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明圣十三年,京都这场春雨下得格外昏天暗地。草树巷两侧铺面的瓦檐上,挂起拒客般的雨帘。巷口的周家酒肆今日也是一片清冷,只剩下一面青色酒旗蜷曲在风雨晦暗中。
酒肆当街搭建的雨棚下,周伤和侯莫陈巍对视而坐。不时有打铁声来到耳畔,平稳而粗沉。他们的身后,酒肆内里的厅堂中,几盏油灯正眨着昏黄的眼睛。
“你这猫儿该少喂点。”侯莫陈巍看着少年郎怀中抱着的一只胖狸奴,打趣道。
一面说着,一面抓起少年郎刚刚端上的大块酱鹿肉,拨开嘴边的浓密胡须,咬扯下一口开始细嚼慢咽。
“敢问先生,世上可有不用灵脉便能修行的法门?”周伤搂紧了怀中的猫儿,隔着柳木桌案小心翼翼的问道。
世人修行,俱以先天灵脉为根基,纳天地灵气,途经六境,以求长生。
虽然对方那对迥异于南朝汉人的灰色眼瞳,早已让他无可避免的紧张起来,甚至后悔用只供自家吃用的酱鹿肉招待此人。但以他的猜度,这名来自北朝的中年男子无疑是一位非比寻常的修行者,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求问。
“不用灵脉?”侯莫陈巍嘴角一扬,“难道吃东西不用嘴的?”
听到这一句嘲弄的话,周伤没有半分生气,但脸上的失望却是显而易见。
“先天灵脉自胎儿时便会孕育而生,犹如身体发肤。虽然灵脉的数量因人而异,但总归会有一两条……”透过乱蓬蓬的浓密胡须,一抹饱含深意的探询笑意埋伏在侯莫陈巍的嘴角,“难不成你体内一条灵脉都没有?”
“当然有。”周伤故作镇定,“只是替别人问一问。”
“别人?”侯莫陈巍舔着嘴唇咽下一口鹿肉。
“是我的大哥陈玉郎。”周伤不假思索道。
侯莫陈巍吮吸手指,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若要修行,必要有灵脉,你这位大哥恐怕……”
他忽然挑起同样浓密的眉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递出一个轻俏的眼神,提醒少年。
周伤扭头看向身后,清湛的目光投入草树巷外的烟雨空濛中。
…………
天幕上相互推搡的阴沉雨云,宛如庞大的灰色蚕腹,泄吐着千万道细长而稠密的雨丝,于草树巷内外织成厚厚的雨茧。
便在此时,一柄紫色竹伞撞碎雨珠无数,破茧般步入草树巷。紫伞的身后,另有两道头戴雨笠,腰畔横剑的黑衣身影,紧随而至。
黑衣的颜色同浓墨一样,在雨水一遍遍的冲洗中,仿佛随时都会褪色,然而却又始终闪耀着冰冷而危险的黑色光泽。
三名来自南朝修行省天命司的修行者,罕见出现在草树巷这种偏僻地界。
周伤抱着自家猫儿,下意识起身避退到雨棚的边缘,暴露在雨棚外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完全打湿,但他浑不在意,仅是目不转睛看着那柄紫伞,不请自来地走入了雨棚。
萧惊觉微微低头,将收的伞面避过低矮的棚檐,也不用招呼,轻撩起紫衣下摆,便坐在少年刚刚离开的位置。
身为南朝修行省年纪最轻,同样是威柄最重的天命司的少司命,他将到三十岁的年轻面容虽富有干练之气,却又丝毫不显得暮气深沉,一身锦绣紫衣相称之下,十足像是一位避雨的清贵公子。
侯莫陈巍屈起小指剔着牙,然后吐出肉屑:“你们南朝的修行者都不用吃饭的?”他看向这位南朝修行省的年轻才俊,毫不掩饰的目光轻蔑。
萧惊觉微微一笑,丝毫没有打算针锋相对。南朝和北朝的修行者互相看不顺眼,实属平常。更何况,眼前这名中年男子,乃是赫赫有名的北朝凶逆!
在这位天命司少司命看来,只是目光不善,已意味着对方足够客气,接下来可以一谈。
“南北两朝的修行者向来以长江为界,明面上少有来往。但是近两个月来,却有你们北朝的众多修行者南渡长江,潜入我朝都城,其中更不乏凶名昭著之辈!一想到此等凶徒混迹于京都街巷之间,实在是令我天命司上下寝食难安。”
萧惊觉抻着修长的食指,轻轻捋去右眉上的雨珠,他听上去忧心忡忡,实则漫不经心说道:“今日听闻阁下行踪,自然只好饿着肚子前来叨扰。”
“凶名昭著?”侯莫陈巍微翘下颌,一面挠了挠胡须,一面想了想道:“我身在此间,已不是短短一两日,倘若诸位真得如此看得起我……好像不该耽搁到今时才找上门?”
