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已在江上粼粼铺开,岸边的棚屋群犹自沉没在一片蒙蒙江雾中。
鲤儿走出棚屋群,江风卷着草腥味扑了过来,这并不是太难闻的味道,不过往日她总会忍不住捂住鼻子。
今日却不同了。鲤儿深深吸了一口气,朝阳自江那边慢腾腾地露出模样,但她已仿佛感受到了艳阳高照般的温暖。(后面一句简直丑陋)
江边早有人在等她,是个不修边幅的粗健汉子,发髻乱作一团,他站在一条光溜溜的船上,既看不到成捆的绳网,也没有一个半个竹篓,毫无打鱼或是江钓的样子。
“李三叔!”鲤儿没有急着上船,提着一个木盒俏生生立在岸边喊了一声,虽然衣裳洗旧了些,但难掩豆蔻芳华。
“鲤儿该嫁人了吧?”那粗汉呼出一口冷气,半是说笑半是试探道:“我家大郎前些天还念叨四邻八舍没有好看的女娘。偏是个不长眼的,我倒瞧鲤儿你就美的像……像仙子一样。”
“奴不过十二呢。”鲤儿没有半点扭捏回道,不过她忽地神思飘忽,不知想到些什么,脸上现出一抹红晕。
粗汉讪讪一笑,忙改口道:“走吧,迟了那些过江的人就要骂娘了。”
鲤儿父亲原是这江上操持摆渡生意的,只是近日染了风寒,便有这位李三叔过来帮衬。鲤儿平日里也只是帮忙收收渡资,另卖些吃食,并不能摇橹的。
……
夕阳掩住半边天空,露出急于归家的倦容。
鲤儿清点着一天的渡资,一枚枚明圣方孔钱被仔细收入布袋中,直到最后留在手心的两枚。这是她父亲许诺的所谓嫁妆,算不得中饱私囊。
李三叔这位老水手在一旁说些出海的见闻,往日鲤儿总听得入神,但今日却心不在焉,数钱中间便出了好几回差错。
“打小就听人说长江里有龙,可谁亲眼瞧过?”李三叔自顾自说得神色飞舞,“可这次我见到那条大海蛟,方相信了这世间或许真有那可以吞云吐雾、翻江倒海的龙哩。说不定……”
突然船身一阵颠晃,鲤儿险些将钱袋打散一地。
“说不定就在咱们这破船下游呢!”李三叔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他用船橹猛然打了个急转,闹出条水龙来。
鲤儿吓得一懵,旋即恼笑起来。
“三叔方才说的大海蛟当真么?”鲤儿回过神,好奇问道。
“还能诓你这女伢子不成!”李三叔不由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神情,微微沉声道:“我亲眼瞧见十几个陆地神仙斗了半个时辰都奈何不了它。”
鲤儿听得暗暗惊异。不过,她虽然对修行几乎一概不知,但三叔口中的陆地神仙怕也只是普通的修行者,就像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也分三六九等。
这条龙藏江不正好是如此么!江左多是像鲤儿、李三叔这样的黎庶人家,江右却不知盘踞着多少豪门士族。
天下因长江而有南北之别,康京因龙藏江而有贵贱之分。
万幸,她心中思慕之人也住在江左。
自渡过长江,这头来自极北雪原的长生雪鹿,精致短尾、纤长绒耳以及那对裹雪枝杈一样的横长鹿角,甩动的次数便愈发频繁起来。叱奴梦看得出鹿儿不喜欢南朝,她又何尝不是。(尤其这几日春夏轮换,南朝那种常见的像捂在被子里的湿热感,已然时时袭来。叱奴梦这个北朝少女也有些耐受不住,鬓角常驻汗丝。)但是,她此行要找到她的小陛下哥哥,没有什么拦得住她的决心。
