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看来,宋浪的爹娘三年前不幸去世,是史家主动帮着料理了后事,之后看宋浪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史家又处处帮衬着他。并且老史和老史媳妇没有嫌弃宋浪一穷二白,更是决定将自家女儿史珍珠许配给宋浪,这种对待比之宋浪的亲生父母也不差。
况且史珍珠这姑娘,除了相貌以外,其他的品质都很优秀,她孝敬父母,勤劳节俭会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这姑娘很有能力,平时看起来比男人都强的多,自从爹娘打算把她嫁给宋浪以后,她就经常敦促宋浪,不让他懒惰。
因为宋浪以前打算读书考取功名,渔家的很多事他做的少,甚至有些还不会做,史珍珠就手把手教他做这做那,也就在那个时候,村里的人才经常看到史珍珠教训宋浪。
由于史珍珠长得确实粗犷了些,力气大嗓门也大,宋浪一个文弱书生,在史珍珠面前就像一只小虾米,每次他打的鱼少了,或是做错了什么事,史珍珠就会一边对他吼骂,一边像拎小鸡仔似的揪他耳朵,有时气大了还会扇他俩耳刮子。
不过这在大家看来都没什么,反而乐得看到史珍珠教训宋浪的样子,一看到史珍珠教训宋浪,就好像史珍珠是丈夫,宋浪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一样,这样的情景每次都会引得所有人乐呵呵的。
也不知为什么,怕老婆的男人好像天生引人发笑,能把丈夫治的服服帖帖的女人,更是令人称道。
既然每个人都称赞那样的女人,那那样的女人自然应该骄傲。
所以史珍珠应该骄傲,她确实骄傲,每次她教训宋浪别人都夸她好,夸她教夫有方,夸她贤惠。
人人都称赞的自然是极好的,所以妻子管教丈夫自然就是天经地义的,那管教了丈夫又能得到称赞,更是完美无缺了。
因此,史珍珠巴不得别人知道她正教训宋浪。
她的家跟宋浪家隔得不远,她能看到宋浪家的情况,所以宋浪有没有睡觉,她只需抬头从窗户里瞧一眼就能知道。
如果宋浪还在浪费灯油读那些破书,她就会隔着老远骂他一通,往常宋浪对她已经言听计从,不敢违逆,她一出声那边的灯火就会立马熄掉。但她还是会骂上一阵子,直骂到某家某户传出叫好声为止。
今晚却是有些不同,不,应该是从白天就有些不同,史珍珠感觉宋浪今天对她冷漠了极多。虽然他还像平时那样少言寡语的,但史珍珠却发觉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无视,就像小时候他从来没正眼看过她的态度一样。
一想到这里,她就再也睡不下去了。
她刚“提醒”完宋浪,想自己叫到最后也没看到宋浪熄灯,她躺下的身子立马坐了起来,接着掀开窗户朝外看。
那灯火果然还亮着,史珍珠思前想后,内心极为不忿,肚子里很快就酝酿出一股火气和骂话。
......
起先史珍珠的叫骂宋浪听到了,周围邻居的笑声他也听到了,可他却理也不理。
他此时好像一个饥渴的人,正大快朵颐的吃着食物,面前的书,书里的内容,就是美食,而感到饥渴的,就是他的精神。
一页又一页,他孜孜不倦,如饥似渴的读着,他读着书页表面的文字,心却仿佛去到了里面的天地。
邻居一个汉子出门解手,看到宋浪居然还没睡,他很惊奇,宋浪难道没听见史家姑娘的话?
汉子昂声道:“史家姑爷,没听到你媳妇刚才说你呢,小心她一会过来找你。”说完,那汉子还自顾自的嘿嘿笑了起来,笑着进了茅房。
这时,远处史家女儿的房门打开,史珍珠披着衣服就奔出来,一边朝宋浪这边走,一边扯开大嗓门就开始叫骂:
“狗犟的宋浪,你耳朵聋啦?!不睡觉你干嘛呐?白天干活不上劲,晚上倒是赶得紧,你那破书读的再勤,能抠出几个钱来?没用的东西,一天到晚装模作样,读几本破书认几个烂字就觉得高人一等啦?说你不听,还拿冷脸子甩我,看你那样是不是瞧不上我史珍珠,读了书想远走高飞啊?我告诉你,做梦......”
