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乾隆癸卯年二月十九日是新城县试的最后一天，主持县试的知县骆浦心神不定，在黎川试院里如坐针毡。
上午开卷不久，五福街镇驿丞邓根仔就快马来报，说是盐监道大人带领数百名官兵到五福街了，要查抄洪通货栈，现在洪通货栈门前正聚集了不少的船夫和挑夫阻扰官兵搜查，说不定要出什么大事了。
盐监道既然绕过新城知县查抄洪通货栈，骆浦自然不好插手，但骆浦也不能无所作为，应该到现场协助，无奈县试也是头等的大事情，骆浦难以分身。
骆浦左右为难，正与师爷文若峰、巡检王罡商议之间，一名衙役匆匆进来报告说：“老爷，五福街镇长派人快马来报，说是五福街出了大事情，要当面禀告老爷。”
骆浦问道：“人呢？”
衙役回答说：“闲杂人员不能进试院，小的只能让他在试院门前等候。”
骆浦说：“赶紧让他进来呀！”
衙役说：“是！小的这就带他进来。”
骆浦显得有些焦虑地对文若峰说：“邓根仔报信时，本官因为正在巡视考场，让他在门外等候了半个时辰，现在镇长又派人来报信，可能真出大事了。”
文若峰说：“盐监道大人既然事先没有知会老爷，似乎正有回避老爷之意，老爷正好以县试难以脱身为借口，等官兵查抄完洪通货栈之后再抽个时间去见盐监道大人。数百名官兵查抄一家货栈，想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情。”
正说话间，一个30来岁的男人慌慌张张跑进了试院，见了一身官服的骆浦，语无伦次地喊道：“县太爷啊，不得了啦！官兵和船工打起来了，洪通货栈也被烧了，死人了，至少几十个啊！……”
消息如平地惊雷，骆浦却不敢相信。
新城别称黎川（今江西省黎川县），隶属江西建昌府，地处武夷山脉西麓，与福建邵武府及光泽、泰宁、建宁等县毗邻。新城虽地偏省界，却以2关21隘广通闽北，福建境内的盐铁、茶叶、笋干，以及其它农副特产大多通过闽江直达邵武、光泽，然后经由新城的关隘翻越武夷山脉，沿着官道运达新城境内三条河流的码头，从黎滩河进入建昌盱江，直通赣江、长江，运抵南京、北京等地。自古是商贾云集富庶地，民丰物阜鱼米乡。
仓廪实而知礼节，民丰物阜百姓自然安居乐业。新城已数十年没有出现什么恶性事件了，骆浦就任知县这两年更可以用忻乐太平来形容。
五福街位于县城西北40里，是个人口近4万的商城，号称江西四大集镇，这里有全县最大的码头，是新城最大的货物转运中心。闽地经由“赣闽第一关”杉关以及洲湖牛田隘进入江西的货物，大都在这里卸车，然后装上大船转运到建昌、豫章等地；由赣入闽的货物也从这里下船，改由车夫、挑夫转运，翻越杉关进入福建光泽，再从光泽码头上船，通过闽江送达福建各地。五福街夹河而建的四里长街繁华自不必说，这里集聚了赣闽两省众多老牌商号，其中新城本地最大的商号正是这个洪通货栈，据说它在赣闽两地有数十家分号。
洪通货栈的大掌柜黄椗骆浦也认识，此人一贯乐善好施，广有人缘，在新城商界声名显赫。骆浦猜测，从盐监道直接查抄这点看，洪通货栈出事大概与外地的分号有关。
骆浦向来人询问了事件的起因，得知械斗皆因官兵不问青红皂白就砍杀围堵洪通货栈大门的挑夫和船工引起，并非挑夫和船工主动袭击官兵，这才稍有心安，但船民抗击官军，说大了那就是造反。境内出了如此严重的恶性事故，骆浦不能装聋作哑了，急忙召集包括儒学署教官等县衙所有官员开会，匆匆布置好监考和后续发案等工作，就带着巡检王罡赶往五福街现场。
骆浦和王罡带着20多名衙役赶到五福街时，船帮已经溃退。只见洪通货栈主楼一半已经烧毁，大火刚刚扑灭，现场还在冒着青烟，货栈正门街道和后仓码头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受伤的官兵，还有一些是官兵的尸体。盐监道佟旻在码头上正指挥兵丁和挑夫将查没的货物装船运往建昌。
