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用跑车，参加小儿子家长会。从单位到家这段距离，不过30分钟的车程。南方的腊月与北方完全不同，干冷，阳光就成冬天的稀罕物。就像今天，阳光从山顶上斜射下来，江水金子般地流动，一辆辆车像被烧红了似的在街面上鼠窜，一座座象征着权力与财富的摩天大楼，每一扇窗户里都折射出富贵辉煌的光芒。我被一种巨大的、格格不入的陌生笼罩着，我置身其中，却又觉得与他们距离遥远，我仿佛是一个被时代列车遗留的旅客，孤零零看着这个不属于我的车站。我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使劲抹了抹脸，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推门进家，厨房传来叮噹锅铲声，桌上的两个热菜冒着热气。妻从厨房端菜出来，说：“来，今天放你一晚上的假，一会儿我去开家长会，你好好休息。”说着又提了瓶来，说：“一会儿跟你说个事儿，好事儿！”我说：“好啊，好几年没遇着好事儿，你先说，正好我也有事儿和你商量。”妻给我倒上酒，说：“我有班上了，医院库房保管，一个月小四千哪。这下啊，你也不用这么拼了。咦？你要说啥事儿？”我喝了口酒，说：“嗯，我的事儿要干了，咱家每月能再进六千！有朋友给我透露，出租公司有十几台车的指标，新车带营运权三十二万，你的二表哥不是在帮人开出租吗？咱他一人一半拿下一台。我算过了，自个儿跑一天进三百，除了养车的开销至少每月六千进项呢。”妻说：“好是好，一半儿都要十六万哪？这么贵？”我说：“说你不懂吧，前几年最高炒到六七十万一台，这叫买低不买高。再说了，这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总比你把钱扔进·······”我意识到不该揭妻的伤疤，就住了嘴。妻咬着筷子想，眼睛珠咕噜噜转圈儿，突然问我：“你咋知道我还有钱？”我笑了，说：“咱就算再穷，哪年你不抠个几万块存着？”妻扳着指头，瞅着天花板说：“嗯，差不离，够数吧。”她怔了好一会儿，猛地一拍筷子，说：“干就干！幸福都是·····”我合着她喊：“奋斗出来的！”
第二天，妻的二表哥五十出头，是跑了二十多年的老出租。我们一拍即合，下午就交钱，二表哥一路用手护着斜挎的包，小心躲避着路人，好像那包一碰会炸似的。到了出租公司，见了人，我们一人一抱钱放下。点钞机刷刷刷地忙活着，看得人眼晕。合同签字，摁上手印。公司的人一亮钥匙，说：“接车吧，楼下。”这是辆崭新的大众车，牌照、顶灯、车身标识，在太阳下闪着金子般的光。我和二表哥挨着车转圈儿，摸着看着，二表哥一声喊：“兄弟，上车走着！”我们一路上唱着歌，看见同行们就炫耀说：“刚接的，刚接的！”兴奋得不得了，看啥都喜庆看啥都顺眼。我把头抻出窗外，朝摩天大楼上的窗户喊：“有钱人——坐新出租嘞！”二表哥认真开车不说话，我猜他心里也美开了花。
二表哥跑白天，我还是跑晚上，不过我和二表哥交车近，自然结束了汽车旅馆的生涯。给自己打工心情自然好了许多，招呼乘客，帮忙提行李，不觉着累。转过一个街角，远远见一个女人的影儿熟，我慢速靠过去，并排了看清是她。我朝她喊：“许晴，许老师！”她认出我，上了了副驾位置，说：“嗬，真冷！哟，新车。”我说：“自己刚买的，上哪儿？我送您。”她说：“当老板啦，恭喜你啊！我去南岸看个铺面，最近报名的学员太多，原来的地方都装不下了，愁死我了。”我说：“人多还发愁？我这还巴不得人多呢！”她双手放在膝盖上来回搓着，突然转过脸来说：“杨哥，跟你商量个事儿？”我看她铮铮地盯着我，眼神有股子“不容商量”的含义，不等我接话，她又说：“周六晚上，我有个新学员见面会，你和大伙儿交流一下关于品读方面的个人体会，怎么样？”我听出话音里甚至有点儿央求的意思，正犹豫着，她又爽快地说：“跑车生意的损失算我的。”我一下结巴地说：“那，倒，不必了。”许晴马上说：“好，就这么定了！就在第一次见面的大厦三楼，‘鸿鹄声音工作室’。晚八点啊。我下车了。”许晴一扭腰，轻轻关门走了。我拿起电话打给吴兰，请她代周六的班，电话里她很爽快地答应了。