不过,她孤身南下,唯一作伴的便只有这头雪鹿,所以不得不照顾它的情绪。
叱奴梦跳下鹿背,两道鹿尾一样的翩长墨发,晃动在这举目无亲的南朝天地间。
她半蹲在雪鹿面前,张开双臂环抱住雪鹿的脖颈,(微垂着雪嫩的面颜,正视雪鹿的眼珠),轻声细语道:“好鹿儿,等找到小陛下哥哥,我就求他替你剪掉多余的毛。”
那雪鹿恰逢其时地哼哧了一声,热烫的鼻息扑面而来。
叱奴梦明白它的意思——小陛下哥哥根本就是一个谎言,这世上,无论是在北朝还是南朝,根本没有叱奴梦的哥哥。她本就是孤儿。
少女蓦然仰起脸来,露出几许幽怨而倔强的目光,气恼道:“那就让小陛下哥哥剪光你的毛。”
她自然不是真得生气,只是小陛下哥哥究竟在南朝何处,她毕竟茫无头绪,不免有些心焦。
“梦儿,哥哥背你。”耳畔响起小陛下哥哥无数次在梦中那陌生而亲切的声音,但……终究只是自欺欺人。这片龙藏江畔的粼粼水泽中,除了雪鹿窸窣的饮水声,也只有四周三两只灰鹭偶尔晚歌一声。
“妈妈们绝不会骗我,小陛下哥哥一定就在南朝。”叱奴梦抿了抿唇,收起满心委屈,牵起雪鹿,朝着她的小陛下哥哥憧憬走去。
天边一隅,暮春的落日露出通红的背影。叱奴梦举目望去,远处那座让北朝无数枭雄人杰觊觎了近三百年的繁华都城,恍若被晚霞付之一炬。
天色已晚,外秦河岸边有一条渡船,远远望去同黑瘦的野鸭一样,钻出晚风中齐腰舞动的芦苇丛,溯河而上,去做进入南朝京都的最后一船行客。
船上寥寥的几人。摇橹的船家,脖子上系着雨笠,经久不曾梳洗的发髻被河风吹得形如飘絮。一对前去京都探亲求药的村野母子,则在打量着叱奴梦。
叱奴梦霸占般独坐在船尾,她的右手同娇小的船橹一样,拨开外秦河粼粼闪动暮光的水面,像她这般娇娆动人的‘船霸’,当是秦河上的第一次。
那个缩在母亲怀中的七八岁孩童,倒不痴迷叱奴梦的身量姿容,而是更着意于叱奴梦身畔那头曲腿卧在船舱内的长生雪鹿,两只眼睛里尽是渴慕亲近之意。至于孩童的母亲,目光敬畏,完全将眼前这个少女,当做那位风流满南朝的明圣皇后。十二岁的叱奴梦,已脱了泥胎,几近完璧玉人。
船上剩余两名船客,一人头上戴着和船家一样的棕黑雨笠,遮住面容,双臂抱着身子,蜷曲成一团,似在小憩。另外一人,抬头眺望上游内秦河两岸的南朝京都,一派游客向往神容。暮光微茫,只能隐约看到其人面白无须,鼻梁微挺,但若是眼尖些,便能瞧出这人乃是异族。因为他的眼瞳,绝非汉人的墨色。就如叱奴梦一样,而是象征着异族的别的颜色。
两岸芦苇丛渐渐稀疏,再往内秦河上溯,两岸人烟渐渐稠密起来。总能看见几道手指般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倦倦地消散。成片的屋舍盘踞在河岸边上,罩着暮色的黑衣,在一星两星的诸家烛火中,露出南朝京都的一隅容颜。
便在此时,那名自始至终都在小憩的船客,像是大梦初醒一样,突然摘下了雨笠。
雨笠下的面容,赫然毫无血色,几乎同溺水一样的苍白冰冷。当那对褐色眼瞳望向叱奴梦之时,仿佛也有一道濒死的绝望,投射而来。
叱奴梦莞尔一笑,她的浅碧色眼瞳,却是干净明亮且生机盎然,没有一丝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