骆浦上前拜见佟旻。客套之后，佟旻开口便不无恫吓地说：“本官此次接到密报，奉巡抚大人之命前来贵县稽查私盐，缉拿天地会党，因贵县正在举行县试，就没有惊扰贵县。不过，本官没有想到啊，新城会党人数众多，已然养虎成患。天地会正是自恃人多势众，因此才敢于公然对抗朝廷天兵。本官自当上报巡抚大人，奏报朝廷，对漏网的天地会余孽予以清剿。贵县应继续清查会党头目，彻底清除会党残余，方可确保一方平安啊。”
盐监道绕过新城知县查没洪通货栈，本有回避骆浦之意，且查没的货物价值30多万两白银之巨，骆浦却颗粒无收，骆浦心里自然很是不悦。现在因官兵死伤百半，佟旻为推卸自己处置不当的责任，指认新城境内天地会会匪横行，责令骆浦追查会匪头目，清剿天地会教徒。骆浦有责无利，更感到十分的憋气。
骆浦不愿无端承担官兵死伤的责任，也无力清剿佟旻所说的会匪，因此辩白道：“道台大人垂训，鄙职自当铭记。对抗拒天兵之漏网者，在下必定全力追缉，严惩不贷！然而，要说船帮就是反清复明的会匪，却只是民间传言，大人是否有人证物证相佐证？本县境内正因为盗匪稀少，方有今日之商路通畅，工商繁荣，民丰物阜，而商业繁荣，靠的是正是挑夫众多，漕运发达。大人指认挑夫船工为乱党，令鄙职予以清剿，只恐激生民变。请大人明察。”
“船帮拉帮结党，聚众对抗朝廷，这还不能定性为乱党造反吗？骆知县，对于乱党谋逆之类的事情，你我都要小心啊！处理不当，丢了头上领带是小事，就怕自己不小心，丢了项上的人头！”佟旻教训道。
“鄙职感谢大人提醒。但互帮互助的拉帮结派早于宋明先朝就是船帮的传统，当时何来的反清复明？船帮的拉帮结派，实为漕运接驳需要及时联络，以及水上作业危险船工遇事需要有朋友相助，这是安全和协作的需要。洪通货栈伙计拒捕，挑夫船工杀伤官兵，实为保护自身物资利益所为，只是恶性的利益争执，并非有意攻击官府，更无意造反推翻朝廷。大人官居盐监道，盐道畅通为大人职责所在，而盐道的畅通却必须借助挑夫和船工之力，所以鄙职认为，大人对挑夫船工似乎不宜穷追猛打。鄙职所言均为实情，敢于上达天听，想必大人能够体谅。鄙职在此恳请大人将本案控限于义利之争，不要上升到匪患的高度。鄙职自当继续追查善后，尽力追缉漏网的要犯。”骆浦据理力争。
稽查私盐是盐监道职责所在，此次行动收获丰厚，佟旻当然是立了大功的，但如果因稽查私盐滥杀百姓而激生了民变，佟旻无疑有处置不当之责。现在闹出了军民双方伤亡近百人的恶性事故，佟旻铁定是无功有过，罪责难逃了，这着实让佟旻大伤脑筋。佟旻本想将船帮定性为天地会，这样不但能够推卸官兵伤亡的责任，或许还可以夸大伤亡人数获取朝廷更多的抚恤金；挑夫、船工一旦被指认为天地会乱党，死伤人数反而可以列入战绩。这自然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但指认挑夫、船工为乱党，需要新城知县的配合，新城知县需承认这些挑夫船工是会匪，并承担境内会匪猖獗的责任，而眼前的这位知县头脑清醒、刚直不阿，不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
“骆知县请借一步说话。”佟旻将骆浦带到一个偏僻无人之处，试探着说道，“骆知县，闽西北的建昌船帮与天地会关系密切，朝廷是确认了的；如果说新城船帮很多人也加入了天地会，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骆浦反问道：“大人指认新城船帮是天地会会党，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
“官兵查抄洪通货栈，对方竟然很快就聚集到几百人对抗阻扰，甚至敢与官兵动武，如果不是天地会，老百姓谁有这种胆量？什么人能有这样的组织动员能力？”
“大人到这五福街上随便搜查一家铺子试试，看看是不是很快就会聚集几十、上百个人来和您讲理，阻扰您的行动。新城这地方民风就是这样。”
“本官根本意想不到啊，查抄一间商铺而已嘛，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亡。如果不将这些船工、挑夫指定为天地会乱党，本官现在也很难向上交代啊。”
