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20号星期四春分阴转多云
校园里东南角的藤萝花长廊架上的紫藤萝傲立寒冷的春风中,一茬接着一茬迎风绽放了。
这个星期轮到我们班打扫这片遥远的包干区,恰好又轮到我,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在这紫藤萝绽放的时节,打扫着藤萝长廊。
天气虽然还有些冷,但闻着花香也还算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站在紫藤萝花架下,抬头凝望着花朵,忽然想起了初中课文里宗璞那篇散文《紫藤萝瀑布》是这样写的:
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从未见过开得这样盛的藤萝,只见一片辉煌的淡紫色,像一条瀑布,从空中垂下,不见其发端,也不见其终极。只是深深浅浅的紫,仿佛在流动,在欢笑,在不停地生长。紫色的大条幅上,泛着点点银光。
果然,文人墨客诚从不欺瞒他人。
《紫藤萝瀑布》和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样,一笔一划,一字一景,都是真的,写的那样美。
我把簸箕放在一边,弯着腰仔仔细细的小心翼翼的拿着笤帚扫着藤萝长廊大理石地板的灰尘,其实很干净,并没有扫出什么垃圾来,只有几叶干枯的落叶。
慢慢的从这头过去,每一个角落都用笤帚轻轻的扫过。
忽然,瞥见脚跟前的不远处掉下一枚小小的红红的国旗,应该是前阵子学校为了给雪灾里的受害群众捐款举行的捐款仪式上用到的国旗,被风吹到了藤萝架上,然后掉了下来,落在了角落里未被人发现。
看到国旗被吹到小小的角落里,我第一反应是,国旗怎么能掉在地上?国旗是国家的旗帜,是国家的尊严,什么都能掉,旗帜不能掉,什么都能被践踏,尊严不能被践踏。
从小受到老林警察的爱国理念教育,身为根正苗红的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我正想走过去,将国旗捡起来揣在胸口。
一双白色的鞋子缓缓的映入了眼帘,接下来,一只骨节有力的手将国旗轻轻的捡了起来,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春季蓝白校服有着性感的喉结在嗓子里滑动的男生把国旗捡起来轻轻的掸了掸灰尘,然后夹进了自己胸前环抱着一本书里,书名写着《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的作品。
我仔细抬眼看上那个人的眉眼,看清楚的那一瞬间,是莫名的心在跳动的感觉,原来是我的顾以北学长。
我笑着问:“学长是从图书馆而来吗?”
顾以北笑着说:“是啊,本来想从对面那条路走的,但远远看见这边的藤萝花开了,像极了课文里说的紫藤萝瀑布,便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你,这周轮到你们班打扫了吗?”
我晃了晃手里的笤帚:“是啊,这周轮到我们班,正巧也轮到我了。”
顾以北说:“真好,花开时节,遇到了对的人,你高兴花也很高兴吧!”
我看了看顾以北手里的书:“怎么?学长准备看《平凡的世界》吗?”
顾以北摸了摸怀里的书,点了点头:“这本书初三的时候看过,语文老师上节课提到了路遥,我想闲来春困,不如再看看这本书聚聚精神。”
他问:“小七,你有看过这本书吗?”
“高一的时候看过。”我回答说。
顾以北在藤萝架下的白石长凳上坐下来,背依着花架藤蔓,问:“那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
我:“我平时看余华的书较多比如《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看路遥的少,只看过他的《平凡的世界》,挺敬佩他的。这本书让我明白再平凡的人都有着一个别人不知道的不平凡的世界,他把中国旧时代的庄稼汉成长追求命运的故事写的淋漓尽致,和余华的《兄弟》一书不同,虽都写两兄弟的故事,但这本书充满着希望的生灵感。”
我问:“学长,书中主人公孙少平和孙少安你更喜欢谁?”
顾以北皱着眉想了想,道:“我欣赏孙少平有着远大崇高的理想,也许是少平读书多的原因,他是个有着美好理念的文艺青年,但对比起来,我更喜欢哥哥少安,书念得不多,有时候可以说是死板。每次读到路遥对他的描写,我总能想起小学课文里那篇《安塞腰鼓》里对黄土坡陕北人民的描写,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高粱地,他们朴实的就像那一片高粱地。少安就像是高粱地里的朴实沉稳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理想才是现实的,果敢的,思想境界是少平达不到的另一番天地另一个不平凡的世界,人应该活成他那个样子。”
我有些惊讶,我说:“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少平呢,因为很多人都更喜欢少平,比如林夏,他更欣赏少平的追求和爱情,他总说少安的灵魂很无趣。”
顾以北反问我:“你觉得少安是一个很无趣的人吗?”
