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你伯父说过。”陈汤笑道:“你一直认为我是被冤枉的,不是,我就是贪财,没少收别人的礼、别人的财,这没什么好遮掩的。”
“朝中的俸禄……其实……”
“诶。”看王莽说得艰难,陈汤摆摆手,请他入座,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来,尝尝我府上庖子的厨艺。”
王莽只得不再言语,入了座,尝罢一口便称赞起来。闲谈片刻,陈汤笑言:“如果你不是我的晚辈,恐怕也得把我弹劾到牢里去喽!”
王莽一时心惊,赶忙申辩。
“诶。”陈汤伸手示意,制止了他:“除了石显那一回,弹劾我的都没有错,是他们尽职尽责的表现,百官公卿自然要各尽其责,不过,你伯父确确实实是个能统揽大局之人。你得多学学他。你的路还长,有机会我一定帮你!你是有能力、有大志的,这点我不会看错,反正你是管不到我了,去管后生们吧!哈哈!干!”
他该如何评价陈汤,他崇拜他,感激他,但他若果真不是他的晚辈,他会不会弹劾他?他喝尽杯中之酒,陈汤又替他满上,酒中映着一只苍鹰的影子,又高又远。
陈汤注视着王莽那充满矛盾的神情,噗嗤一笑,无所谓地摇摇头,说:“孩子,我只是个善于用兵之人,不是个圣人,这世上圣人太少了。”
王莽看他那毫不在意的潇洒模样,心中也终于放松了一些——是啊,陈汤这样的英雄,所创如此的功绩——至少功大于过了。遂笑了笑,谢过提携之意,聊到了别的话题上。
“不知您对现在的匈奴如何看待?日后汉匈之间还会有战事吗?”
“会。”陈汤毫不在意地笑道。
“怎么说?”王莽的眸色中显出一丝惊愕,身子往前一倾,急急地追问道。
“当然也看往后的君主是否有雄才大略了。”
“您以为?”
“现在的做法并不安妥,匈奴是只虎,而且胃口很大,一向骄横,五单于相争是他们最弱的时候了,我们并没有完全把握住,呼韩邪是主和,但匈奴人中不会只有主和这一派,对另一派而言,他们现在不过是在养病而已,让这么一头猛虎屈居人下,除非他们一直病着,朝中那些儒士,太小看这头虎了。”
“那如何才能永绝后患呢?”
“永绝?要么彻底掌控他,要么就让他永远消失。”陈汤说罢摇头一笑:“呵呵,不容易啊!人生不满百,何苦常怀千岁忧,别眉头不展了,喝酒吧!”
“就没有什么办法让黎民百姓过上永远太平安康的生活吗?”
陈汤停杯,定睛看了看王莽,手指轻轻拍着桌子,仰头而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认真地说:“莽儿啊,对利益的争夺,是无比残酷的,锱铢之利尚且如此,何况一族一国之利?匈奴之患并非一直存在,名将却代代皆出。如果人人都能像老庄那样,儒家的大同才能实现吧。”
临走前,陈汤又拍着王莽的手臂说:“匈奴复兴我是不会看到了,就留给你们操心吧,办法总是有很多的,你的大志,也许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不过路很长,不要急。嗯,回去吧,记得常来,多带好酒!”
王莽回大司马府后向伯父请安。看他回来,王凤放下手中的竹简,笑问道:“回来了,怎么样?和子公聊得畅快吧。”
“回伯父,言谈甚欢,子公中郎智勇绝顶,小侄所学甚多。”
“你肯定问了他大败郅支一事,哈哈,那酒他喜欢吧!”
“喜欢,今日便喝了。”
“嘿!他那里就存不住一点好东西。”王凤笑着坐到榻上,抿了口茶,道:“改日你再去给他送两壶。诶,你与宜春侯之女的婚事定下来了吗?”
“回伯父,基本定下来了。”
“嗯,不错,有什么需要尽管说,你母亲太客气了。”
“谢伯父,这些日子伯父资馈小侄一家的已是极多了。”
“诶,结婚是个大事,聘礼聘金可不能少喽,迎亲又是一大笔开销,明日我差人往你家送些资财和上等的缯纩、首饰,你可给你母亲说好了,一样也不能拒收。”
“伯父,这实在是……”
“不许拒收!”
“谢伯父。”王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就对了。”王凤笑道:“来,帮我整整这些折子。”
“诺。”
“嗯,这回王延世对河决口处的堵塞还是很成功的,你看,三十六天就修好了河堤,皇上看了肯定高兴。”刘骜看了确实高兴不已,两天后便为此下诏改元为‘河平’。
王莽接过来,仔细研究一番,说:“一来调拨钱粮赈济,二来征发五百艘漕运粮食的船只救运灾民,三来堵塞缺口,此次对黄河决口一事的处理还是很周全的。”
“哪一次不周全都不行,一开始让尹忠去主持处理,因为提出的策略都不怎么中用,皇上多么严厉的斥责了他呀,最终他也是引咎自尽了,唉。”
“对了,伯父,我听子夏说,几年前冯逡做清河郡都尉时,提出过要疏通屯氏河辅助黄河泄洪。”
“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对,当时皇上派许商去巡察了一番,说这个想法倒是可行,只是因为财政不足,暂且不疏浚,此次黄河虽说没有在清河郡那边决堤,可这个预防问题还是应当重视起来。是该好好议一议。要说起来,这水利工程自开国以来也做了不少,可这水灾怎么就……唉。”
帮王凤处理罢政务,王莽踌躇了一会儿,忍不住,还是问道:“伯父,当年稚圭丞相弹劾子公中郎……果真是为石显所挟制吗?”
“石显在时,当然是,石显死后,哼。”王凤冷笑一下:“谁知道呢?这世上贪财者众,如子公之奇谋大勇者可是寥寥无几啊!治天下,有才能的人,要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子公所学所识有几人能及啊?也许,稚圭也是为了证明自己当年弹劾子公不是因为石显的挟制,才又弹劾了一次吧,屈从石显,恐怕是他人生中最大的败笔了,文人呐,文人。倘论子公之功,其过能算得了什么呢?皇上太偏心他这个师长了。莽儿,读人比读书难,你慢慢就知道了。”
读人比读书难。这世上圣人太少了。世上贪财者众……
晚上王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今天的谈话,辗转难眠,披衣下床,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想到:这世上圣人太少了,我要成为圣人。这世上贪财者众,我要不贪。让黎民百姓过上太平安康的日子很难,我要想办法让他们过上。
可是他独独漏了一句——读人太难,读彼难,读己更难,而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你错过了,坐我的车只能绕一圈送你回原地。”车夫蛮横地说。
王莽非常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得下车往家走去。路过一座桥,皇上从他对面迎头走来,王莽欣喜地看着他,他却木然地说着:“我不认识你。”与王莽擦肩而过。王莽诧异地目送他走远,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变小了,他震惊地意识到,时间回溯了,自己越往家走,时间越向后回,自己正在回到儿时。
“不要啊!”他惊呼,他不要回到那样的年龄,把所有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他不知道别的路了。
好在转过弯,就到家了,不会再回溯到太久以前了。
回到家中,他看到自己正坐在屋里,四周光线暗而发红,黑暗向着那端坐着的自己聚拢,他害怕,向自己喊道:“你在做什么!”
自己用充了血的眼睛看着他,手在抖,声音在颤,说:“不要忘记了,忘记了也还是会去,但是不要忘记了。”
“忘记什么!”他惊醒后也依然疑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