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咒及巫术应用是一门非常有意思的课程,如果说元素力量学代表了后裔的力量,符咒及巫术应用则代表了实用,虽然它表现得五花八门又有趣——无论是符箓、卷轴,还是巫术袋、巫瓶、护身符、占星星符、附魔卡片等等,无一不是巫术应用所涉及。
不过越强大的符咒越依赖古老的咒语,所以许多人又被迫努力学习阿特斯古文及咒语,两门课程相辅相成。
德拉尼本来觉得教符咒及巫术应用的教授就算不是年纪很大的老女人,至少也应该是欲望占卜屋的老板达莲娜·阿克琉萨那样,神秘、冷寂,像一朵干枯的娇艳花朵,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女巫。
不过涅翠德教授颠覆了他的想象。她非常温柔,就像冬日的太阳,温暖又无害。
很难把她和巫术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当她低着头示范符箓画法的时候,德拉尼觉得自己在她身上看到了唐瓷的影子——唐瓷也是带着这样宁静柔和的神色,站在木质桌子前写漂亮的毛笔字。她的手腕提落间从不滞涩,总是流畅如行云,一气呵成。
“画符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间断,所以在动笔前首先要确认毛笔沾了足够的墨水——注意别太多,符箓墨非常昂贵,最好在使用普通墨水练习的时候就掌握好用量。”
大部分人的动作很笨拙,对于习惯了硬笔的新生们来说,符笔笔尖太过柔软,非常难控制力度。要么下笔太重晕染了符纸,作废,要么手腕维持不了平稳,符纸上的线条歪歪扭扭,粗细不一。
“噢,糟糕,这太难了——我总是蘸不够墨水,蘸得太多又会让第一笔太重。”
当其他人还在努力避免笔尖接触符纸过多的时候,卢塞恩已经在为墨水的多少而发愁了。她属于那种天资极高的人,轻而易举就能达到别人绞尽脑汁得来的成绩,最可怕的是几乎在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不过她并不愿意在一件事情上花太多时间。比起通过反复练习而精益求精,显然她更倾向于用这些时间去了解未知的领域。
不过鉴于她天分之高,即便只是“略有涉猎”,也已经是别人眼中的精通了。加上那颗足以称得上博闻强记的聪明头脑,让教授们对她又爱又恨。
这么好的天资,她自己却毫不在意,简直是暴殄天物。
很少有人会去思考,在一段人生里,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想去什么地方,想认识什么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愿意付出为之付出什么,而底线又在哪里。人们总是认为应该将擅长的方面做到极致,却忽略了最重要的恰恰是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卢塞恩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这其实是非常难得可贵的。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对“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件事认知越早,意味着自己可控的人生就越长。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她真的很幸运。
“如果你注意到了我和大多数人还在试图划出一条均匀的线的话,上帝,”勒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看在我们已经是朋友的份上,我建议你停止对你已经很出色的表现发出抱怨了,否则你会得到所有人的仇恨值。”
他又一次把作废的符纸揉成一团,语气难掩焦躁,“顺便提醒你,你的仇恨值已经很高了。”
幸亏练习用的符纸价格低廉。
卢塞恩将符笔倾斜,笔尖在砚台上蘸了好几下。她按住符纸一角准备落笔,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笔尖上,回答得漫不经心,“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从第一天开始就针对我了吗?”
当初的偏见如今看来更多的是一种幼稚。勒维的脸红了,底气不足的为自己辩解,“那是因为你太特立独行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你天赋好又不和大家打成一片,针对你不是很正常吗?”
“我为什么要和大家一样?”卢塞恩握着符笔的手腕抬了抬,避免墨水在符纸上晕染。虽然是用于练习的廉价符纸,也不应该浪费。
她微微皱起眉,疑惑地问,“为什么所有人都应该一样?又为什么所有人都必须打成一片?”
语气不带一丝伪装,只有万分困惑。
勒维一下子被问住了。这显而易见是人们默守的规则,他又不是哲学家,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这种问题?