“大人如果指认船帮为天地会乱党，大人一纸奏疏就可以立功受奖，以后也就没大人什么事了；然而鄙职可就惨了，鄙职无凭无据的，今后到哪里去抓天地会乱党向朝廷交差呀？大人要怎么上报朝廷，鄙职无权置喙，但鄙职只能据理力辩，绝不承认船帮加入了天地会乱党！”
“好在这次行动收获十分丰厚，本官可以将查没货物的一半留给贵县，骆知县意下如何？”
“如果大人指认船帮为天地会乱党，又上报了大量的伤亡人数，那么事情就闹大了，性质也就变了，后面的事情也就不是你我二人能够掌控得了的，朝廷还可能派钦差下来调查。鄙职不想趟这潭子浑水呀。”
“骆知县，本官虽不是你直接的上司，但官衔还比知府还高一个品级吧？你这不是，那不行的顶撞本官，难道是对本官查封这洪通货栈不满吗？”
“道台大人明鉴，鄙职之所以敢据理坦言，看上去是为了自己，其实也是为了大人您啊。你我官场中人，都知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道理。如今说到这个份上，鄙职只能斗胆说说自己的看法。鄙职觉得大人这事应该是办砸了。”
“骆知县还有何见教呀？”
“大人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最大的愿望是创造一个千古未有的乾隆盛世，圣上喜好的是四海清平，各地官员都以报喜不报忧为准则。如果天地会真造反了，那是不得已只能镇压，尽量把坏事变成好事；如果凭空捏造天地会匪情，把好事变成了坏事，恐怕巡抚大人也不乐意吧？”
“那依您骆知县的意思呢？”
“鄙职的建议是，这事应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骆知县为官一任，想要造福一方，不想扩大事端，此情此意本官能够体谅，也深为感佩。本官可以不报或少报士兵伤亡人数，不咬定船帮为会匪，但是，士兵本不由本官统辖，他们的上司将如何向朝廷禀报，本官就难以左右了。”
“大人既然收获丰厚，还能拿不出抚恤士兵的银子吗？至于总兵大人和巡抚大人，谁愿意把这样的事情捅到朝廷去呢？鄙职只怕道台大人一旦上报了伤亡人数，让总兵大人和巡抚大人都感到骑虎难下，那时查没的货物已经上缴了国库，大人您可能还要为抚恤士兵的银两发愁啊。”
佟旻听了，突然有了如梦方醒的感悟，感慨地说：“骆知县，没想到您一个七品县令，竟有如此的真知灼见。如此说来，本官差点就犯大错了。感谢！感谢！”
骆浦谦恭地回答说：“大人过奖了。鄙职不过是自知才疏学浅，因而处事一向谨慎而已。”
佟旻觉得骆浦虽然耿直，但正是可以信赖之人，现在善后的事情需要骆浦的配合，因此试探道：“骆知县如不嫌弃，今后本官与骆知县以兄弟相称如何？”
佟旻前倨后恭、主动亲近的表现，骆浦虽一时不解何意，但佟旻毕竟是上官，骆浦不好不给面子，只能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回答说：“鄙职承蒙道台错爱，哪有拒绝之理？”
佟旻高兴地说道：“那愚兄我也就不能见外了。这次抄没的货物我只运走三成交差，剩下的货物都留在贤弟这里不登记造册，请贤弟帮忙将这些货物转卖，愚兄当然也会搭把手的。货物变卖所得的银两一半用于打点总兵大人、巡抚大人，以及对殉难士兵的抚恤，剩下的一半你我兄弟五五对分，贤弟以为如何？”
骆浦理解佟旻的难处，也知道官场的求财之道。佟旻此次手执江西巡抚的手令，调集建昌大营的兵丁到五福街查没洪通货栈，虽然没收私盐90多万斤，茶叶、其它土产以及即将运往福建的百货不计其数，但由于处置不当，兵丁查没洪通货栈时遭遇到船帮、挑夫的有力反抗，双方死伤近百人。官方虽查没了洪通货栈的货物，兵丁死伤却比船帮、挑夫更为惨重，且没有抓到一个洪通货栈的伙计，只捕获了3名挑夫。佟旻不报匪患就只能隐瞒官兵伤亡，自然要用隐瞒下的查抄物资变现银两封住相关人员的嘴巴；就算佟旻将查抄的物资全部运往建昌，也是不可能如数造册入库的。
私吞查抄物品早为官场惯例，骆浦何尝不知。而佟旻不上报匪患，却正是骆浦求之不得的，骆浦自然是满口应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