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的确有点胖，反正不管男女，谁胖，谁都可以被称作胖子。
他是安徽人，一米六几的身材，体重至少一百五，每天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人伏在车把子上，似一只无头的黑熊，肥厚的背脊犹如平整过的打谷场。
叮铃铃，叮铃铃，车子一路行驶，辗碎一路的铃声。
在上海，这种铃铛一响，人们就知道是收破烂的来了，就会有阿婆或大嫂哎哎着，将一些塑料瓶或纸皮往外丢着，拦住收废品的人。
胖子就是这群人当中的一个，圆圆的脸膛，成天红得像醉酒的人，头发自然卷曲，淡黄色，像小时候被火燎过。
他来上海十多年了，前几年破破烂烂的东西值钱，加上他肯跑，得人缘，每天的收入很可观，吃些小酒，洗洗脚倒也不费力气。
我们公司是做空调工程的，工人们长期与铜铁，电缆电线，纸箱打交道。工人大多成家立业，在外面将日子过得节俭，手头便经常聚积有这些东西，到一定时候，寻得一个买家，换一些烟酒钱。
胖子经常在我们仓库附近兜兜转转，大家各取所需，各得方便，便熟识得如同一个地的人。
胖子嗓门大，人精，恨利，这是大家的第一印象。每每有些废电线，因为线径不同，价格就不同，在他手里，别想混成一团。他总会拿起每根线用手捏捏，或者将电线差不多捅进眼里，眼睛眯得像木工吊线，更有甚者，还打开火机，反反复复地瞄。
工人便不乐意了，嫌他耽误时间，便喝道：“胖子，你简直像个婆娘，多那一点少那一点你身上会长块肉还是掉根毛？你爱要不要，我马上去找下一家，三条腿的鸡公不好找，两只脚收废品的马路上撒泡尿淹死一片。”
胖子便堆上笑，赶紧掏出烟，插进人家嘴里，啪地一声摁开火机，火苗子窜得够着眉毛。
“好说，好说，生意不成情义在，我再掂掂。”
七掂八掂，他还是将粗细，几块几角几分掂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我们也懒得与他计较，毕竟这也是意外之财，有点就有点，没有也莫可奈何。
收废铜时，胖子更是慢慢腾腾，眼里像嵌了锥子，要将那些铁或者铝一层一层剥离开来，因为它们与铜的价格差得太多。
有时工人故意逗他玩，将铜管里灌些沙或者称称时偷偷搭上一只脚，但这些伎俩都瞒不过胖子。就像老屠夫估肉，他也能将一些杂七杂八的废品估得八九不离十。当他识出那些手段时，就像警察抓出小偷一样，红红的脸上，横肉耸成一道道的疙瘩，每一个疙瘩上挂满傲娇。
“兄弟，莫那样子呀，大家都在外面混饭吃，不容易呀。”
说罢，他又掏出烟，老老少少散一圈。
与我们进行废品交易时，他总是一斤一两，一分一毫都计较，经常脸红脖子粗，像吵架一样，惹得远处的人昂着高高的头，将目光射成束。
我们搬空调缺人手时，大家便会想到胖子。倘若他正好在，不需招手，他早拢过来，提臀耸肩，上身团成一头老熊的模样，脸涨得紫红，将力气用尽。
如若不在，只需一个电话，三几分钟后，滴铃铃，滴铃铃，胖子像被人用棍子撵着，身子伏得更低，脸贴在车把子上，满头大汗地奔来。
有时一干就是一个上午或一整天，末了，大家一拍胖子的肩：“辛苦了，今天幸亏你来了。”
胖子呵呵一笑，又掏出烟来，散一圈。
“还好，还好，你们辛苦，经常这样卖力，真服了。”
胖子经常给我们干活，从不谈钱，要知道，在外面请一个人工，干这种苦力活，没有三百块钱，你莫开口。
近两年来，废品价格一跌再跌，塑料瓶子根本没人捡，一些纸皮随处可见，收废品的收入大减，人少了很多。胖子到我们这儿有时就是为了聊聊天，打发一下时光。
有一段时间，胖子消失了，很久都不见踪影，伙计打电话他，他那边不是没人接就是吵吵闹闹的听不清。
闲下来时，大家都有些想念他，总拿他当话题。忙起来时，大家更想念他，一边干活一边说：“唉，胖子到哪儿去了呢，他要是在，一双手脚四两力，我们就轻松些。”
“我这儿还有一些废料，他若是来了，送给他算了。”一向一文钱都是命的老张一边吸着纸烟，一边咳嗽着说。
其他人跟着附和：“是啊是啊，我这儿也有呢，都送给他得了，不值个鸟钱。”
忽而某一天，胖子一身泥一身水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大家一下将他围在中间，问长问短，好像某个久没谋面的亲人。
胖子瘦了，脸变黑了，卷曲的头发烂得像鸡窝。
他见大家都在，又掏出烟，散了一圈，人们都看出了，是XX的。轮到我，我摆摆手，示意不抽，他强行夹到我的耳朵上。
有人问道：“胖子，最近摸到大奖发财了么，抽这么好的烟。”
胖子嘴一撇，“发财，发了洋财，看我像发财的人吗，现在破烂都没法捡了，哪儿发财去。”
有人便笑了，“看你这架势，最近一段时间像被关了一样，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胖子也笑了，“坏事倒没做，真像关了一样。”胖子狠狠吸了一口烟，好像烟丝中含着糖一样。
原来，废品不值钱后，胖子一天早出晚归，东奔西走，拈不着几个钱。老家的孙子一直让他老两口养着，倘若月末没打钱回去，那边便像催命似的。不得已，胖子找到一家绿化公司，每天挖坑填土，扛树移草，风里来雨里去，一刻不闲。
苦他能吃，但那老板像只狼，双眼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不让他们喘一口气，而且那生活真是猪狗不如，没法下口。
胖子每天又累又饿，工钱又低，做了半个月，实在受不了囚徒般的生活，屁股一拍走人了。
“今天过来是跟大伙告别的，我要回老家了。那边土地流转，我准备承包一些，现在农作物的价钱高了许多，回归老本行，散淡自由，总不会饿死。”
胖子又掏出烟来，挨个散去，又向我左边耳朵上夹一根，拍了拍我的肩头。
“小老弟，整一支玩玩，以后也好想想老哥。”
“哦，还有个事，”胖子脸上又堆满了笑，“我那三轮车本来说卖掉，娘的，他们看着我要紧急脱手，欺负人，只愿给三百块。我再缺钱也不缺这三百块，卖个球哟，我开过来了，送给你们。你们经常要搬机器，这个用得上，省不少力。”
老张吐出一个烟圈问道：“你真要回去了，我们这边聚了许多废品，正准备送给你呢。”
胖子忙说：“感谢好心，我用不着了，你们留着吧，以后会涨价的。”
有人高声叫道：“胖子，以后还来上海吧，你不来，我们会想你呢。”
胖子连声说：“会来的，会来的，以后废品涨价了我就来，我也会想你们的。”
胖子说完，双手朝大伙作揖。“我要走了，明天的车，回去收拾东西，大家保重。”
他身影一闪，消失在转弯处。那辆三轮车静静地停在那儿，车里的铃铛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鸣音，像被风撞击了，又像在叫着胖子的名字。
大家沉默着，久久不出声，似乎在期盼着什么时候废品会一下涨价。
我拿下耳朵上的一支烟，借了个火点起，什么鬼XX，一样的苦涩，一样的呛人，一样的让人掉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