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来彬彬有礼地致歉以后，融无华心中微微生疑。
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是因为那些来历不明的鸟儿受惊落羽，才会觉得失了礼数，他大概是那些鸟儿的主人，这些可爱的小生灵，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醒来，才会聚集在这周围，毕竟在昨夜融不染将他从河里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怪事。
而这种仿佛受万鸟簇拥的特性，融无华虽然感觉很神奇，但她并不认为这很怪异。
真正让她心里疑惑的地方，是顾来在这之前向融不染行的那个礼，那明显不是因为这些鸟儿的失礼，这背后隐藏的秘密，反倒更像是与引起那些鸟儿鸡飞狗跳的原因有关。
这给了融无华一种这个中年男人，很久以前就认识融不染的感觉。
她看着站在窗边的融不染，以期他能够察觉到这其中的不妥。
然而，果不其然的是，融不染在看见顾来行礼之时，稍稍蹙了下眉头，但在顾来说完那句失礼了以后，他只是平静地张口道：
“没关系，就是之后打扫起来会比较麻烦。”
完全没有进一步询问的意思。
虽然早就预料到会如此，但融无华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顾来笑着摇了摇头，他觉得男孩的回答很是有趣，便回道：“如果你嫌这些羽毛碍事的话，那就让它们自己处理一下吧。”
他说着，一只鸟扑棱着翅膀从窗口飞了进来，这是一只蓝头粉肚灰翅膀，身子有成年人小臂那么长的大鸟，有点像融不染手上拿着的那根灰色羽毛，正是从它的羽翼上落下来的。
它落在了融不染弯曲着的上臂，带来一阵冰凉的风，风中夹杂着融不染很久没有闻到过的，仿佛青草一般的气息。
它伸头用鸟喙叼住了融不染手中的羽毛，随后头部微微抖了一下，之所以是“抖”，是因为这只鸟在脖颈向后用力的时候，并未能一下子将这根羽毛，从融不染的手中抽出来。
它一双灵光饱满的小眼睛转了下，而它的脑袋也随之再次抖动了一下。
然而，融不染紧紧攥住的羽毛并未能从他手里头脱落。这只大鸟的力气并不小，然而融不染的力量也并不是吃素的。
而身后，在窗户的外面，也有数不清的鸟儿腾飞在空中，各自衔住了各自飘落的羽毛。
顾来这个时候又说道：“我们国家的人民，大多都拥有与鸟儿沟通的能力，这些毛孩子们都拥有不凡的智慧，会解决自己惹出来的麻烦的。”
虽然他是这么说的，但其实在“能力”这一点上，风客国这个地方土生土长的本族人民，他们所拥有的自然不止是“鸟语”这么简单，他们所引以自傲的，就像这个国家的名字一样，很简单就能看出来——
那就是控制“风”的能力。
当然，若是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来讲，他们很少会说是控制“风”，他们往往会说的是，把“风”当做是最重要的“客人”来看待。
于是理所当然的，当这个与顾来关系甚好的“客人”，亦或是说朋友的“风”，感受到了它所经掠过的人或物，在情绪上也好，小动作也好等，种种平常人不易察觉的方面，有某种程度的变化以后，便会直接传达给顾来这个主人。
所以，往往会有人称赞他们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总是在别人什么都没有说的情况下，便能够给出他人想看到的结果，甚至还有他们会读心术之类的说法。
然而这一次，顾来并没有从那流动的风中，得到任何有关于眼前这个男孩的任何反馈，没有任何的情感是外泄在风中，像融无华那样轻易便能察觉得到的。
因此，顾来看见融不染并不愿意松开手中的羽毛以后，只能够凭感觉去猜测他在想什么。
他又说道：“这些毛孩子们也没有什么坏心眼，只不过他们和我心意相通，所以当我受到惊吓的时候，他们也会被我影响，这才突然把这里搞得一团糟，但其实和人类掉头发是一个道理。你要是觉得不满意的话，要不我让他们再给你跳支舞吧？”
顾来一边为鸟儿开脱责任一边打趣道，但融不染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胳膊上的那只大鸟，而那只大鸟也不再试着和他拔河，但也没有松开叼住羽毛的嘴。
“......”顾来沉默了几秒，接着说道：“要是你也不喜欢跳舞的话，我还可以让他们帮你收拾家务。”
他话音刚落，一只比他还高上一些的乌黑大鹰，忽然俯冲落地，它在窗外站直了身体，展着雄壮的双翼，而在它翅膀的末端，有一把如同扫帚一样的工具，不知以什么方式固定在了它的翅膀内侧。
它高昂着头颅，给人种仿佛正在竖着大拇指，自豪地说“我可以”的感觉。
“或者做饭。”
远处，又有一道快若惊雷的白隼，似乎是要划破天穹一般，急掠而来。
它也在黑鹰身边停了下来，而在它合着的勾爪当中，是一个连接着平底锅的握把。
这人该不会把所有的家当，都交给这些鸟儿来携带了吧......
融无华看得一阵无语，她虽然不是特别喜欢鸟类，但这时候却觉得它们有些可怜，她严重怀疑这个男人独自生活时，肯定是由这些鸟儿来充当保姆一类角色。
而融不染依旧直勾勾地看着臂上的大鸟，这让氛围更加尴尬了，顾来现在的笑容也不免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他本觉得虽然无法通过“风”的作弊，来判断融不染的想法，但眼前这个男孩毕竟只有六岁，拿哄孩子的那套靠新奇取胜的手段，总该是会让孩子顺着他的心意交谈的。
只不过这个屡试不爽的套路今天是注定要吃瘪的。
“你......”