但他也不想说诸如“你这么了不起当然不屑于和大家一样”这种话。毕竟他们三个已经是朋友了,知道她这个人其实并不差劲以后,他就恢复了平常友善的模样。
“我想他的意思是你太与众不同了,别人难免会对你议论纷纷。虽然你的天赋是天生的,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并不公平,尤其当这个天赋不属于自己。”德拉尼体贴地插了进来,得到勒维感激的一瞥。
“那你怎么看?”
德拉尼耸了耸肩,“我想或许你并不在意这个。我是说,你不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
勒维拽了拽德拉尼的衣服,偷偷竖起大拇指。
“没错,我不在乎那些人怎么看待我,除了我真正在乎的人。”她干脆利落地承认,然后补充,“我很高兴你们不再带着偏见看待我。”
“她这是什么意思?”勒维发出一声怪叫,“她在乎我们?天呐!”
德拉尼刚想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卢塞恩就抢在他前面说道,“别傻了,意思是我们是朋友了,那种真正的朋友,仅此而已。难道你希望和你的朋友天天隔着肚皮猜测对方的心思是真是假吗?”
“我只是开个玩笑。”勒维认输般地丢下笔,沮丧地看着面前符纸上那团黑乎乎的笔迹,时粗时细,乱七八糟。
“我打赌我会得到很多课后练习,说不定我下周的课表还会增加符咒及巫术应用课。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我们要学这种鬼画符?”
“别那么说!”卢塞恩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这些都是先祖们珍贵的智慧结晶。”
勒维敢怒不敢言,转头小声嘟囔了一句,“多到足够把我砸死的结晶吗?”。
但这次卢塞恩假装没有听见,大概和勒维的争论让她心力憔悴。
一个有点尖锐但被刻意压低的嗓音突然响起,“给你这个,用来支撑小臂,这样画出来的线就会好多了。”
他们讶然回过头,看到一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
她很瘦,脸庞却圆圆的,头发不长不短,乱蓬蓬的搭在肩头,让她的脸和头看起来显得更大了,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
不过就算外貌不出色,也改变不了她身上柔顺的气质。那种时时刻刻散发出女性特有的柔软,总是需要别人照顾的气质,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因此很少有人认错或者认不出一个海孔雀。
德拉尼偶尔也思考过,如果换成他自己,会以何种姿态去面对海孔雀。在他的设想中,他应该会对这种利用性别走捷径的方式感到不齿,这和利用性别或资本仗势欺人有何区别?
虽然从他小时候开始,唐瓷就不断灌输“不要以偏见去看待他人、更不能歧视其他种族”这种观念。但德拉尼认为,这是两回事。
人不应因先天因素遭到歧视,却要为后天的选择承担结果。
暂且不论海孔雀的天赋是好是坏,可攀附权贵换取物资,显然是不光彩的选择。
但当女孩真正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德拉尼发觉过去那些想象中负面的情绪并没有出现。他打量了一下对方平和的眉眼,心底甚至情不自禁地升起了一丝友好。
他没有意识到这种友好源自于对方的友善。
不断进化的社会形态使不同个体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漠,人们坚信逻辑推断得出的结论——甚至用理性去衡量感情。但在人性的深处,仍然根深蒂固的存在着微弱的动物本能,那就是感受到来自他人的真诚善意。
即便隔着种族、地域、肤色甚至是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
有这种感觉的还有勒维。按照卢塞恩的说法,海孔雀的种族选择是令人鄙夷的,无论是以他个人的判断还是站在和朋友同仇敌忾的立场,他都应该对海孔雀嗤之以鼻。可现在他对面前的女孩居然提不起丝毫厌恶。
这让他有点苦恼。他下意识避免去看卢塞恩那双冰冷度十级的眼睛,偷偷看向德拉尼。
他惊讶地发现德拉尼的表情里也没有排斥。
“你叫什么名字?”
