白底方旗上画着的就是这个金闪闪的苏洛。
有时候大家也会把汗王亲领的王城附近的军民称作苏洛部，这样就可以与其他四部区分开。不过这个说法并不正确，但在民间却很实用。
……
两人来到城南沃卡博济的居所，这里就像个小型的营房，只是外边用一圈高高的栅栏围了起来，有十几个老妈子正在里面打扫。这应该是柯拔铎额济安排好的。
木制的营门上画了一头朝天呼啸的黑狼，这是沃卡部的标志。凛风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狼头徽记，觉得比起苏洛徽记，沃卡军的标志也不差，挺带劲的。
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然后打算走进大营，却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他猛地一回头，却看不见有人。准确的时候，周围并没有可疑的，甚至都没有什么人，只能听见东边传来的吵闹。东南角的集市里，人声鼎沸，南来北往东奔西跑的商人们正在那里讨价还价，这些习惯嗅着铜臭味睡觉的人精根本不会关注这里，哪怕是野狼王到来也不会多看一眼。
“风，快来！”
炽在里面大声的呼唤，凛风知道他该去给炽干活了。
院子很大，一共三层，顶楼还有一半是阳台。火辣的阳光照在阳台上那些固定好的衣竿，上面挂着很多被褥。
院西边是一处很大的马厩，空荡荡的，凛风便径直牵着马儿全拉进去拴好。炽正在这里拆卸马鞍，看到凛风进来，便将马背上的行李包裹都卸了下扔给凛风，自己直接上楼。凛风跟在后面，抬头便看到院子角落里居然还有两个大水缸，里面是满满的清水。不愧是王城，考虑的十分周到。
两人一起来到三楼，这里有炽单独的房间，就在正中那间最大的主卧西边。一进屋，炽就指着靠阳台的角落对他说：“你晚上睡那！”
面对如此霸道的主人，凛风只好乖乖地将自己的包袱仍在那片属于自己的角落里。他本以为今晚可以住在下面，哪怕是和另外一个大头兵挤在一张床上，怎么说那也是睡到床上了。
炽是有些不太讲理，却也和大多草原上的女人一样，自己能做的事情都自己做。她让凛风找水桶打水上来，两人一起将屋子里清洗了一遍，而炙热的阳光很快就将通透的房间蒸个干干净净。又一齐将自己的衣服杂物都摆放好，更是将被褥席子摊开铺好。
不过炽是不会给凛风铺地铺的。这里没有茅草，凛风只能去阳台上找了一条草席铺在地上，这就算是晚上的窝了。
淅淅索索的粗粗忙了一通，就听见楼下有大队人马进来了。
站在阳台上的凛风看得到院子里一片忙乱，但他才不会傻乎乎的下去。炽也不会叫他下去，他只需要负责炽的起居。野狼王将马交给旁人后，转身又跟炤还有其他几个亲卫说了几句，然后便跟在一旁等了许久的柯拔铎额济一齐出了院子。
凛风知道，野狼王这是要去觐见汗王，只是并没有任何一个亲卫随他同去。这样也好，在阳台上找个背阴的地方歇会吧。
“千！”一旁的炽忽然大喊，然后转身下楼而去。
还在思索为什么野狼王一个人去见汗王的凛风就这样被打断了思路，顺着炽喊话的方向，他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形。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穿的很精致，一身雪白，头上还戴着一顶漂亮的白鹿皮帽子。那孩子也看着凛风，脸上露出一种淡淡的笑意。
望着那孩子的笑脸，凛风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
这让他联想起在猎狼任务的时候，他用匕首割开一匹狼的咽喉时，另一匹狼从身后扑向自己的脖子。那时，他就有这种感觉，不仅仅是猎物被猎手盯上的那种无力挣扎。
他麻木的转过身，就像是躲避太阳的刺眼，而心中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刺痛。等他再回过头来，却见炽已冲到那孩子身前，将那孩子抱了起来，还抛到了空中。
却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
集市的喧闹和院里的吵闹交织在空中，凛风听不大清楚两人在说些什么，只看得到炽正眉飞色舞口吐芬芳，手指还四处指指点点。一会指着北边，一会指着天上，又指了指东边，最后竟然指着凛风说些什么。
凛风听不清楚他们说什么，不仅院子里的人很吵闹，东边集市传来的吆喝声也干扰了他的听力。他唯一能听得清楚的就是“千”。
这应该是那孩子的名字。
……
忽然，炽冲凛风招招手，又大声的呼叫：“风……风，快下来！”
凛风有些迫不接待，不等她再喊，便从阳台往下一翻，身子打了个滚，双手却在二楼的窗子上卸了下坠的力。他在二楼半空里翻下，沿着一楼的墙壁再打了个滚，就到了地面。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就来到炽的面前。
这样的动作平日他很少做，但院里的军士却是见怪不怪。那些老妈子却不由得发出啧啧之声，凛风的第六感能感觉到她们正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叫“千”的孩子显然很吃惊，眼睛里透出十分的诧异，嘴巴更是张得很大，都能看到嗓子眼了。
“千，”炽拍了拍那孩子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鼻子，“嘿，别傻了！”
那孩子缓缓回过神来，却低下头用手摁住自己的胸前。凛风这才注意到这孩子脖子挂了一串水晶项链。
水晶项链。名贵不名贵先不说，凛风对项链手镯什么的都不是很懂。但他知道，高亘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爱戴项链，多数是黄金白银，也有珍珠翡翠，水晶却非常少见。在凛风记忆中原来的世界，水晶那是非常的廉价，但在这个世界里，别说水晶极其难找，玻璃你也见不到。
这个孩子出身不凡。
“我叫哲虞千，”这孩子忽然朝着凛风伸出右手。
凛风不自觉的伸手相握，目光从水晶项链下移到了紧握的双手。孩子的手洁白如玉，手腕上还套着一只银手镯。他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拉什么拉！”炽伸手一拍，就将握在一起的双手给拍散开，然后拽着孩子的胳膊就朝集市那边走去，甚至头也不回的丢了句话：“跟着！”
此刻的凛风的脑子里却猛然炸开了。
……
这不是高亘的礼节，不是这里人所熟知的礼节。十七年来，凛风从没见过会这个世界有人相互握手，实际上以前的他也很少跟人握手。但握手礼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却不属于这个类似古代文明的“游戏世界”——如果还能称之为游戏世界的话。
一时间他竟有些不知所措，脑袋里没有任何可以思索的内容。
思绪犹如变速齿轮突然换成了高速旋转的引擎，脑子里想到了千千万万。
这个叫哲虞千的孩子是什么人？和他一样也是测试员吗？还是游戏里特定的任务引导NPC？
这个孩子是不是能够告诉他很多他非常想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他被在这里“玩”了十七年？
为什么他不能退出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他在这里十七年了却没有家人亲友来找他？
还有那个——那个他已经忘记了名字忘记了面容忘记了声音甚至忘记了背影的女生，还能再见面吗？
……
他觉得如果自己冲上前，拉住哲虞千的手跑到一个无人之处可能就能解开这个谜团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
凛风不是一个任性的人，他认为这是一个极其特别，极其重要的“游戏任务”。绝对不能失败的任务。
哲虞千，哲虞千，哲虞千……
凛风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天气很热，但他却觉得异常的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