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大街上很难再见着人了。两道车灯剪子似的划开街面上的黑布,一只野猫立在路边,眼睛亮晶晶的,怔怔地和车灯对视,一转眼不见了。我低头看了计价器,空跑九公里没装着客。我关了冷气,窗户刚摇下来,闷热的夜风一下灌了进来。我点了支烟,心想差不多收了吧。刚有了这念想,觉着发动机也配合着轻吼了一声,像是迎合了。人和车一下子都轻松了,拐了几条街,直奔洗车场。
跑出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洗车、清洁的事儿归夜班。洗车场其实是个摊点儿,不用店面,都是在马路牙子上经营,专洗出租车,七块钱一次。半夜十二点出摊干到天发白,收摊儿睡觉。至于地界,谁占得早算谁的,这也是约定俗成的,没有鸠占鹊巢的说法。多半是夫妻俩经营,下岗退休的,没本钱没手艺的,就只能干这个。家当很简单:一台洗车机,一只齐腰高的大水桶,几柄长木刷,一包洗衣粉,两张破毛巾。齐活儿。通上水通上电,机器嗒嗒嗒,水枪刷刷刷,化做城市睡梦中的风景。洗车,我爱去商贸路那家。跑出租两年了,不知道老板叫啥名,只跟着别人喊他“鸡哥”,也他老伴儿“鸡嫂”。鸡哥是出租车界的老前辈,跑了二十多年,养大一双儿女。鸡嫂说,早就不想让他干了,除了跑车就是睡觉,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两口子说的话还装不满一箩筐。后来,鸡嫂下岗了,就让鸡哥下了车,两口子就支了这个洗车摊儿。鸡哥靠出租车圈儿里的人脉关系,活儿也做得细,生意不错。有细心人统计过,鸡哥生意最火的时候,一个通宵能洗七十辆。鸡哥的洗车摊儿是本市最大的。
凌晨两点,多半儿都收车,这是鸡哥鸡嫂最忙的点儿。等我到的时候,他的摊点上已经排了十来辆了。我下车来,没见着鸡哥,他不知猫在哪个车底下抹洗衣粉泡泡呢。鸡嫂见了我,颠颠提了水枪过来,用一贯的口气招呼我:“眼镜,跑得好哇?”我瞄了一眼长长的车队,支应着还行还行。鸡嫂懂我的心思,朝我一挪她的胖身体,压低声气说:“他们哪,车一扔都去打牌了,一会儿先给你洗啊。”我谢过她,找张小板凳坐下,掏出钞票,清点今天的战果。我看看表,下午四点接车,整十个小时。刨去一百五块份子钱、五十块燃气费、七元洗车费,拢共还剩一百二十大元。这是今天的工资。树底下的沿坎上,斜靠着几个师兄(我们这行,不论男女老少,男的称师兄,女的喊师妹),都闷着抽烟,烟头红猩猩地黑暗里闪。我暗自叹了,脚蹬手刨十个来个小时,全身上下连嘴皮都累。星期天生意不好,周一要上班的不敢贪杯,打牌的不敢熬夜,过十二点街面上就没啥人了。这么个百把万人口的小城,一千五百辆出租车。这两年,是最难熬的时候,优步,滴滴,顺风车快车,猛地从地底下钻出来,都张着大嘴和出租车抢客源。以前,私家车少,一个人开出租能养活一大家子人。大街小巷,装不完的人,到处都有人招车,乘客争抢打架的事儿也常有。后来,生意不行了怎么办,想辙吧。三百六十行,各行有各行的门道。开出租车的道道也深。我刚入行那会儿,结识了个老哥,一来二去混熟了,他说我教你几招吧:“挣钱不挣钱,全靠这几招了。这第一啊是装少不装多。什么意思呢?早晚高峰期,你空车见着三四个在一堆儿招车,千万别停,去找单个儿的装。干嘛?装单个的,还空三个座儿,等着拼车呗。有运气好又会拼的,能一趟再拼三个呢。当然,那是拼车最上乘的境界了,一趟顶你好几趟,这笔账谁都会算。再就是装小不装老。这明白吧?老年人上下车拖沓,耽搁时间。再就是装货不装人,啥意思?我问你,路边上俩人,一个空手的,一个行李大包小包的,你装哪个?当然奔行李去呀——八成是长途!还有还有······反正这里面的道道啊,三两句话说不清,你自个悟吧。”有了这位老哥教科书般的传授,我一试,还真是的!照这个章法去跑,一个班下来比平日能多挣好几十呢。几天下来竟心生愧意,便丢了招数,回归老实人,暗自笑自己命里只有八斗米。网约车来了,我们拿什么和他们比?当然是服务质量,别砸了自个儿的饭碗。时代变了,你不服也不行。现在的光景,一个月顶着干不休息也就四、五千块。摸着方向盘就欠一百五的份子钱,跑车跟打仗似的,一个个红着眼睛,满大街寻摸着,恨不得后脑勺也生两只眼。一见着招手的,多个角度会同时射出几辆车来。谁抢着是谁的。空车灯亮着,通城绕个圈儿装不着人,也是很正常的事。空跑五六公里都不“下轿”(上客),蹬油门都觉着没力气,索性路边靠车“坐台”(等客),愿者上钩。
