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黄恭和吴滨终于进了城。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行李,就直接找到朱记酱坊寻找张长根。
张长根正好在朱记酱坊,听说家里来人了,出门一看,却是两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年轻人,自然是深感意外,疑惑地问道:“听说二位是来找我张长根的,从我家里来的?”
黄恭上前拱手说:“在下黄恭。这么说,那您就是在下的干哥哥张长根了。小弟这就给大哥施礼了。”
张长根说:“我是张长根。可是兄弟呀,你刚才说我是你的什么?干哥哥?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见过面呀。”
“说来话长,大哥有空的时候,我再和大哥细说。”黄恭拿过老太太委托他带给张长根的那个包裹,递给张长根说,“这是干娘让小弟给大哥带来的东西。”
张长根看见那个包裹的确是自己母亲的东西,可是张长根仔细打量黄恭和吴滨,总觉得这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的农家人,况且从口音听出黄恭明显就不是婺源人。这个黄恭怎么突然间就认了老太太做干娘了?张长根因此非常好奇,他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委,于是说:“我是这里的工头,平时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兄弟先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里面告个假,很快就回来。”
张长根进去后,黄恭和吴滨在朱记酱坊大门左右闲逛。黄恭有意观察,看见进出大门的人真还不少,间或还有马车拉走整车的瓦罐,黄恭知道,那些瓦罐里装的就是酱菜。
不到一刻钟时间,张长根走出了大门。张长根问黄恭住下没有。黄恭说一到城里就来找大哥,所以还没有住下。张长根说,那就先到我家住下。随后就带着黄恭和吴滨一起回了家。
张长根的家在城门外不远,房子是自家建造的,当地农村常见的一厅四房格局,大门口有一个小院子,院子东边是自己搭建的厨房。张长根说自己从18岁起在朱记酱坊学徒,到今年39岁,足足在朱记酱坊干了21年。他10年前先是在这里买了5亩地,搭了个茅房请人种菜,卖给朱记酱坊,6年前在自家地里盖起了这座砖瓦结构的房子,虽不很宽敞,也还够用。盖起这房子后,张长根也曾接母亲到这里住,但老太太说在城里过不习惯,还是山里好,所以不久就回山里住了。张长根老婆武氏,今年32岁,平日就在家里种菜、做饭,带孩子。张长根一儿一女,女儿7岁,儿子13岁,都可以在地里帮忙种菜了。张长根说,等过两年儿子满了15岁,就让他到朱记酱坊当学徒。
张长根向武氏介绍说黄恭是自己的干弟弟,黄恭向武氏见过礼,然后武氏说自己要去烧茶。张长根将黄恭请到一间里面有一张四方餐桌,靠墙有两把太师椅,太师椅中间有个小茶几的房间。黄恭知道这间屋子是张家平时接待客人和吃饭的地方。
武氏很快就用茶壶烧好开水送进屋来。张长根让武氏准备好晚餐,自己在3个茶杯里各放了一些茶叶,用开水冲上,递给黄恭和吴滨。
黄恭喝了一口,称赞说:“大哥,你这茶叶可是上品啊,稥!”
张长根说:“我们普通人家的茶叶,谈不上是上品。不过我们婺源的绿茶,那还真是远近闻名。不要说这徽州,就是在苏杭,在南京,我们婺源的茶那也是很有名的。贤弟看来也很懂茶。”
黄恭说:“不瞒大哥说,我家也做茶叶生意,什么武夷山的岩茶,安溪的铁观音,我们家每年都要贩卖个几十船。”
张长根说:“我一眼看见贤弟,就觉得你不是普通人。贤弟刚才说在我家养伤,所以认了我娘做干娘。刚才我也没有细问,贤弟怎么是怎么就受伤了呢?你说你是建昌人,怎么会跑到我们家那种山沟里去的?”
