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鱼遵嘱咐了小厮随我一同入宫,不过因为女子的身份,无法像朝臣们一样大摇大摆的去大殿上转悠一圈,所以只能从皇城的东门进去,由内侍领着,穿过重重宫墙,去大殿之后的书房内等着。
早朝的时间很长,我细细想了想,大概太子意外薨逝,会导致很多人手忙脚乱一阵,早朝也应该离不开关于太子丧仪的具体事项,我便耐下性子来等着。
只是冬日里本就寒冷,今日的太阳又格外的不给力,我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也无济于事,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冷风从脚下打着旋儿的钻进了,全身都被寒冷的感觉包围着。我跺了跺脚,发觉有些麻了的时候,才察觉身后一片嘈杂声响起。
我微微回头,却被身旁的内侍按着肩膀跪了下去,他在自己低头的同时,还不忘伸手把我的脑袋也按了下去,声音微微颤抖着,轻声道:“小姐别抬头。”
自从穿越回来,我已经对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了,所以也就没有多大的反抗,很顺从的低着头,只等那内侍的手从我的头上移开,才歪头瞪了他一眼,心里不住地吐槽——果然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我这一个堂堂太尉府的小姐,今天居然被一个内侍按着肩膀跪下去,还按着头示意我遵守规矩。又想了想,如果换到21世纪,恐怕也是这样的道理,听说着那些国家领导人的助理比什么市长还要厉害上许多。
我见那内侍撇过头,打定了主意不搭理我,也只能撇撇嘴,心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权当让人家教了教规矩吧。
我在地上伏着半晌,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来,相较刚才的嘈杂,这会儿倒是隐隐能听得出来,脚步声只有三四个人组成,路过我的头顶时停了下来,一大片的平静后,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这便是永固所说的那孩子?”
“是,正是小女。”熟悉的鱼遵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似乎正在向刚刚提问的人介绍我,“这孩子自小长在边塞,没学过什么规矩,陛下千万海涵。”
哦!原来是皇帝来了!
我梗着脖子想抬一抬头,瞧一瞧那些历史学者们口中评价颇高的前秦第二位皇帝苻健究竟长了个什么样,却被身边的内侍悄悄戳了后腰,一个激灵便不自觉的扭了扭身子。
苻健大概看了出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抬脚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的吩咐道:“行了,别跪了,跟我进来吧。”
我等到苻健走远,身边没了脚步声才抬头起身,正看见鱼遵走在一行人的最后,故意放缓了脚步等我,于是便顾不上身边上前赔笑脸的内侍,连忙小跑上前,轻轻唤了一声“父亲”,便跟在鱼遵的跟前,缓缓的前行。
鱼遵小声提醒道:“刚才问话的是皇帝陛下,现在跟在陛下身边的,左边是禁军统领韩枫,右边的是礼部侍郎齐重锦,等会儿进去了,小心应对。”
我点点头,跟着鱼遵进了内殿。因为没有传召,所以只能站在最外边儿,听着几个人商量着如何安排太子的丧仪事项。想来,有些事情是不能再朝堂上说的,几人一番谈话,我在后面垂着头听得十分清楚,不过就是关于丧仪应该大办还是从简的争论。
我微微抬头去观察苻健的表情,发现这是一个长相周正,五官立体的上了年纪的男人,两鬓已经有了泛白的意思,眉眼也不像历史书上的肖像,没有丝毫的狠决,反而柔顺的就像是普通人家的老人。
想必苻健一定是非常疼爱苻苌的。
我悄悄盯着苻健看了一会儿,发现每次礼部侍郎提到太子丧仪时,他都会微微皱一皱眉头,嘴角有一点点不太自然的抽搐。我想,他一定很难过,以往每次我想要流泪的时候,也总会这样。鼻尖发酸,喉咙里说不上来的苦涩,嘴一撇就好像能够马上要哭出来了。
“陛下,大办吧。”我忍不住开口,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晰,殿内站着的几个人也都能够听得清楚,所以在这五个字从我的口中飞出来之后,静音效果堪比上课时老师一根粉笔砸中了带头捣乱的学生。
鱼遵快步走到我的身边,在我身前半步的距离,跪了下去,道:“请陛下恕罪,小女年幼无知,口出狂言,只请陛下看在她童言无忌的份儿上,切莫动怒。”
说完,鱼遵便反身来拉我的手,示意我一同跪拜认错。
我很识趣的顺了鱼遵的意思,但不料苻健似乎真的把我的建议听了进去,从书桌后走出来,走到我和鱼遵的面前站定,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苻健的声音不怒自威,与他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听了后突然有种自己命大的感觉,难怪鱼遵在我开口之后,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还不忘把我的过错赶忙澄清。
我很不喜欢大人把事情的不明归咎于小孩子的年幼无知,其实更多时候,小孩子看到的事情,远比大人们看到的透彻。
鱼遵先我一步回答,道:“小女胡言,陛下切莫当真。”
鱼遵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却被苻健挥手拦住,他绕过鱼遵,径直走到我的身边,道:“尽管说,孤恕你无罪。”
“臣女斗胆,方才听过几位大人们的谈话后,认为太子丧仪,应当大办。”我直了直身子,但未听到苻健有让我起身的吩咐,只能继续跪着道:“寻常人家,子孙逝世,家人悲痛,尚且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下葬物品也都会尽最大的能力给到最好。”
“胡闹!”礼部侍郎齐重锦突然开口,打断我,有拱手向苻健,道:“岂可将天子比作普通人?”