自进入康京,他明目张胆行走其间,只差没有往天命司递上一纸拜帖,天命司自然也不会迟钝到直至今日才发现他的行踪。
“阁下在北朝不惜生死,十余年来一心诛除投效新朝的奸臣贼子,实乃当世少有之豪杰!”看着这位昔年北朝柱国大将军,萧惊觉感慨之余,道出肺腑之言,“我等即便不倾慕神往,又岂敢将阁下视为一介凶徒?”
听到这番恭维,侯莫陈巍顿时忍不住地咧嘴一笑:“这么说,少司命不是前来捉拿我的?”他堪堪露出一线的牙齿,出乎意料的雪白干净。
“虽然南北两朝素有仇隙,但并不严禁修行者来往。阁下仅仅是在我朝都城中寻访故人,不犯我朝律令,不伤黎民性命。”萧惊觉也笑了起来,女子般的细唇呈现出极亲和的笑容,“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要捉拿阁下。”
侯莫陈巍看着他,沉默了一瓢雨的时间,突然双瞳微缩,目光如炬道:“倘若我已经找到了赤帝之子呢?”
萧惊觉顿时猝不及防地呼吸一窒,虽然明知道侯莫陈巍这句话是故意撩拨自己的心神,但他还是险些忍不住当了真,想要开口追问!
他身后那两名沉默伫立在愁雨中的黑衣下属,也在听到这句话,尤其是‘赤帝之子’这四个字后,尽管雨笠之下看不出他们面容的神色变化,他们的身躯却是显而易见地骤然绷紧了起来,黑衣上爬满的雨珠滚滚震落。
“贺楼云明身死之时,将赤帝之子身在南朝的消息公之于众,惹得南北两朝人心浮动!”萧惊觉深吸了一口气,端正神色道:“只是偌大南朝,仅我朝都城居者便多达百万之众,帝子藏身其中,无异于鱼龙潜入江海,想要得窥真容,却是还需一位有缘人。”
侯莫陈巍赞同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他看到萧惊觉从怀中掏出了一份修行玉牒。
“有此物傍身,除了宫城以及少数府禁之地,我朝都城便任由阁下来去,应该对阁下寻找帝子有所帮助。”萧惊觉递出漾着青纹的修行玉牒,满怀诚意说道。
侯莫陈巍没有抗拒地接到手中,略把玩一番,忽而有些惘惑地问道:“少司命好像认定我……便是有缘人?”
“倘若贺楼云明所言非虚,当年洛都之乱,帝子果真是被独孤雄白背负救出并南渡长江的话!那么这十数年来,他们二人理当是在我朝境内……极有可能,便是在这座城中,这样的街巷里,相依为命。故而若要找到帝子,最可取的方法便是先找到独孤雄白。”
萧惊觉话到此处,冲着侯莫陈巍饱含深意地微微一笑:“以阁下和独孤雄白的关系……”
听到这一句,侯莫陈巍当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少司命好像弄错了!这世间独孤雄白最不想见的人,其中恐怕便有我了。”他到此时的语气态度,都不露明显的锋芒,足已让萧惊觉感到满意。
然而下一刻,萧惊觉却是眼瞳微凝,就在侯莫陈巍捏着修行玉牒的右手中,手指和玉牒的触摸之处,他看到一团朱墨般的真芒骤然涌出!
这一幕夺入眼帘,萧惊觉心中陡然激起一阵惊怒,但不论如何,那份由南朝监命司以南海温玉精工打造的修行玉牒,在真元侵蚀下再无回旋余地化作齑粉了。
萧惊觉再不掩饰地眉头皱起,他真正看到的,却是此行所带的最大善意,也一齐被彻底毁去。
“少司命肯纡尊来见我这等北朝凶徒,并且送我修行玉牒,实在是让人感到意外和惊喜。”
“只不过我的事……”侯莫陈巍偏浓的眉头微微一挑,目光扫过雨棚内外的三名南朝修行者,似笑非笑道:“好像和你们这些……南奴,没多大关系吧?”
他轻飘飘地说出这句火上浇油的话,脸上笑容全然隐没。
此话一出,就连周伤这个自始至终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也不由大皱眉头。
‘南奴’这两个字,带有太浓烈的蔑视之意!就如南朝人自视甚高时将北朝人骂作‘北虏’一般。这样的字眼,一旦出现在南朝人和北朝人的交谈中,接下来最好的结局便是不欢而散,但往往更多时候,都是拔剑相见。
尤其是在南北两朝的修行者之间,更有着深深的忌讳!
