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豫章郡最近的道家在洪都府。
昏迷中的千面郎君呼吸声逾弱,身子软绵绵塌陷着,血迹点点顺着衣角滴落,这种毒似乎能消磨人的精神。
这种姿势,杜康无法全速遁走,干脆直接背起父亲,也不觉得沉重。
此时,他突然捏紧食指关节按压住太阳穴,感觉头痛欲裂,目眩神离,像是什么东西要从脑袋里强行钻出来。
意乱神迷,十分痛苦却不敢歇息。那位二十三的奇怪女卦师赵瞭,施展千面神通决死姿态的冬哥,以及身后不省人事的父亲,杜康脑袋被搅乱得一塌糊涂。
此刻心提到嗓子眼,眉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双眼噙泪,脚下陷入树皮,大力飞跃,带出苔藓翻起。背后气息已经极度虚微,父亲头歪向一边,杜康俯身弯腰,动作极力轻缓,尽量让他不至太过颠簸。
回想自己因为不能学习道术,十六年几乎没出过洛阳。今天遇见的事情远超过自己的认知,严冬那稚嫩却坚毅的背影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严冬,他即是长兄,也是外宗。很多家族都会培养这样的修者,算是死士,用以保护宗室血胤而可以随时牺牲掉的弃子。可在杜康心中,早就把严冬当成了自己的至亲手足,希望他能安然无恙才好。兄长在道术上的天资世所罕见,假以时日必定非等闲之辈。
惊魂未定,心有余悸,那种如腾蛇赵瞭的大神通级别强悍修士,不是一般人所能独自面对的,要立刻让道家大能们知道二十三闯进岸界了。杜康脑袋越来越乱,强行安慰着自己,明明心里也清楚,那位名为赵瞭的奇怪卦师,若真起杀心,冬哥只怕是凶多吉少。原因无他,这俗话说得好,修道之路,一重关是三重天,练气对神通,差着等级呢。
也怪自己,但凡会一点神行术法,也不至于这般狼狈,御剑飞行岂不来得快哉。心中忐忑,焦急的运转丹田真气到小腿,杜康别的能耐没有,就是气足。
而在杜康眼前,光线却突然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暗,脑袋里竟充斥着一片空明,不可视物。
诡异的事情瞬间发生了,浑浑噩噩下,时间似乎静止,意识进入陌生的天地。
这里,空气热如蒸笼,蝉鸣声声。
女孩清澈的双眸发出亮光,细眉轻愁,面如桃花。凉亭里,男孩躺在女孩腿上,看着外面被烈日禁锢的树叶。
“太热了,要不要起来。”女孩把长发撩到肩后。
男孩露出尖尖的虎牙“不要。”
这场面端是怪异的很,杜康感觉时空极度扭曲变形,一瞬间,大量奇诡的回忆接踵而至。
“定!”
察觉到陷入其中,杜康口中大喝一声,咬破嘴唇,丹田气海冲破周身玄关。察觉到不对劲,额头惊出细密冷汗,从梦幻泡影般的记忆中强行挣脱出来。
“呼呼,呼,好离奇的记忆,幻觉吗?我这是怎么了?”