我摇了摇头:“少安不是没有有趣的灵魂,只是生活不允许他想着自己为着自己,他更多考虑的是所有人,比如为润叶,他甘愿放弃。所以,我觉得他有着更高尚的人格,换个角度来说,他有着更有趣的灵魂。”
顾以北说:“一个人一生的生活原本就很平淡无奇,如果灵魂还很无趣,人就会变得平庸无为,一辈子都这样过,白来人间一趟。至少,我读完这本书,我从不觉得孙少安白来人间一趟。”
我忽然感到有些落寞,伸手摸了摸头顶藤萝花的花朵:“藤萝花一茬一茬的开,生命一季一季的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它们有没有觉得自己白来这世间一趟。这个世界很乏味,人的一生到底在求个什么,不过花开花落人死灯灭梦一场。”
顾以北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站在我的身后,他在我耳边轻轻的说:“小七,伸出食指。”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云绕在我的耳朵尖上,痒痒的,热热的,我乖乖的照着他的话做,伸出食指。
他握着我的手腕指着藤萝架外的校园各处,示意我顺着指尖方向看去,他很认真的对我说:“小七,你觉得自己白来人间一趟吗?你看看这座校园里形形色色的同学们,我觉得你比这个学校里大多数人都有趣。”
我微微侧过头看向他,他低着头极其的温和,看着我对我说:“小七,如果觉得这个世界很乏味,那么就试着看清这个平凡乏味的世界,然后学会去爱它。”
“好。”我说。
学会去爱这个世界吗?我目送着顾以北远去的身影,我想,顾以北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白来这人间一趟的人。
这座校园,这个世界,有了他,变得多么不一样啊!
傍晚回到家,平日里忙碌的老林警察今天竟然没有执勤值班,而是一边收听着电视新闻联播一边在厨房里忙碌着做晚饭。
老林警察在家,林夏是最高兴的,因为今天终于不用他做晚饭了,他终于可以在旁边歇息写写作业吃点水果零食了。
比起林夏的高兴,我看到厨房里忙碌的老林警察的身影,简直是欣喜若狂泪流满面,时隔十天半月,终于能吃到老林警察的一手好菜,再也不用对着林夏烧的糊黑的菜难以下咽了。
要是妈妈在家就好了,可惜春天是一个对幼儿不好的季节,什么感冒发烧什么过敏什么手足口病什么水痘等等是春季高发疾病,妈妈作为护士长在医院里忙的焦头烂额,恨不得自己是个哪吒,有着三头六臂。
我和林夏在客厅里的饭桌上写着作业,新闻联播里正播报着关于前几天发生的事件。
老林警察愤愤不平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夹杂着切菜的声音:“你们两个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不求你们为祖国增添多少荣誉,只要心里永远爱着祖国时时刻刻懂得维护祖国就好了。”
林夏对我眨了眨眼睛:“不愧是交警大队的队长干部,说教起来就有一股捧着茶杯的干部茶味。”
我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我们习以为常,老林警察总是这样,耳濡目染的教育着我们两个人爱国爱党,好好学习报效祖国。
我时常觉得,老林警察不去做老师真的是很可惜,不然他早已经桃李满天下。
林夏回过头冲着厨房回话:“我的老汉,想什么呢?我妈是为人民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您又是人民的好警察,爷爷又是老红军,我们两兄妹还是共青团员,一家人根正苗红的,基因在这,再差也不会成为叛国分子的。再说了,有您坐镇,我和我妹敢叛国投那资本主义的敌嘛?家门还没踏出一步呢,早被你用警车拷着塞号子里蹲着了。”
老林警察哼哼两声:“你妹温温柔柔乖巧可爱的是不会,你就说不定了。你忘了你小时候带着你妹妹皮,两个人走丢了,发动整个交警大队找人的事了?黑灯瞎火大半夜的就看见马路上警车忽闪忽闪的叫唤着全城穿梭,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危险分子进城了呢,你说你干那事和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
一听老林警察提起这个事情的话题,林夏就觉得头疼,他连忙终止打断这个话题:“老林,我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回房间忏悔我曾经犯下的过错去,等开饭了叫我。”“
话音刚落,只见林夏抄起书本,消失在了他的房间门口。
老林警察端了盘切好的苹果走出来对着他的房门:“还开饭叫你,没打你一顿就不错了。”