“怎么不可?”我转头,因为跪着,所以只能略微抬头看向齐重锦,道:“天子亦为人,人间疾苦便都是对天子的历练。我听说,天子为天下人的天子,百姓便都是天子的子民。如此看来,天子实则也是普通人,如今亲人身死,如何能让陛下不痛心呢?”
齐重锦皱着眉头,上前一步,继续问道:“即便如此,现有晋军扰乱我国安慰,却要大兴丧仪,岂不是在告诉百姓,咱们的皇帝陛下只顾自己,不顾家国民生,肆意挥霍吗?”
“非也。”我摇头,反驳道:“晋军扰乱,我国太子殿下出征亲临战场,然天不佑此等爱惜百姓民生之人,惨遭意外,不幸身故,是为国捐躯;而太子英才,曾为陛下分忧若干,是我国之大幸。但是现在,太子为陛下死、为百姓死、为家国死,却不能以厚葬待之,岂不是让陛下枉为人父、我们枉为人臣、百姓枉为子民吗?”
齐重锦犹豫了一段时间,抿着嘴冲苻健跪了下去,道:“陛下恕罪,臣只顾说辞,忘记您的伤痛与家国的损失。看事情竟还不如一个十三岁的孩童,臣实在羞愧难当!”
“你,你先起来。”苻健抬手示意,然后转过头来,问道:“这就是你说太子丧仪应当大办的原因?”
“是。”我点头,直言道:“太子为国身死,前秦上下,天子百姓皆深感痛觉。陛下痛失爱子,为人父,应当尽心;前秦失去储君,陛下为君,太子为臣,君失臣,应当尽力。所以,臣女认为,为太子大办丧仪,是顺应了天意、顺应了人心。”
“天意?民心?”苻健背起手弯下腰来,道:“你一个小女子,好大的口气啊!”
当下我只感觉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向我的头顶,头都不抬就已经是冷汗一身,本想本能的哆嗦两下,但跪着的双腿一软,整个人就伏了下去,五体投地一般,忍着有些颤抖的声音,继续道:“陛下……陛下即为天……天意,百姓,百姓则是人心。臣女……臣女只是觉得,太子之丧仪,理应大……大办……”
“这就害怕了?”苻健的声音离着我的头顶远了一点,那种压迫感也逐渐消失,我渐渐放松了一些,但仍然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谁能想到,刚刚的苻健是否真的生了怒气,又是不是有一些想杀掉我这个肆意妄言的人呢?
“陛下恕罪,小女信口胡吣,触及圣威。”鱼遵连忙上前跪在我的身前,连磕三个响头,为我辩解道:“这孩子就是年纪小不懂事,所以敢在您的面前如此放肆,她先前在边塞无人教习,养得性子随意,实在是臣的过失啊!但还请陛下念在臣盼得幼女回巢,切莫与这孩子当了真,臣回府后,立即命人好好教习,绝不再犯!”
我听出鱼遵句句都在帮我,把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过错统统揽在自己的身上,因为没了苻健的审视,我的心里也好受了许多,微微抬头,发现鱼遵就跪在我的前面,拦在我与苻健之间,虽然摆出一副诚恳认错的,但态度仍然强势,摆明了要让苻健饶我这一次。
“我竟不知道,在太尉的眼里,孤的气度难道连个孩子都容不下了?”苻健轻笑了两声,弯腰将鱼遵扶起来,又出声示意我也起身,才把话题重新转回,道:“咱们讨论了一大早的事情,得不出的定论,被这孩子三言两语说通了,当真是孩童无顾忌,常看真事态啊!”
听苻健的意思,似乎不是要怪罪我的意思,于是便轻轻松了一口气。想来刚才真是惊险万分,我只觉得自己了解过几段历史,又自以为猜得透苻健的心中所想,自作聪明的张口就说,却没有考虑到,苻健是一名皇帝。
自古帝王最忌讳猜测人心者。
我想,如果不是我占着一具十三岁少女的身体,恐怕此时早已经被人拖了出去,不知道要魂归何处了。
“你这女儿,甚是有趣。”苻健回到书桌之后,坐定开口,道:“原本想着今天就论功行赏了,怎料这孩子果真语出惊人,这真是又得给她记上一功。”
“要不,就等边塞黑云铁骑回城之后吧。”苻健伸手递过来一封信函,交到鱼遵的手中,继续道:“鱼清冷此次也是身加数功,这太尉府的儿女果然都是人中龙凤,太尉实该欣慰啊!”
“陛下谬赞了。”鱼遵拱手行礼,一番推脱后,道:“臣的儿女便是陛下的儿女、是前秦的儿女,能够得用至此,臣才是实属欣慰。”
苻健点点头,眉目间看不出喜怒,我偷偷抬眼去瞄,只觉得这人愈发的心思慎重,绝不仅仅是一眼便能看透的人,刚才……
刚才应当是捡回了一条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