杜康用拳头使劲敲敲额头,自言自语的,刚才脑海里确实出现了难以理解的画面,那么亲切纯粹,又断续模糊。
不对劲。
到底是什么情况,那种环境,绝对是亲身经历,确实是自己的记忆不会错。那个女孩好熟悉,应该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又触不可及,杜康眼睛里布满血丝,牙齿咬的咯咯响。
最近头疼病日渐严重,这次竟然冒出一段恍惚的记忆,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件事过去后一定要问问父亲。身体仍机械的跳动在树干上面,前方已经快出树林,杜康努力摇摇头,大口呼吸。
终于稳定住真气运行。
上次洛阳一别,已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未见父亲了。这次收到消息和冬哥万里南下,连续赶路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刚见面,连话都没说上,就面临如此大危机。
仔细感受背上父亲,出现前所未有的抽搐,从来强势的父亲此刻体魄分明弱到极点。情况不明,杜康纵然心中担忧,也没办法了解更多的信息。
只顾着埋头全速奔逃,两边绿影匆匆向后闪过,雾气昭彰全被甩到身后。出了原始森林,杜康终于敢放肆呼吸,确定再感受不到那种血腥暴戾的腾蛇气息,那个人应该是没有追上来。
这些年专修武道,对自己的耐力还是有几分自信,脚下再次加快速度,不回头的向前跑着。父亲金色道气不再运行,整个人再无知觉,那种黑色毒气,闻所未闻啊。
二人踏足洪都府境内,基本上是安全了。
早就听说,界外那个邪教二十三,高手如云,有通天彻地之能。但在界内的话,他们应该还不至于肆无忌惮,冬哥不要出事啊。这很多的事情一股脑涌上杜康心头,身体上的乏累不觉间增加了很多。强迫自己摆脱莫名其妙的伤感心绪,抿抿嘴唇,再次提起真气。
主动控制思绪不停,让自己保持清醒,冷静下来。回想起方才那位赵瞭提到山经,难道父亲果真从界外二十三那里偷看了什么山经吗?纵观岸界楚国,敢这么以身犯险也就只有父亲了。
无边的枫叶树林依旧在耳边匆匆后退,真够远的。
说到冬哥,最后离开的时候,他特地加重语气,专门交代让自己护送父亲回巡界司,那是在有意提防着其他门派吗?豢龙氏里门派不和已经是明面上的事,这里面有自己不知道的隐情吧,想到这里真有点后怕,却不能向父亲求证。潜意识里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回洛阳,虽说年龄相当,但冬哥的心机城府是自己永远都比不上的。
身型如鱼游潜底,武法步伐发挥到极致。
说来也巧,距离自己最近的豢龙氏巡界司门派,正好就是洗砚池,洛阳巡界司在的南疆洪都府分部。父亲的伤情再禁不起长途折腾,就在那里落脚先治伤吧,也好找些帮手,自己身上仍留有东哥留的一缕道气,他脱身后想必能立刻追踪过来。
转道直奔洗砚池,如此这般不停,脚力穷尽时,终于赶到洗砚池。
杜康翻身沿悬崖滑下,在明镜般的浩荡湖边,高山之上,有倚着悬崖的道观,紫气东来。
红柱青瓦,靠崖高观,香雾袅袅,栈道螺旋。
这才拍拍胸口,呼出一口气,这个名为洗砚池的三清道观,之前是常来的。
自家山门,无须多言,杜康远远举起右手上的青铜掌环,亮明豢龙氏千面家族身份。
两位青袍小道士看到掌环,以及背后那人没有五官的脸,额头暗红色水晶。
“是千面家的人,快开门。”朝着杜康点头,连忙开门迎接。
而在诺大的山门前,道场中间,罡风扑于山岗,嘶吼声音骤然响起,不知从哪跳出一只硕大的拦路虎。龇牙咧嘴凶神恶煞,黄黑鬃毛倒立,胡须像筷子般根根遒劲。这大虎体型如小山,墨黑牙龈,吊睛白额,其上骑着豢龙氏道人,右手捻银针,身披亮黄袍,身边还有熟悉的洗砚池观主。
一眼瞟过二人“前辈,快派人去南边,冬哥正在挡着二十三的人,对方是大神通修为,快!”