再见到许晴，是在她公司门口。她叫着跑上来迎着，挽着我的胳膊往门里带，一路走着挨个房间地介绍。许晴推开一间大房，说：“这是我开课的教室，能坐三十来人，现在小了。”教室不大，布置却很合理。七个小圆桌，各自搭配四个沙发，桌上的文竹在柔柔的光线照射微微颤动着叶片，透着诗意浓浓。正前方是讲台，立着一支落地式无线电容麦克风，后面落一只小圆椅。我能想像，许晴半弯着一条腿坐在小圆椅上，对着话筒绘声绘色地讲。许晴走过来，说：“脱外套吗？空调开得高。”我这才觉着热，脱了大衣给她。许晴脸上被蒸热出红晕，上身一件纯白紧身毛衣，勾勒出胸部柔美的曲线，腰肢在与丰满的臀部反差对比之下，显得更为纤细。娉娉袅袅。这么往台上一站，不知场下男士有没有心思听课？许晴转身过来时，我赶忙去看四周，见陆续已有学员入场坐下，问：“啥时候开始？”她说：“十分钟。”我陪着她站在讲台边等。沙发很快被填满了，各年龄段的都有，都看看许晴看看我，我站得更直了。许晴走到麦克风前，人群嗡一下收了声。“同学们晚上好！前几天上课，有新同学问我，说：‘学品读难不难？’，也有老同学说：‘练了很久，怎么还是找不到感觉？’今天，口部操呀练声练气呀，我都不讲。今天的老师是这位——杨老师。”许晴右手朝我一扬，场下刷地看我，我慌忙点一下头。许晴又说：“我们请杨老师来和大家上一堂关于品读的交流互动课。大家说好不好？！”场下立刻响起掌声，我背心的汗刷的下来了，直着腿走上台，朝台下鞠了一躬，说：“千万别叫我老师，我就是一个普通的有声语言爱好者，上的台多一些，有了些经验和思考，就随便和大家聊聊吧。”许晴悄悄退到前排坐了，把舞台彻底交给我。我却镇定下来，就当成一次演讲吧，慢慢地气也舒畅了，说：“那好，我就说说我对‘品读’的理解吧。”台下都坐直了看我，于是我放了心说：“我们中国的文字很美，如何用声音把丰富的文字表达更美呢？我一直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用‘声音’这支笔来绘画呢？就是要把作者写在纸上的文字，用声音作笔，让它立体起来，形成一个又一个丰富的声音的画面。让观众和听众走进这个画面里头来，去感受画面里的景、物、人、事，并且，和画面里头的人物一同去呼吸、生活、经历、成长、思索和感受。就是这么一个过程。”我停了观察场下的动静，没人玩手机也没人上厕所，都在看我。我看许晴，她使劲朝我眨眼，表示认可。我胆子大了，把麦克风扯在手里，走着说：“我们用声音来传递情感的时候，文字就只占到10%，还有50%是用语气语调来传递，剩下40%是用面部表情和眼神传递的。我举个例子吧，比方‘你说啊’这句话，这三个字写在纸上，我们知道它的意思，但是，你用不同的语气、语调、面部表情和眼神来传递的话，那情感就不一样了。我下面试几个‘你说啊’，大家可以感受一下。”我先后用了柔和的、斥责的、啧怪的、居高临下的、戏谑的，几种语气语调加表情演示一番。刚演完，就看见许晴第一个鼓掌，引响一片掌声，有人甚至叫起好来。我来了劲儿，接着说：“嗯，我们拿到一篇文章，究竟怎样用‘声音’这支笔来画画呢？给文字穿上不同颜色的衣服、画上不同的线条呢？我们先要掌握一些声音的基本武器，这第一啊，我们要掌握音量的大小。大音量不能喊，小音量要让对手听得见。大到小之间，你的层次越多越好。第二呢，是声调的高低。低八度到高八度，音量不变声调变，最低的音不能压，最高的音不能冒泡。第三是语速的快慢，就是你一分钟能念多少个字？要快而不乱，不能快了就听不见声母韵母了。比如这个‘八百标兵奔北坡’，你要是快了乱了的话，就只听得见字头，只剩声母没有韵母了。宁可慢一点儿，每个字都要咬稳咬死了念清楚才行，做到音断意不断，怎么做呢？用眼神儿和气息连着。这第四，是力度的强弱，强到弱之间层次越多越好。我们品读或朗诵，离不开这大、小、高、低、强、弱的变化，一定要穿插起来用。”我停了一下，场下很安静，眼睛都没走神，耳朵也都支着，我继续：“掌握了这四大基本功以后，还要练重音和停顿。这个重音只有重读这一种方法吗？肯定不是！重音的点送有千种万种，有重读的，有轻读的，有慢读的，有颤抖读的，还有用气声读的。总之一句话，就是要根据不同的词不同的意不同的表达思想，来‘点’这个重音。所以，这个‘重’字，是‘重要’的‘重’，是‘与众不同’的‘重’，而不仅仅是重读一种。再说停顿，先说标点符号的停顿，有句话叫‘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看你标点符号怎么去点，一个点法一种思想。但是，标点符号之外，也要停顿，那是思想的停顿。”这时候，台下有人拿笔记着，有人放台上放手机录音。信息量大，大伙儿不懂了，我决定不这么讲了，就说：“这样吧，我只举例子。”大家一起说好。我示范了几个正反例子，再问懂了没？都点头说懂。教室气氛活跃起来，一盆盆文竹跟着热浪晃动，我从怀里抽了准备好的纸，说：“我这儿有两篇文章，想请位同学上来品读一下，谁来呢？举个手。”躁动的声音一下子没了，身子都定住不动。许晴站起来打圆场，扭过头去找，说：“同学们谁来试试？”一个二十来女孩怯怯地举了手，许晴马上带头领掌，迎她上来。女孩红着脸读完，我说哪里该重音，哪里该停顿，哪里该怎么怎么样，女孩高兴地直点头，末了朝我鞠躬下去了。我说找位男同学上来吧，场下一下热烈了，男的都举手，有的还站起身来。出糗的大笑，精彩的叫好，课堂秩序一时大乱。下课了，人都说笑着出门去了。许晴急急地拉过我的手，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涨红的脸膛对着我，跳着脚说：“哎呀，真好真好！我太高兴啦！我请你吃饭，请你吃饭！”我正担心她扑到我怀里该怎么办，教室门忽地被推开，几个脑袋抻进来问：“杨老师明天还讲吗？”