“哈哈哈哈~~~”邻居汉子大笑着从茅厕里出来,还抖着脚面子。史家姑娘这一嗓子,害得他尿了一鞋。
汉子隔着篱笆院朝宋浪笑道:“宋浪,你媳妇真来找你啦,不信你出来看看。”
不料,窗口的宋浪对一切都置若罔闻,他的一双眼睛只盯着书页。
汉子对宋浪着实惊奇了,他张望着跑来的史珍珠,暗地里一想,随即又谑浪嬉笑道:“我说宋浪,史家女儿马上就到,我看你不如直接把她留在屋里,这一夜将生米煮成熟饭,这样或许我明天就能吃上你们的喜酒啦!你说是不是,嘿嘿...哈哈哈~~~”
翻页的手戛然而止,书里的内容已读到结尾,宋浪的心神陡然从书中抽离。
他仍旧保持着伏案的姿势,在浓黄的灯光下,他一半的脸是发暗的,他好像在蛰伏着。
夜的海风一阵接着一阵,吹来了凉,也吹来了骂声和笑声。
史珍珠的叫骂,周围邻居的笑话,也是一阵一阵的,占据他的脑海......他一动不动,却仿佛看到了史珍珠那张丑恶的脸,那些在被窝里已经笑的翻滚的人,就像大海上死透发臭的烂鱼。
他不明白,他有什么好笑的?他从来没有笑过,他并不是一个好笑的人,这么多的人为什么总是笑他?究竟是为什么?!
他僵硬的转过头,面向对面院子里笑嘻嘻的汉子。
汉子手扶着自家的院篱笆,正等着看一出好戏,虽然他看过不知多少回了,但仍旧乐在其中。他望着快要走近的史珍珠,还想把自家娘们也拉出来看这个热闹。
但是他没有去做,因为他看到了宋浪正看着他,宋浪正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那张因风吹日晒有些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盯着他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汉子内心的喜乐突然诡异的消失了,他从来没有见过宋浪这样看他,宋浪从来都是一副低头沉闷的样子。
没来由的,此刻他心中忽然冒出一只狗的形象,一只从来不咬人的,一声不吭的狗。
以往看到宋浪时的一幕幕跃入脑海,从前那个见人就低头的青年,此刻正抬着头,正盯着他,面无表情、一语不发的盯着他。
汉子的脸也僵硬了,他已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已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甚至动也不能动了。
可是宋浪却动了,宋浪抬起了一只手,放在了油灯的灯罩上。
汉子内心一松,面上又变得嬉皮笑脸,可是,他的心里却在狠狠的恶骂着宋浪“狗杂种”“狗崽子”!
宋浪让他一下子不痛快,他虽然表面没有不满,但心里却一定要大大的侮辱、诋毁对方一番,不然难解他内心的尴尬。或许对方并非要恶他,就算他不痛快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可他还是要侮辱、诋毁对方。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
接着,汉子看到已经来到近前的史珍珠,一想到史珍珠马上要狠狠的教训宋浪,他就感觉心花怒放,笑容满面。
“宋浪,你媳妇......”汉子喜笑颜开的朝宋浪提醒,然而话刚说到一半,宋浪就将灯罩拿起,海风顺势吹熄了油灯。
那一方窗户瞬间黑暗,窗内那道人影也变得黑暗,那人影的脸更是黑暗的。
但有一样例外。
例外的是那双眼睛,那双平时根本不起眼的眼睛。
海上悬挂的明月送来了光,照进那一方黑暗的窗里,那窗里太过黑暗,月光照不出窗里那张黑暗的脸,但那双眼睛却被照的发亮,亮的发寒,寒的像冷冽的刀。
汉子半张着嘴,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他看着那方黑暗的窗,窗里那一双发亮发寒的眼正盯着他。
接着,一双手从窗里伸了出来,那双手抓住两扇窗叶,其中一只手上还拿着一本书,一本蓝皮,白框,墨黑字的书。
月光扫过书皮,照出那五个墨黑的字,《流星蝴蝶剑》。
窗被关上,窗内也没了动静,哪怕屋门被砸的咣咣响,屋里也是一片死寂。
虽然死寂,但却更加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