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幽宁静的祠堂内,一位少女与一个老妪正在对视着。
两人相距近在咫尺,但宛如来自两个世界。
前者青丝如瀑,朱唇皓齿,好似这初春时节的河畔细柳般稚丽可人。后者则枯槁丑恶,宛如一头来自地府的白发恶鬼。
朱媺娖残肢断臂见多了,倒不觉得对方的长相有多可怕,反而沉浸在心头里的疑惑中,目光在莫婆婆的脸上逡巡着,试图找出一些端倪。
看样子,这位妇人的确是身怀深仇大恨无疑。
她不去复仇,偏生藏匿此间,显然是知道大仇难报。但是,她为何要和这身体的原主为难?见过汪洋大海,为何跨不过一条小溪?
一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能怎么得罪于她,才能使她不惜好生设计,也要取之性命?更何况,朱府肯给予她一席之地容身,显然是对她有恩的,正常人何止如此?
莫婆婆这时不知怎么,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牙关咬紧,嘶声说道:“告诉我,你为何没死?”
朱媺娖道:“那你能不能也告诉我,你为何这么恨我?”
莫婆婆盯着她看了半晌,不知为何突然平静下来,“咝”了一声,“你不是她。”
“我不是谁?”
“朱媺娖。”
朱媺娖笑了笑,道:“为何?”
莫婆婆道:“我从小看着她长大,整整十四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么?刁蛮任性,胸无点墨,痴缠一个什么姓张的小子,要死要活,就是一个蠢货废物。她决计不能一人退去贼兵,也决计不敢单身站在我面前来。我记得在她七岁那年,我一时疏忽,没能藏好,被她看到,后来她便不敢一人入睡,她能像你这般盯着我瞧?”
“她那日应该便死了。至于你,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妖魔鬼怪,总归你不是她。”
朱媺娖沉默片刻,道:“假如真如你所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要害她?”
莫婆婆道:“咝,你知道么?我看着你现在这张脸,就恨不得把它撕烂撕碎,不管你是不是她,咝,我都不会放过你。知道么,你以后睡觉别太熟,否则可能会有人进来捂死你,你也最好别踏出院门,说不定就有谁一刀插进你的胸膛。”
朱媺娖微叹,道:“你就不怕我告诉我父亲?”
莫婆婆露出一个丑怪的笑容,“你可以试试。你也尽可以扯开这些布幔,搞清楚上面供奉的是谁。只是,到时候只怕朱府上下,也再活不下去一个人。”
“……为什么?”
“你不是想要知道我的仇人是谁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人是天底下最可怕最无情的一个怪物。”
朱媺娖注意到,老妇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深恐惧。
朱媺娖想象不出,是什么的人才会让这个无比心狠手辣,恶鬼似的老妇人,在多年之后,一俟想起也依旧露出如此神色。
哪怕她此刻已经是许多人见之心丧的噩梦,但她此刻想起的那人,却仿佛比噩梦还要可怖百倍千倍。她自毁容貌,隐姓埋名藏匿多年,也好似逃离不了那人给予她的万般惊惶。
“他的耳目遍及天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传到他的耳中。你去打听的时候,他的爪牙必然寻踪而来,你家藏了我这么些年,你觉得他会饶过你们么?不会的。他会将你们阖府上下,无论男女老幼统统杀死,就像当年……”
说到这,莫婆婆的声音突然截然而止,她冷冷的看着朱媺娖,道:“你可以走了。”
朱媺娖颔首,抬步往外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下,原地思忖片刻,回头道:“此恨无解?”
妇人没有回头,毫不犹豫的说了两个字。
她回答很简单,但其中怨毒憎恨在朱媺娖听来,却浓得仿佛化作了实质。空寂室内的隐隐回响,便好似这份怨恨正在流淌激荡的声音。
她说:“休想。”
……
……
走出祠堂,见得风和日丽,碧天如洗。又看到台阶下的两个侍女望着自己,齐齐展露出两张如释重负的笑颜,朱媺娖顿时感觉心怀一畅。
毕竟,与那位丑恶的妇人面对面的说了半天话,听了许久那些恶意满满的言语,饶是她心性坚强,也不知不觉有些憋闷难受。
如画一蹦一跳的迎了上来,迫不及待的问道:“小姐,她没对你怎么样吧?问出来没有,是不是那个丑女人要害你?傻子有没有说谎?”
鹤梅也上前说道:“小姐,你再不出来,我就准备进去救你了。”
朱媺娖笑了笑,突然伸手揉了揉如画的脑袋,“没事了。走吧,这里呆着不舒服,回去再说。”说完,当先向院外走去。
如画用手指拢了拢微乱的发髻,急忙跟上,同时嘴里不满的嘟囔着:“小姐,我比你还大两个月呢,你怎么揉我头?我又不是小孩子。”
走出院门,见到那个老仆妇已经扫完了落叶,坐在门后的台阶上,搂着扫帚的长把,头一点一点的,正在打着瞌睡。
朱媺娖过去把她摇醒,道:“怎么在这睡着了,这春日里寒露重。院子里没别人帮你么?”
老妇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含含糊糊道:“之前是有一个的,但前些天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也别在这睡,赶紧回去吧,这几日我便再派一个下人过来帮你。”
朱媺娖与如画鹤梅一路回到了自家院里,路上撞见不少下人,远远的见着她都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行礼。
她这还是伤后头一回出房,大多数人在她面前,竟是头也不敢抬,似乎带着莫大的恐惧,而余下的则都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偷偷瞥着她看。其中有好奇,有忐忑,有不安,还有探究。个个如此,无一例外。
朱媺娖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救了她们,却被当做了这后宅中的异类。明面上皆感她之恩,可背地里所传的那些,这些日子里可是愈发的猖獗了。
“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
一回到院内,如画就一脸愤怒的嚷嚷开了:“不是小姐的话,这些小蹄子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寨里当压寨夫人呢!又说小姐得了疯病,又说小姐中了邪,越传越离谱,若不是小姐你拦着,我非挨着把她们的嘴撕烂!”
“行了,如画,你去前厅问问,我爹回来了没有。”
“好……咱们是要去告那个丑女人的状么?”
朱媺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问这么多干什么,还不快去。”
如画一脸郁郁的道:“小姐你别揉了,我这就去。”
等如画走后,朱媺娖坐在几前沉吟片刻,又叫鹤梅在对面坐下。
“那个莫婆婆究竟是什么来历,你再对我仔细讲一遍。事无巨细,但凡你这些年听说的,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