去饭馆的路上，许晴平静了，我们沿着滨江路并排走着。她时不时捋一下被江风吹乱的头发，一路说着今天的诸多感受，还有一大堆的感谢。面对这样一位知性女人，我尽可能地表现得儒雅些，不免客套一番。我请她不要叫我“老师”，我名字最后一个字是“松”，叫“松哥”挺好，她说好。我们像多年的老友，聊得很投机。许晴小我八岁。丈夫是外地一家房地产商，五年前，丈夫事业风生水起之时，却在一次酒局后突发心肌梗死离世。丈夫死后留下了一笔不小的财产，许晴当时在一所大学教书，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无心继续工作，辞了职，一个全国到处转悠散心。三年前来到这里，一下子爱上这座山水之城，就买房安了家。她说，经常会一个人到江边来，看看江水看看天，什么也不想。我问她：“你丈夫留给你的钱，足够你这辈子开销，干嘛还开工作室呢？”许晴说：“一辈子很短，闲着闲着就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相当于没存在过。忙点儿好啊，不忙就会有一种恐惧的平静，那种没有期待、无需付出的平静，其实是在消耗生命的活力与精神。”我赞同她的说法，突然想起小儿子今天回家，就说：“饭改天吃吧，我一会儿回去陪陪儿子，再补补觉。”许晴说：“好吧，我们在这儿呆一会儿再走，成吗？”她有点儿央求的意思，我点点头。两岸灯火映在江面上，跳动着无数彩色的精灵。不知哪里射出一只夜莺，划过水面发出一声叫，不见了。许晴背依着护栏，挡在我的面前说：“松哥，你天天这么连轴转，身体吃得消吗？”她的声音很柔软，我笑笑说：“肉体上的苦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心上的苦，就是孤独。”她眼睛折射着灯光，无限生动妩媚地看着我。我说：“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众生皆苦。可能，我经历的苦要稍稍丰富一些吧。有一回，半夜从一个县城跑回来，过一个山路急弯，速度太快，翻进一个沟里。幸好人没事，荒山野岭地找不着人，我只能缩在车里等天亮。那几个小时，我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孤独，那种痛苦比死难受，简直要崩溃了。想为什么活着，想生命的意义，想两个儿子，想事业，想担当·······我很喜欢贾平凹在《生命是孤独的旅程》一句话：孤独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畏惧孤独本身。有时候想想，人生何处不孤独？经历孤独不是什么坏事，能活出人生的真正滋味儿来。”许睛点点头，叹口气说：“你呀，身上有个最大的闪光点，责任。责任是品质，也是男人的一张名片。咦？你翻车的时候没给你老婆打电话吗？”她突然这样奇怪的问我，我说：“没有，甚至想都没想过。”她睁大眼睛说：“要是你那时认识我，可以打电话给我啊，我就陪你说话到天亮。嗯，现在我明白了，张爱玲曾说过：‘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你呀，身边少了一个人，你老婆显然不是这个人。我说得对吗？”我不说话，极认真地看着许晴，这是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女人！天命之年能与这样的女人相逢相知，是老天对我的眷顾吗？许晴也沉默地看着我，我们面对面看着。她胸脯起伏着，呼吸急促，我闻着她呼出的湿润气息，心底涌出激情热浪。一时间，脑海里预演着一些画面：我拥抱她，抱紧她，抚摸她的发际，吻她·······可是，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反对说：不行，万一她反对，你可能永远见不着她了。我猛地侧身伏在护栏上，仰着头，向幽幽的江水大喊一声。江水静静流过，没有应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