黄恭就把自己从三清宫到遭遇强盗,后来在老太太那里养伤的过程,向张长根讲述了一遍。黄恭说着话间,武氏已经照着张长根的吩咐,到街上打酒并买了一些肉食,在四方桌上摆上了碗筷。
张长根对黄恭说:“贤弟,我们吃饭吧。边吃边聊。你刚才说马匹和行李都被强盗抢走了,现在身无分文,那今天就在愚兄家里住下吧。这么说吧,咱们兄弟也是缘分一场,今日初次见面,愚兄这里也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贤弟也只能将就了。”
黄恭说:“大哥客气了。大哥这里可是新房子啊,还是自己家里,出门在外我上哪里能找到这样的住处啊?还不是托了干娘和大哥的福。”
三个人各坐一把条凳围着方桌坐下。张长根在黄恭、吴滨和自己的碗里倒满酒,接着就按婺源的习俗走完了宾主相见相互敬酒的过场。
酒过三巡之后,黄恭端着碗起身说:“小弟这次来婺源,想不到却遭遇了强盗,身负重伤险些丢了性命,幸亏干娘细心照护,小弟才得以顺利康复;到了婺源之后,又蒙大哥盛情款待,小弟深感三生有幸,感激不尽。来,这碗酒小弟干了,谢谢干娘和大哥!”
张长根慌忙起身说:“家母乐善好施,这在我们那里都是有名的。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贤弟这就见外了。”
黄恭坐下说道:“不过,小弟还想请大哥帮小弟一个忙。”
张长根说:“贤弟请说,只要大哥能够做到。”
黄恭说:“遭此一劫,小弟现在弄得是身无分文,不要说去南京赶考,就是回家都没了路费。听说朱记酱坊需要招帮工,工钱也还不错,所以小弟想到你们朱记酱坊去上上工,赚些回家的路费。”
张长根说:“按理说我介绍两个人到朱记酱坊做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现在管的就是这个。可是贤弟要去,我看不合适。”
黄恭说:“大哥以为我是大户人家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吧?小弟我虽然出身大户人家,但从小练武,还走南闯北做生意,所以我什么苦都能吃。”
张长根说:“愚兄能看出来,贤弟你不是干不了,而是你不能干!你是什么身份的人?廪生吧?秀才吧?秀才怎么能够干这活?这不是有辱斯文吗?不行!绝对不行!大哥不可能介绍你去干这种活。贤弟如果要去南京赶考,这钱愚兄暂时难筹到;但如果只是要回家的钱,大哥还是能够有办法的。”
吴滨看见张长根已经把话说死了,于是插话说:“长根大哥,我们少爷如果只是去南京赶考,那是不需要来婺源的。少爷到婺源来,还因为有一件重要的私事。”
张长根说:“说的也是,从建昌去南京走水路不是更方便,干嘛绕道我们婺源呢。贤弟要办的私事究竟是什么事情,能否告诉愚兄?”
黄恭这回倒是赞赏吴滨的机智,说到这个份上,要让张长根介绍去朱记酱坊打工,只能另找理由了,怎么说呢?筱贞写的那封信没有被强盗抢去,正在黄恭身上,黄恭于是将那封信拿了出来递给张长根说:“小弟是为了一个小姐来婺源的。这个小姐在建昌时和小弟是相好,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小姐的父亲在婺源为小姐相中了一门亲事,小姐被父母逼着来婺源了。这是小姐临行前给小弟写的信,要小弟到婺源来见一见小姐的父母,并向小姐的父母提亲。”
张长根正好也能认字,不然就做不到工头了。他打开筱贞的那封信,细细地看了看,以十分惊诧的眼光看着黄恭问道:“贤弟,你的相好就是这个筱贞小姐吗?”
黄恭回答说:“是啊,怎么啦?”
张长根问:“就是齐知县家的千金筱贞小姐?”
黄恭说:“是啊。大哥难道也知道筱贞小姐?”
张长根说:“贤弟呀,你知道齐知县订下的那门亲事是谁家吗?就是我们东家的三公子啊!这三公子长相虽然比不上贤弟,是朱家三兄弟里长得最差的一个,但是人家去年中了举人,今年很可能高中进士。以愚兄看,贤弟和筱贞小姐的事,悬了。”
黄恭说:“筱贞小姐曾经对我说,齐知县还是很尊重筱贞小姐自己的选择,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筱贞小姐都快20岁了,至今还没有成亲。大哥从这封信里也能看出,筱贞小姐的心是向着小弟的,所以小弟我并非没有胜算。”
吴滨此时也帮腔说:“是啊,这朱公子是举人,但我们少爷也不差呀。少爷今年第一次参加县试,就考了个案首。朱公子他考中过案首吗?”