“既然如此……天命司今日捉拿北朝凶逆侯莫陈巍!”
萧惊觉的温和面容终至冰冷一片,他当即清声喝道:“闲人避退!”
此间算得上闲人的,自然便只有周伤这少年郎。
然而不等少年反应,雨棚外萧惊觉的那两名下属却是已然手按剑柄,骤然齐齐一拔。剑锋出鞘,不由得发出两道刺入耳膜的尖厉声音,刹那间压过了漫天的雨声!更令人心神骇然的是,他们的身体好似散发着炙热而暴烈的温度,同外黑内红的滚烫火炭一样,四周的雨丝瞬间嗤嗤作响,白茫的烟气方将漫开,却又在更多飘拢过来的冰冷雨丝中立即溃散。
“少司命虽然天资不俗,但年纪毕竟尚轻,至多不过珠玑境中品,至于你这两位属下,不提也罢。”就在拔剑声响彻整条草树巷之时,侯莫陈巍咽下最后一口鹿肉,风轻云淡道:“你们若是真想拘我自由,又岂会如此吝惜人手?”
不等萧惊觉驳斥,侯莫陈巍拾起自己的雨伞,起身道:“我与独孤雄白难免一战,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闻听此言,萧惊觉不禁神色见疑,略一迟钝后道:“阁下果真不惜生死?”
侯莫陈巍左手抹向浓胡,稍稍擦去油腻,望向草树巷内外的朦胧雨意,品味道:“这么好吃的鹿肉,实在是舍不得死啊。”
言罢便走出雨棚,方行半步,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雨棚下的少年,略带惋惜道:“少年郎,倘若……”
棚外的春雨在伞面上砰然作响,他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片刻后,侯莫陈巍的瘦长身影已彻底为雨幕吞没,周伤只得在百般失望中收回了目光。
“你好像不怕?”在他身畔还未离去的萧惊觉,蓦然喝问道。
周伤暗自吸了口气,摸了摸怀中猫儿的脑门,不露怯意反问道:“你们不是只抓修行者么?”
萧惊觉不过是试探性地一问,本就没有太多的疑心。
他的目光掠过少年郎怀中的懒胖猫儿,看向少年郎的清俊面颜,仿若自言自语道:“鹿肉好象不错。”
周伤目视对方,口吐嫌弃道:“只供自家食用。”
萧惊觉顿时觉得受了极大的不平,抬手指着桌上空空如也的碟盘,忿然道:“雨水虽大,可余味尚存呢。”
周伤放下猫儿,抬手拍去粗布衣肩上的雨水,平静说道:“我可指望不上你这种官家的修行者。”
萧惊觉微微一怔,不过这句话他倒是很快听明白了——似这等寻常巷陌少年,即便有幸被选入监命司三年一次的鱼龙试,通过考核的机会也极为渺茫,倒是侯莫陈巍这种不在庙堂的野修身上可以一试。
“只怪天命司闲人已经太多。”萧惊觉歉然一笑,便不再多言地撑起竹伞,如同来时一样离开了草树巷。
“吃饱了却不打。”周伤拾起桌上的空碟盘,咕哝了一句,转身走入酒肆内里的厅堂。
………
酒肆不大,灯火昏暗中,只有摆着大小酒罐的柜台还算清楚。今日雨水太大,屋内也无闲客。不过这草树巷毗邻龙藏江,河工挑夫常常出没于此,寻常日子里倒也生意不愁。
酒肆的女主人周清娘正端着一壶温热的酒,撩开布帘从后院走了出来。
“客人呢?”看到周伤一脸的失落,周清娘已猜到了一些。
“被天命司的人赶走了,说是什么北朝凶逆。”周伤一面说着,一面从门旁拾起一柄雨伞。
周清娘听到这句话,两道细眉明显地一皱,随后便又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
“雨这么大,今天就别去码头了。”看着周伤手中的雨伞,她不禁劝说道。
“玉郎大哥估摸着就在这几日便要回京。”周伤换了神情,面带向往道:“两年前说好了,只要他回京,便许我修行之事。连北朝来的修行者都指望不上,还是自家人靠谱些。”
“晚饭时我再回来。”周伤说完,便撑开雨伞走了出去。
周清娘来到门口,目送少年的身影隐入雨雾后,她并未立即返回屋内,而是转而望向草树巷巷尾的那间打铁铺,久久不语。
缠绵的雨水中,完全看不见打铁铺的模样,只有不时的打铁声清晰入耳,平稳而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