而这个时候，融不染终于是再次开口道：“会说话，对吧。”
他此言并不针对在场的任何一人，他的视线也没有任何偏离，很显然是在对他臂上的那只生灵说话。
顾来一愣，张嘴本想说些什么，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而那只蓝头灰背的大鸟，这时再一次用力与融不染拔河，它那根羽毛倒也是很结实，而融不染自然是朝着反方向用力。
可就在两者难解难分之时，它那尖锐的鸟喙也突然一松，让融不染攥着那根灰色羽毛的手，因为惯性直接向前挥展而去，而他的身子也因此没有站稳，脚下磕绊了一下。
蓝头大鸟张开翅膀飞在了半空中，尖喙一张一合，就听见比常人要高八度的尖锐高音如是说道：
“你个憨憨，爷佛啦，一直拿着爷的羽毛不放，给爷整晕啦！”
它扑棱着翅膀，在不高不矮的地方维持着悬空，并转动身子看向了顾来，再次开口喷道：
“还有你这个憨憨，打算在这里磨磨蹭蹭待多长时间？不会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干嘛了吧，赶紧离开这里去恢复你的力量，爷那么多兄弟姐妹还都等着你唤醒呢。”
“啊......”
融无华小声地惊呼了一下，相比于这只鸟口吐芬芳的内容来说，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她更惊讶的还是这只鸟本身的神奇。
“真的说话了......”
她呢喃的同时，看见融不染本应灼热的目光中，却只有一种难以道清的失落。
自己竟然会以为长得有点像鹦鹉的鸟，就一定会像鹦鹉那样学舌。
真是犯蠢，这明显不是模仿啊......
本想试着找回些前世记忆的融不染，放下了这个念头，不再理会这只憨憨大鸟，一步步走到床边，在距离顾来只有一臂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泛婆婆手中的石碗上，看了眼其中愈渐粘稠的土豆泥，转头对融无华说道：“他刚醒来的话，还是去烧点水给他喝比较好。”
融无华一怔，连忙应道：“好......”
她见融不染还看着自己，思索了片刻，“现在？”
融不染微微颔首，又对泛婆婆说道：“婆婆，你也陪她去吧。”
“乐意效劳，不染大人。”泛婆婆轻笑了一声，眯着那双下弯月一样的眼睛，从墙边走到融无华身旁轻声道：“请吧，无华大人。”
虽然她知道融无华并不情愿，但在这两人中做出选择的话，她一定是会优先选择听从融不染的话的。
融无华犹豫了片刻，深深地看了融不染一眼，最后还是无声地跟着泛婆婆走出了房间。
昏暗的长廊中，融无华已经向着灶房走去，而泛婆婆站在门口，用毫无感情的冰冷目光打量了顾来一眼，才缓缓带上房门。
这一切落在顾来的眼中，令他内心百感交集。
而这时，融不染已经坐在了原本范婆婆拉过来的椅子上，他倚着靠背，优雅地将左腿架在右腿之上，也就是俗话说的跷二郎腿，然后将双手合握搭在左腿上，而那根灰色羽毛，也夹在了他合握的双手中央，顽皮地竖起着。
融不染抬头看着站在原地愣住的顾来，“你不坐吗？”
“哦......”顾来回过神来，莫名觉得自己是个小角色，而身前这位的坐姿一看就像个业界大佬。
他重新坐回到床上，脸上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奔赴考场般，无比正式的面容。
“这孩子叫亚灰，性格有些暴躁，鸟虽然有点憨厚，但其实还是蛮老实，没有什么恶意的。”
顾来说完朝着亚灰招了招手，示意它过来。
而亚灰扇动着它的那双翅膀，却是缓缓落在了融不染的椅背上。
“......哈哈”顾来干笑了两声，“看来这孩子挺喜欢你的。”
融不染点点头：“可以理解。”
“那，”顾来声音一顿，微微眯了眯眼睛，“你想跟我说些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让你的姐姐知道呢？”
既然融不染已经以一种秉烛夜谈的架势准备好了，那他除了回答以外，似乎就没有别的选择了，最多只是疑惑一下，为什么不是那位老妪，不是河边的那个远古生灵，而是他。
不过，自己不就是为了来到这里，然后离开这里，继续自己的行程才生下来的吗？
想到这里，顾来打心底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怎么样才算是能让未来的自己，自认不够完美但也绝不算遗憾的回答。
“我会和她说的，但不是现在。”
融不染面无表情，眼中闪烁着如同黑宝石一般的光泽，就好像永恒的打磨，也无法让它的纯净抹去半分一样。
他说罢，整个屋子内除了窗外的呜呜风声以外，就只有死一般的沉寂漫溢开来。
那打破了这种死寂的声音，也一定和冲散绝望的黎明曙光没有两样吧。
“我要去恩华莱特。”
融不染平淡的声音，并没有在任何可以看得见的地方回荡，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他说完以后，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但那声音一定去了一个地方。
于是，顾来这时悟到——
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回答，而是为了指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