然后把手里的苹果放在我面前,慈爱的说:“小七,来吃点苹果,等你妈回来了,我们就开饭啊。”
我乖巧的点点头,甜甜的笑:“谢谢爸爸。”
老林警察笑的更慈爱了,他摸了摸我的脑袋:“还是我们小七最可爱了,难怪爸爸妈妈那些同事都爱夸小七聪明懂事,大家都喜欢你。快写作业吧,乖女儿。”
说完,老林警察一边走回厨房一边自言自语:“老话说的不错,还是闺女好,是爸爸妈妈的小棉袄,儿子顶多是床破棉被,不暖和也就算了还碍眼。”
我啃着苹果,被老林警察的话逗笑了。
交警院和医院的那些叔叔阿姨,好久都没见了,他们好多人看着我和林夏长大,每次和林夏去找爸爸妈妈的时候,他们都爱逗我玩,是一群很好很好的叔叔阿姨,是一群在这个平凡世界里默默奉献着自己青春和汗水的无名英雄。
这个平凡的世界,始终有他们在守护,替我们负重前行,我想,我没有理由不去爱这个世界。
夜晚,老林警察和妈妈已经关了房门灯,进入了梦乡。
刚写完作业的我睡不着,我从床上爬起来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带锁的日记本,在上面写下顾以北在紫藤萝长廊里对我所说的话。
顾以北今天在校园里的紫藤萝长廊对我说:一个人一生的生活原本就很平淡无奇,如果灵魂还很无趣,人就会变得平庸无为,一辈子都这样过,白来人间一趟。小七,如果觉得这个世界很乏味,那么就试着看清这个平凡乏味的世界,然后学会去爱它。
如玉般的少年,我怎么配的上,他应该遇上更好的人,想到这里,我的心都感觉碎了,碎成了串串紫藤花,风一吹,便凋零落了下来。
不,我不能这样妄自菲薄,顾以北说我的灵魂比这个学校里大多数人都有趣,那么这样说来,我对他应该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吧。
我要更努力,变的更好,成为一个配的上他的人。
藤萝花啊藤萝花,做一个见证人吧,见证着我许下的心愿,但愿有一天会实现。
顾以北,感谢平凡的世间有一个你,感谢平凡的世间还有一个我。
2008年3月20号
写完日记,我来到林夏的房门前敲了敲林夏的房间门。
里面传来林夏的声音:“小七,我知道是你,进来吧。”
我打开房门,跑到林夏房间里,躲进林夏暖和的被窝里,靠在林夏的肩膀上。
林夏还没睡,床头的台灯开着,正在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
林夏问我:“你怎么还不睡?”
我挽着林夏的胳膊对林夏说:“林夏,爸爸其实很爱你。”
林夏拍了拍我的脑袋:“你这不是废话嘛?”
我继续道:“但爸爸更爱我,你是不是真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林夏斜我一眼,指指门口:“出去。”
“哈哈”我笑笑,继续懒洋洋的靠在林夏的肩头,我问他:“林夏,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扬了扬手里的书:“日出东方,唯我不败。在浩瀚江湖中成为一代大侠。”
我甚是无语,冷冷回他:“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我给你多买几瓶白驼山壮骨粉,保管你挨了一刀涂一包还想再挨第二刀。”
“林小七,你去死哦”林夏被我的话气的哭笑不得。
我说:“谁让你先不正经的,用《笑傲江湖》搪塞我,那我只能用《武林外传》来还击你。”
我顿了一下,继续道:“而且你太蠢了,真正的武侠世界才不是打打杀杀不吃不喝呢,应该是像《武林外传》里,再厉害的大侠也离不开生活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林夏:“正是因为《武林外传》太写实,所以才更向往虚幻的武侠世界,《武林外传》里的大侠们最后都被时光和经历磨平了棱角,我不喜欢。你一点也不明白,在有许多条条框框限定的江湖里做个自在洒脱的人有多难,所以才想逆天杀出一条血路做个不随波逐流的人。”
我说:“如果必须穿越进武侠电视剧,就算我超级喜欢《射雕英雄传》喜欢胡歌喜欢翁美玲,那我还是宁愿穿越进《武林外传》,和同福客栈里那群人在一起快乐的生活一辈子。”
我问林夏:“哥,我是不是太安逸了,我好像对生活对未来对理想一点追求一点目标都没有,和其他人比起来,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林夏合上书,看向我极其认真的憋了半天,对我说:“别难过,别人有别人的长处,你有你的短处嘛。”
“葵花点穴手”我使出所有力气,将林夏打了一顿。
他继续道:“你看你不漂亮不聪明,个子矮小前不凸后不翘是个飞机场……”
“分筋错骨手”我揪着林夏的胳膊威胁他:“平胸怎么了?我平胸我骄傲我为国家省布料。”
他被我反揪着手臂,表情痛苦扭曲,嘴巴依旧不服输:“骄傲个屁,国家缺你那点布料?”