一辆刚洗完的车走了,黑暗中,一团黄刷地插进来。黄出租门刚开个缝,一排水雾从隔壁车顶上扫射过来,又赶紧关上。再打开一条缝的时候,一个尖细脆响的女声飘出来:“唉哟喂——鸡嫂——莫忙!”水枪停了,鸡嫂隔着车搭话:“哟,是吴美女哇,想着你该来了,今天挣着大钱啦?”门开了,抻出一条细长腿来,一套露膝白短裙飘下车,晃动着细胳膊细腿,极灵活地跳到我旁边的沿坎上,说:“挣个铲铲大钱!他妈的,才二百多,腰杆都······唉哟!”水雾又起,带起风来,吹得短裙如蚌壳般一开一合。我坐得矮,一抬头正好看见“蚌壳”开放!我急忙把眼睛移开,做贼似的四下看看。我觉着耳边有风,一扭头,短裙晃到眼前。女子两手撑着膝盖躬下腰,对我说:“眼哥,我的烟放车上了,借一支?”她把“镜”都省了,我连忙站起身掏烟递给她,又打着了火捧给她,问:“你姓吴?”女人凑过来点,闭了嘴嗯了一声,脸颊挤出两个酒窝。她勾头的一瞬,领口忽地坠了口子,洞般地敞向我。我脑子一蒙,闪出明代诗人王偁的“一双明月贴胸前,紫禁葡萄碧玉圆”。我手一抖,火苗闪了一下,她忽地抬了眼看我,眼珠极亮,倒吓了我一跳。她朝半空长长吐一口烟,嘴角藏一丝冷笑,说:“你不是跑车的!”我心里一惊,说:“你咋看出来的?”言下之意,我认同了她的话。她得意地冲我一抽鼻子,左手撑着拿烟的手,圆亮的眼睛一眯又睁了,说:“感觉呗。”我怔了怔不知说什么好,见我不说话,她吸一口烟,吐了说:“你是做什么的?”像是偷东西被抓了现行,我有些紧张,说:“我,有单位的,晚上出来跑跑车。”她显然对我产生了兴趣,抽了把板凳挨着我坐下,又问:“第二职业?体验生活?”我说:“我这年龄了,还体验个啥?家里经济出了点儿状况。没法子,老婆要吃饭,孩子要吃奶,我不出来挣咋整?我是坐办公室的,白天要上班,只跑夜班,连轴转,真他妈累啊。这都跑了十个月了,还是被你一眼看穿了。”她有点儿得意,笑了说:“那你是新毛头,这行我都五年了。怎么样,跑得可好?”我学她的口气说:“好个屁,不会喊客拉客,只会‘扫街’。今天挣了一百二十。咦,你都二百多了,咋还嫌少?”吴兰突然表情严肃地问:“你不拼客吧?”我说:“我哪里会?”她呵呵笑出声来,说:“不拼客挣啥子工资?!”她又说:“跑出租,脸皮要厚才行。你装了客,看路边有人打车,就跟客人说说好话,人家不反对你就拼嘛。”旁边有师兄搭腔:“是,你是女的,有先天优势,客人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再说了,师妹这么漂亮,腿那么白,客人巴不得多坐会儿呢。”吴兰一瞪眼,故意晃荡着短裙,朝他骂道:“你狗日的,挣不赢老娘还说怪话?这叫‘姿色’改变命运,咋的?有本事喊你婆娘也出来跑啊?!”那人嘻笑着跳着躲开了。鸡嫂听了,也停了水枪搭腔:“吴美女可会跑呢,整得好,她一个班下来能挣三百多呢!”我心想,男人吃这碗饭都不易,何况女人?我看她短裙,说:“你一女的跑夜班,不怕碰到······?”她说:“碰到啥子?色鬼?哪个敢对老娘使坏,老娘先阉了他!”吴兰用手作了个劈刀的动作,她把烟屁股掷在地上,右脚掌又踏在上面,左右一拧。我下意识地夹紧了腿,岔开话问:“你明天还跑吗?”吴兰口气恨恨地说:“这几天都不跑,处理事情。”我问:“啥事?”吴兰突然亮了眼睛看我,牙齿里蹦出话来:“杀人!”像是燥热的空气中,冷不丁擘出一柄冰刀,我打个激灵不再看她。水雾一网一网地喷洒在街道面上,白日积攒的热气蒸上来,街上竟长出长长的白毛,丝丝缕缕,扭曲着上升,灯光一照很是妖娆。我正看得出神,就听见鸡嫂喊我:“眼镜——好了!”我赶忙应了,对吴兰说了声“改天聊”,慌慌开车走了。路上想,这女人怪怪的。走得急没留电话,不知啥时候再碰着她。