杜康踉跄着向前,几尽奔溃。
“康儿,放心吧,上面的人已经去处理了,绝对不会出事,快随我进观,先治伤再说。”洗砚池观主大嘴方脸,叔侄辈的长者,算得上是老熟人了,搭着拂尘,指了指杜康背上的父亲。他是父亲的挚友,好像因为什么原因不能踏出洗砚池半步。
他们早就知道自己要来?道术玄而又玄,很多大能都可以策算祸福,预知事情的发生,想来,这应该没什么可奇怪的。
骑虎道人吸吸鼻子,眼睛眯成一条缝。
“磨叽,啊就啊就啊就郎君,子午断断断断魂之毒哇,厉害了。”骑着大老虎的道人中年模样,率先迎上来,鬓角小辫系着金绳,期期艾艾,口吃甚是严重。
大虎只是威武,完全没有凶残兽性,而这个磕巴的人杜康也认识。医仙钱仲,常年不出洛阳,在医道上颇有手段,可活死人,肉白骨。一般人请不动他,父亲面子够大的,或者说父亲此次跨出界外事关重大,绝对另有玄机。
杜康想不了那么多,医仙不耐烦的走向父亲,好像等他很久了。也不查看伤情,直接从竹筒中倒出一只小虫子,那是一种黑色甲壳类昆虫。豢龙氏医仙的道术,何况有观主在此,杜康没有理由怀疑。斜眼看着那虫子飞到背后,破开父亲右边肩膀上的皮肉,扭动肥胖的身体,很快消失不见。
杜康背着父亲,待四人来到观内房间,那虫子已经从左边再次肩膀钻出来。
进出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趋向于了无痕迹,父亲腹部的黑气随之明显减少大半,道气也慢慢恢复运行。
眼看情况有所好转,杜康悬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向骑虎医仙钱仲深鞠一躬“多谢前辈,家父这是好了吗?”
医仙没有说话,拔出父亲腹部几根银针扔在一边,翻出窗户跳上大虎便要离开,头也不回,这人好随性。
“啊就啊就啊就回洛阳复命了。”
观主点点头又默默叹气“杜康,所谓子午断魂之毒,每逢子午二时必将蚀骨断魂,痛不欲生。钱道友只能帮他祛毒保命,恐怕郎君此后都要背负那种非人折磨了。”
“啊。”
杜康连退两步,没想到这么严重,这毒是赵瞭的手段吗?不得而知。
无论怎么样,好歹算是暂时解完毒,伤势稳定。父亲仍陷入昏迷,杜康和观主坐在床边陪着父亲,两人简单说几句没有什么心情。
“对方可是二十三的大神通者,上面派谁去帮冬哥了?”杜康一脸沮丧,依旧很担心。
“八扇屏狂道人孙玉林,豢龙氏硕果仅存的宗师巅峰级别人物,对付赵瞭绰绰有余。”赵观主捏着泛黄的山羊胡,思索着什么,欲言又止。
他怎么知道是赵瞭,自己应该没说过,杜康不自觉睁大眼睛。观主那个口型,山字没说出来,山经?这个念头在杜康脑海中一闪而过。
听到八扇屏三个字,父亲竟是微微睁开眼睛。
杜康连忙将水递到嘴边,扶住后脑。
父亲看起来依旧很虚弱,艰难起身看向杜康,氤氲气团罩着面部,没有嘴巴和眼睛,这样看着很怪异。竟是用力捏了一下杜康手腕,胸腔内发出声音“谁让你出洛阳的?说了多少遍,我的事不许你参与!”