张长根说:“我知道我家兄弟是高才,不然筱贞小姐也不会如此爱慕我家兄弟呀。”
黄恭说:“正是现在遇上了这种情况,所以我就不能轻易离开婺源了。也许老天安排,我去不了南京了,反正三年两考,我两年后再去参加院试。今年我就留在婺源,专心解决好自己成亲的问题。如果是这样,那就还得大哥帮忙了。”
张长根说:“难道贤弟还是想去朱记酱坊帮工吗?”
黄恭说:“是啊。如果我们不去朱记酱坊帮工,我们在婺源的吃住,还有其它的各种开销怎么解决呀?即使大哥帮忙解决,贤弟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呀。”
张长根说:“你到朱记酱坊去上工,那就是到朱家去上工,将来筱贞小姐要是知道了,那是多没有面子的事情?愚兄只怕这样反而是把事情给搞砸了。”
黄恭说:“这里有谁比我更了解筱贞小姐?就是朱家三公子,他能比我更了解筱贞小姐吗?如果筱贞小姐知道我因为来婺源被强盗抢劫,差点送命;之后又因为身无分文,所以用上工的方法留下来找机会接近她,筱贞小姐只会为我的行为感动,她一定会更怜爱我。现在这种情况,我正好要使用苦肉计!”
张长根疑惑地说:“这行吗?这事我总觉得不合适。何况还牵涉到我们东家……”张长根犹豫不决。
黄恭说:“我理解大哥,还因为我现在是你们东家三公子的情敌了,大哥觉得不方便。但大哥可以装作不认识我们呀。我一个建昌人,谁能想到大哥和我竟然是现在的这种关系呢?”
吴滨说:“长根大哥如果实在为难,怕得罪东家,那就介绍我一个人去上工吧。你们东家不会知道我和少爷是什么关系的。”
张长根听黄恭这么一说,又被吴滨这么一激,就毅然决然地说:“吴滨兄弟说的什么话,为了我干弟弟的事,我张长根是个怕得罪东家的人么?我就是觉得我兄弟是秀才,做个帮工实在是不合适。既然我兄弟决意要去朱记酱坊做帮工,那我也就豁出去了。贤弟,你明天就跟我去朱记酱坊。吴滨兄弟可能就要等几天了,后天才有一个送货的小兄弟要辞工,所以吴滨兄弟要后天才能够去顶工。”
黄恭和吴滨都齐声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张长根说:“不过,贤弟呀,你的这个工作呢,就是帮着酱坊配料的老师傅配料,那个师傅姓阎,名叫阎非。有件事情我要给贤弟交个底,你的这个工呢,以前是一个叫刘四的年轻人做的,前几天这个刘四要辞工,阎非当然事先知道,就跟我说想让他的小舅子李旺仔来接班,我呢也就答应了。现在贤弟要去,我就装着忘记了阎非这个事,这样你上工是没有问题了,但以后在阎非手下干活,可能就要看些他的脸色了。另外就是,我们今后在朱记酱坊都不要显得过于亲热,免得别人猜忌。”
吴滨说:“这个就请长根大哥放心,我们知道分寸。”
黄恭听说是配料的工作,他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所以虽然知道张长根因此得罪人了,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因此就说:“让大哥为难了,我遇上了这个筱贞小姐,也真是受了不少的罪,我倒也心甘情愿。大哥您这样提醒我,我也就明白了。我机灵着呢,没事。”
张长根想了想,然后说:“要不明天吴滨兄弟也去上工,我就说送货的事情要提前熟悉客户,让前面的兄弟带一带,以免送错了货。”
吴滨赶忙说:“谢谢长根大哥。”
黄恭和吴滨都想不到事情居然这样顺利就解决了,心里高兴就都多喝了几碗酒。当晚,黄恭沾床后就呼呼大睡,他睡了一个自洪通货栈被查抄以来最感踏实安稳的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