当卢塞恩一贯温柔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德拉尼和勒维都吓了一跳。两个男孩的视线齐刷刷地戳在卢塞恩脸上,恨不得像射线一样里里外外照个通透。
这就太不可思议了,卢塞恩不是讨厌海孔雀的吗?她一向不假辞色,虚伪这个词从来与她绝缘。
卢塞恩淡定地无视了男孩们的大惊小怪。
女孩对她笑了一下,“我叫贝儿。”
卢塞恩看着贝儿,像是在仔细观察对方的眼睛。德拉尼和勒维大为惊奇地看着面前这一幕——两个女孩子像在对峙又不像。
勒维忍不住小声嘀咕,“为什么我还没有听到噼里啪啦的火花声?”
德拉尼刚想让勒维闭嘴,又有个女声响了起来,“她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吗?”
来者穿着一件本白色的袍子,款式和他们衣柜里那件白色的校袍颇为相似。不过由于胸前佩戴着一颗不规则的透明水晶,导致她的身份清晰明了。
三个人立刻认出她也是个海孔雀,而且她看起来高高瘦瘦的,在新生当中十分鹤立鸡群。最重要的是她简直称得上风云人物。
这个女孩叫奥冰,非常与众不同,确切地说,是与其他海孔雀不同。虽然她身上也有其他海孔雀的那种柔顺,不过她显然不想靠攀附权贵为生,反而非常努力地掩盖这种柔顺,表现得十分要强。
奥冰从不故意围绕在纯阶和贵阶旁边卖弄身姿,相反非常刻苦努力,几乎选修了森摩德里所有的课程,其中还包括海孔雀无法掌握的元素力量学。
当利勃塔眯着眼睛指出她根本无法感受元素神奇魅力的时候,她也没有生气。
“在伊克雷尼,所有人都认为海孔雀是孱弱的。可我想说,即使没有元素力量,海孔雀也是强大的,可以和其他种族一样。我想证明别人能做的,我们也能做。”
就是因为这句话,奥冰博取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好感,有些原本看不起海孔雀的人也因此转变了看法。
对陋习说不,需要莫大的勇气。
卢塞恩冷淡地瞥了奥冰一眼,“我认识你吗?”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女孩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变革者”奥冰,不过对她没什么好感。暂且不论这个女孩日后是否会走上攀附的道路,去上元素力量学这种对她完全无用的课程显然不可能是因为所谓的“要和所有后裔一样”。在卢塞恩看来,说是利用舆论造势、哗众取宠还差不多。
尼格林家的人,生来就有颗理智非凡的头脑。
奥冰噎了一下。
长得好看的人从来都是被优待的。加上她柔弱的气质里透着一股倔强,努力不服输的模样,就算是不喜欢海孔雀的人也会对她另眼相看——总之没人会像卢塞恩这么恶劣地对待她。
“我叫奥冰。她给你们添麻烦了吗?”
她把贝儿挡在身后,即便卢塞恩看起来非常不好惹,她也没有胆怯。
卢塞恩用眼角瞥了她一下就继续看向贝儿,冲后者微微点了下头。
奥冰被晾在那里,她看着卢塞恩故意忽略自己的举动,抿了抿嘴。
勒维哇了一声,侧头小声对德拉尼说,“我现在看到火花了。”
德拉尼真的觉得勒维一点也不明白只要一个人离得足够近,就算说悄悄话对方也能听见。
三个女孩听力正常,因此都听到了勒维的“小声”。德拉尼缩了缩肩膀,试图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奥冰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勒维的失礼,还冲他笑了一下(勒维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随后她问身后的贝儿,“你没事吧?”
贝儿摇摇头。
奥冰叮嘱了她一句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走之前还冲德拉尼笑了下。
德拉尼把目光转回好友身上,只见卢塞恩抬起眼睛,懒洋洋地说,“不用奇怪,我不讨厌贝儿,但讨厌奥冰。”
她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虽然和莫瑞拉不尽相同,但神态中的不屑一顾却如出一辙,而且都没有试图隐藏这种态度。
德拉尼不禁叹了口气。往好处想想,至少卢塞恩不像莫瑞拉一样总是作出一副得意洋洋的蠢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