杜康低下头去,由于不能修道的原因,父亲和娘亲向来不允许自己出洛阳。
“老杜,你这次太过了!”观主打断两人对话,有点生气。
看不出表情,父亲没有回应,自顾自慢慢打开掌环。金光道气微震,催动墨色长横刀飞出,吃力摩挲着手中横刀,黯然销魂。
刀出掌环,暴戾之气扑面而来,杜康顿感烦躁不安,揪住头发按着眼睛,眼神瞬间涣散又清晰,眩晕感一闪而逝。
良久后,不知道父亲在问谁。
“你可知道这把刀。”
只看到那柄刀外形流线美观,视之神迷。能让父亲爱不释手,杜康猜想大概不是凡品。
“贫道专修长生,不知刀兵。”观主从头到尾都没看一眼。
“师弟,这可不是一般的长横刀。游坟茔,奇山经,吸髓陆离镇凰心,你也听过老宗主这句话吧。这柄长横刀,就是吸髓!咳咳。”
胸膛剧烈起伏,杜康慌忙抹前胸捶后背帮父亲舒缓,有些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这些年来,父亲执着于奇经里的力量,不惜多次往返岸界内外,九死一生,这次似乎是从界外二十三那里得到这把刀。
以杜康的心智,尚没办法判断这些事情是福是祸,却是每次都为父亲格外担忧,无一例外。
“可惜留不住它,八扇屏有腐石,上面派他来,还真看得起我千面郎君。说到底还是信不过我,罢了,贫道有的是机会。”父亲话语冰冷,脸上气团变得躁动。
洗砚池观主低头注视着父亲消失的五官,闷哼一声,依旧不曾看那长横刀一眼,眼里三分心酸七分无奈。“千面家都是疯子,觊觎真凰之力,你的心魔越来越重了。毕竟同门一场,别让我替你收尸,起码为了康儿,你也好自为之吧。”
撇撇大嘴,随后转身拂袖而去。
房内留下父子二人,皆沉默不语。
良久,父亲打破僵局“康儿,无须担忧,冬儿比你想象的要强太多了,他有足够保命的手段。”
这说法是真的吗,冬哥是练气修为不会错,竟然有与大神通者一战的实力。
千面郎君收起长横刀吸髓,手捏莲花道决,金色道气自动运转小周天,卡顿停滞数次才顺畅“又头疼了?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杜康见父亲盘坐在床上,脸上依旧是千面神通的状态,知他尚未痊愈。
“呃,没有,父亲何出此言?”
“这样啊,若是头疼了,就念静心决吧。”
父亲果然知道些什么。
“康儿,你难道真就一点不好奇,为什么自己不能修道。”
杜康摇摇头,别说修道,自己十六岁了,尚不知道气为何物。
灵感一闪,突然发现,头疼病好像与某个东西有关。是了,长横刀,无论是严冬的长横刀天外仙,还是父亲这柄吸髓,只要接近这种神兵,就莫名头痛难忍。
父亲冒死出岸界,就为了一把自己留不住的神兵吗?“您先休息,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夺得横刀吸髓,随口说给别人听真的没事吗?”
看不清父亲表情,只觉得他似乎狡黠微笑“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再者,你观主叔叔可不是外人。”
“他们说您以后子午时分会很痛苦。”
“为父自有神通化解。”
两人一言一语。
父亲无论何时何境,总是保有强者该有的自信和坚毅。杜康还想问什么,想了想,却是张张嘴没有发出声,千面郎君已经入定,房内再度安静。
在接应父亲之前,甚至连严冬都算出来有长横刀进岸界,道家大能何其多,岂会不知。夺得至宝却招摇过市,这绝不是千面郎君该有的谋略,但父亲做事向来有自己的理由,无论如何,但求一家人平平安安才好。
看着掌环上严冬留的纯白印记,游坟茔,奇山经,吸髓陆离镇凰心。真凰之力是什么,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与道无缘,观主为什么说我们都是疯子呢?耐人寻味。
难能伴随父亲左右,看他金色道气在全身流淌,有种安全温暖的感觉。可是父亲的道术,大多是控水,一旦施展,又全是恐惧冰冷的绝望气息。
记忆里,小时候父亲每次回来,都会收起神通,总是笑着。把自己举起高高的,表情很慈祥,用脸去蹭自己的额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越来越难以见到父亲真容,他变得十分冷漠,总是施展着千面神通,拒人千里。
猛然想到,长横刀何其珍贵,足以让所有人眼红。能手握长横刀的都是猛人,那冬哥,究竟有多强大。
杜康咬紧后槽牙,双手抱住脑袋,眩晕感袭来,头又痛了。父亲仍在入定,任凭千般痛苦,杜康也绝不发声。想来不能再靠近父亲,走出房门,席地而坐,心中默念。
心为神主,动静从心,心动无静,不动了真。心为祸本,心为道宗,不动不静,无想无存,无心无动,有动从心……
静心决平复气海,识海凝神静气,呼吸渐渐顺畅,思绪归于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