“降龙十八掌、惊涛骇浪、排山倒海”我将林夏按着,狠狠地暴打了一顿。
他鬼哭狼嚎了几声,坐起来笑着说:“不过,你将来就算挣不到钱嫁不出去,别害怕,哥哥只要吃得起大鱼大肉,绝不会少你馒头咸菜的。”
我哼哼一笑,翻了个白眼,坐在一边默默安慰着自己:“林小七,林夏脑子并非正常人,不用理他。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
林夏的脑子并非正常人,我小时候就发现了。
1997年2月20号晚上。
老林警察和妈妈,一个还没回来,一个已经去医院值班。
7岁的林夏非拉着6岁的我在寒冬腊月的晚上上街要去火车站准备坐火车去北京找邓爷爷,因为他不相信新闻报道里说邓爷爷去世了。
林夏可崇拜邓爷爷了。
他认为邓爷爷是比神话故事里马良还要神奇的人物,不然为什么画个圈就能崛起座座城、聚起座座金山呢?
他不相信拥有神奇画笔的邓爷爷就这么走了,一般有魔法仙术的神仙不应该长生不老嘛?
林夏很疑惑,于是乎,非拉着流着鼻涕眼泪的我,在重庆寒冷的街道上盲目的找火车站。
忘了说,我们还在兜里揣了几块钱,是我们存钱罐里的全部家当。
其实我很舍不得,对于年仅6岁的我来说,那可是我买糖果和零食的钱啊,他非要拿去买火车票,为此我们出发之前还在家里打了一架,他力气大我打不过他,以他胜出为结尾。
我和他穿着两件花棉袄,踏上了去北京的征途。
半夜,老林警察回到家,发现我们不在家,又问了左邻右舍,都说没看见我们。
老林警察当场就急疯了,当即报警找孩子。
除了警察交警,左邻右舍的叔叔阿姨也自动陪着老林警察在寒冬腊月的深夜里寻人。
一路上,警车一辆接着一辆,忽闪忽闪的叫唤着,在大街小道上急急忙忙的穿梭来去,四处都是喊叫声。
我和林夏害怕极了,还以为是在抓什么杀人犯,特别害怕碰到杀人犯把我们抓起来当人质,警车离得越近,我们越是不敢出声。
我和林夏躲在一个黑漆漆的桥洞底下,互相抱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出来卖烧饼的小贩发现我们把我们送到公安局,老林警察这才找到我们。
通红了眼睛的老林警察,从路边抄了一根翠绿细长的竹枝,揪住我们两个,就是一顿竹条炒肉丝,打的林夏拉着我在公安局的正门大院里四处窜逃,旁边的警察叔叔们拉都拉不住。
那个滋味可疼了,竹条一落到身上,火辣辣的,很快的,起了一道道的红痕,我哭的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在问清楚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以后?林夏再次遭到了一顿毒打。
那次,林夏至少有半个月没能下的来床。
我现在想来,都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万一我和他真走丢了,老林警察和妈妈一定会伤心一辈子。
幸运的是,如今我们一家人,还完完整整的共同生活在一起,很幸福。
为了老林警察为了妈妈为了林夏,我学会了爱他们爱这个家,成为最乖巧的女儿和妹妹。
为了顾以北,我想学会去爱这个世界,找到另一个有理想的我,成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