回去洗洗涮涮,凌晨三点3才上床。躺在床上,一闭眼又看见吴兰的白短裙,她那刀锋般的眼睛,哪来的这般幽怨之气?又想,这么纤弱一小女子,娉娉袅袅,本应小鸟依人,却挤身这社会最底层讨生活。想着想着,我拥了床单沉沉地睡去了。闹钟一响,已是早上七点,急急地穿衣收拾往单位赶。白天,我的工作就是起草文件、编撰制度、整理资料之类的,纯脑力劳动。然而,一个缺觉的人,像是酒后的似醉非醉,说话做事都有点飘乎。上半天基本还能撑着。电脑上码字,看文件,写报告,没多大问题。中午饭一下肚,无论走路还是坐着,全身毛孔一下子都关上了,都处在极度放松状态。脑袋里像有无数只蠕虫,曲曲扭扭地蠕动,让我不能思也不能想。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全身心的意念,努力支撑眼皮别掉下来。所以,一到午饭时间,我先闭闭眼,一旦收到内心无法对抗的信息,我会断然不吃。十二点到十三点半,是吃饭休息时间,省下吃饭半个小时用来补觉,我觉得是划算的。有一回,白天少睡了半小时,晚上跑到十点过,突然出现一秒钟无意识的恍惚,吓了一身冷汗!五十迈的时速开车,大脑暂停工作一秒钟,会怎样?一秒钟能跑十四米,这十四米的无人驾驶,无论前面是什么都会义无反顾地撞上去。一个正常成年人,每天最少需要七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我欠三个小时,必须找补回来。办公室是敞开式格子间,一回,我正伏在办公桌码字,码着码着头一沉,枕着空格键睡着了,领导过来拍打我好几下才醒。办公室睡觉肯定不行,得想其他辙。上厕所解大手,把闩插上,困极了,蹲靠着后墙就着了。等内急的人砸门,腿脚已经麻得站不起来。办公室工作,上传下达,请示签批,要是领了外出的差事,我便十分欢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是补觉的最佳时机。再就是开会,不是领导当然不会发言,找角落远远地坐下,肘关节支在桌上,手掌在眉毛下搭个凉篷,谁都不知道你闭着眼。补多长的觉,根据会议长短而定,只是千万不能出呼噜。这儿补二十分钟,那儿被半小时,东拼西凑在一块儿,这三小时的“觉”也就补得差不离了。
白日,我的觉大小不匀,像断线的珠子撒了一地。我像个寻找丢了东西的老人,把它们一粒粒拾起,收好。
下午,领导把我叫去。是文件出了问题。上周,我起草了一份管理制度,两千来字,反复校对过了,可还是出了纰漏。领导翻着页,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看,这段写成了什么?”我接过看了,两处语法错误,还次序颠倒。我撇撇嘴,低了头不说话。领导又说:“我说,这是第三回了吧?这半年你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老是出错!”我把头勾得更低。领导又说:“病了?”没病。”“家里有事儿?”“没事儿。”“这半年你老是出岔子,再照这么下去,你打个申请调离吧。”领导说得很准,差三天六个月,我跑出租的天数。
单位五点半下班,按了指纹才算今天的圈儿画圆了。别人跑夜班四点接了车,我晚接了一个半小时,成绩自然被甩在后面。落后了就想赶上,一摸着方向盘我就瞪大眼睛,风风火火的,像一只饿极了的狼,恨不得把视线所及之活物都一口吞下。
天色渐渐暗了,晚高峰一过,整个城市都像松了一口气。车们是一条条不急不缓地小溪,缓缓地交错着在城市各个街道汇流成河。我用手指划开挂在出风口上的手机,找着“喜马拉雅”的App,点开,选了自己录的音频专辑放了听。平时没事儿,我在“喜马拉雅”上录些音频,朗诵,品读,要么故事什么的。玩么。华灯初放,街上景物显得暧昧而神秘,诗的韵律与街景融在一起时,我就算活在城市的故事里了。我和车像一片叶,随着车流的速度在街面上漂,时急时缓。偶尔,遇见黄出租便多看一眼,心想能不能看着吴兰。街角有人招车,我用余光四下瞄了,没人和我抢,就轻盈地靠过去停下。一个穿灰色大衣的女子,手拎一小黑包,立在街边显得很打眼。她拉开后门,腰肢一斜,轻柔地坐上后座。顷刻,车里弥漫着一抹淡雅清香,这香味只有高级香水才具有的。我侧了脸,轻声问:“你到哪里?”她说:“师傅,我到万达。”好标准的普通话,声儿不大,却很有穿透力。车开动了,我从车顶的后视镜看她:头发一丝不乱,眉毛精心修饰过,一双杏眼透着淑女气质,属精致端庄的职业女性。跑出租的,十几个小时除了吃饭撒尿,都窝在车上,劳困孤独是最好的朋友。能和乘客聊聊天,是一种精神休息。再就是能装着养眼的异性,精气神都有了。像这种有气质的女人。我又抬眼看后视镜,她也在看我,视线碰着足足两秒钟。她先开口了,问我:“师傅不是专门跑出租的吧?”我心里一惊,又被女人识破。这句问话节奏感很强,“专门”两个字稍稍拉长,突出重音,极为恰当。我一下来了兴趣。稍提颧肌,提升口腔后颚,用口腔和胸腔共鸣发声,说:“哦?您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发出了我磁性的男中音,还特意用了“您”字。她说:“我一上车就感觉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中音,平平仄仄地聊起来了。车厢的气氛一下子生动了许多。她又说:“你有气场。”我装作不懂,说:“气场?啥样?看得见?”她呵呵笑了,说“气场啊,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感觉得到。”她“看”字的虚声一出,我便断定,她肯定是个语言行家。这时候,蓝牙音箱里正放着我录的一首《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显然,女人认真听了,说:“咦?这是哪个大家的朗诵?颇有点儿徐涛老师的韵味儿呢。”我笑了,说:“让您见笑了,是鄙人的,录着玩儿的。”女人在后视镜里一下直起身子,贴向我的椅背说:“嗯,不错不错!低频回转有气势,韵律拿捏很到位!您也喜欢朗诵?刚才听您说话我就觉着,您不是四川人,四川人说话没这个味儿!”遇着知音,我心里也高兴,说:“您过奖,我啊,纯粹是个爱好,喜欢了好多年了。纯粹是个爱好。”她又说:“咱俩啊,有共同的爱好呢。现在,是文艺复兴的时代,要是能把它当成事业去做,前景一定不错。我大学学的传媒专业,现在正一门心思做这事儿呢。我开了个语言艺术培训班,不限年龄,招了二十多个学生呢,有上学的学生还有上班族,都是因为爱好聚在了一起。您的音质挺不错的,浑厚富有磁性,朗诵画面感挺强的,很有塑造力。咦,您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见不能藏着掖着了,索性就聊了起来:“我啊,爸妈都是北方人,五十年代老牌大学生。六十年代支援四川三线建设过来。我是这儿出生的。从小啊,就在北方人的圈子里,说普通话,爱吃面稀饭和馒头。我妈在大学就是文艺尖子,我随我妈,从小喜欢模仿电影里人说呀演啊的。还特别痴迷广播剧,小时候,王刚播讲的《夜幕下的哈尔滨》给我触动很大,可能是那时候给了我启蒙吧。上学的时候贪玩儿,没能像您一样,考个艺术类专业院校什么的。可我这爱好一直没扔,工作二十多年了,我一直是单位的文艺骨干份子,大大小小的舞台上了一百多场。主持,演讲,有声语言类,单位、市里还有省上的,奖状呀证书呀摞起来半人多高,后来都卖给收废品的。您说,人这一辈子,技不压身,多个技能甚至还能改变命运。二十多年前,我刚进公司,文凭不高,只能到生产一线干粗活儿。后来,因为胆儿大不怯场,但凡单位搞个文艺活动的,都是让我上。再后来,领导说了,干脆调到办公室吧,用的时候也方便。再说,我这个特长能挣外快,手头宽余,本来日子过得挺舒坦的,要不是······”我发现自己扯远了,赶忙拉了回来,问她:“您开培训班挣钱吗?”我这话问得有点儿傻,女人在后视镜里理了理头发,笑着说:“嗯,市场需求挺大的,只是我一个人,没那么多精力”说话间,万达广场到了。我看了计价器,说:“十五钱。”女人递了张二十块整的,说:“不用找了。”我连声道谢。女人走出几步又停下,转身从提包里捏了张名片,从窗户里递进来,说:“这是我公司地址,有空过来喝茶。”我斜了身朝窗外喊:“我姓杨。”女人点头笑了笑,走了。女人叫“许晴”,名片上印着“鸿鹄声音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