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挣扎的良心
“爸爸,我不回农村了。”姐嘟着嘴发狠地说完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说,两个大姑娘在家里,那来的那么多粮食。再说居委会和派出所也容不下你们。”爸爸说完把衣服扣子解开了一颗,跌坐在堂屋的长木椅上。
“呃,谁说衣依要回来了。她在农村过得好着呢?去了一天就和村民打成一遍了。”妈学着姐的话说。
“那兰儿就暂时在家呆着吧。”爸爸敷衍地说完就要回自己的卧室。
“妈,反正我宁死不回农村。”姐发狠地再次重复宁死不回农村的话来。
“你户口在农村,将来怎么办?”妈故意问。
“活不下去,我就死!”姐甩出一句狠话不再说话,把自己塞进小屋子不再出来。
妈在屋子里蹋蹋地转了不下十圈,敲开姐的门,把嘴附在她的耳边轻语,姐不住地点头,最后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妈,今天吃啥。”弟弟一回家就敞开声音问。“卤心肺下面。”妈坐在桌子前理着苕叶子说。“大姐,二姐呢?”弟弟看着大姐就想到二姐。
“她是个惹祸精,在农村。”姐气愤地说道。
“呃,她惹了啥大祸。”弟弟立刻凑近了姐。
“做作业去,小孩子家少管大人的事。”妈把他推了出去。
爸爸走出卧室的时候,妈已经把面条煮好了,每碗面上她都铺了几片卤心肺。
“你下午回来的吧。”爸爸面无表情地问了姐一声,不再言语。
“爸,我想……”姐看着爸的脸色吞下了后面的话。
“你想什么呀?”爸爸拖长了声音问。
“想读书,你的学生张良不是在陆溪当中学校长吗?我前几天找了他,他同意让衣兰在他那里读高中。这样两全其美,居委会的人以为她在农村,也不会有人来查。”妈三两句话就把姐的难题解决了。
“你们这样想,衣依呢?她本就不该当知青,这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吧。”爸爸皱着眉头说。
“她惹了事?就该她承担后果!”姐姐恨恨地说。
“衣兰给你爸详细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妈脸色凝重地看了爸爸一眼示意姐。
“我会把事情说清楚的。”姐心中窃喜,几乎带兴奋地说。
饭后,爸爸坐在饭厅里那把红木圈椅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姐划燃火柴为他点上。
他猛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这才示意姐“说罢。”姐把事前和母亲编好的经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放声大哭起来。
爸爸静静地看着满脸是泪的姐,沉默不语。许久抬起身体说,“我进屋了。”
“你还没答应……”姐看着他的后背,抹了把泪急切地说。
他背朝她挥了挥手,砰地一声关上卧室兼书房的门,一进屋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信,只有几个字:衣天树,你一定要对得起衣依,否则,黄莲在地下都不会饶过你。
没有署名,没有年月日。他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一猜就准,这样的信,一定出自黄秋菊之手。她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呢?有什么目的?或者她知道衣依的处境?他百思不得其解,呆坐了一会,从写字桌侧面柜子里拖出一个小密码箱来,这个密码箱很久未碰过了,但是今天他想打开来看看。
他抽出一个用白色绸缎包裹的笔记本,本子的扉页上写着,青春无悔,爱情无价。如果爱是深渊,深渊就是我的归宿。他心想,如果爱是深渊还值得爱吗?他不知当初的自己为什么那么狂热,跟着少不更事的她跳进深渊。如果时间能够回转,如果他能预知结局,他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这些年,生活以最残酷的现实告诉他,有些错永远不能触犯。美丽天真的黄莲为了所谓的爱情,为了她心中的神,能够保住前程,保住他平静的生活,自己奋不顾身地跳进了深渊,毁灭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这一切并未结束,衣依无时无刻不提醒他犯下的错误。如果时间倒转,他一定会好好做她的表姐夫,黄莲一定会成为优秀的画家,而他自己绝不会象现在这样,一分两半……一页信纸从翻开的日记本里飞了出来。这是一张农村里包面条的包面纸,深黄,纸上的字呈朱红色,象干透了的血。衣天树拿着它手有些发抖,几次都想把它塞回去。但还是凝住气息把它铺在桌子上。随着字的跳动,血的腥味开始在他的心里漫延。
衣天树看着信上的字,嘴角露出苦涩的惨笑。
衣天树:你好!
今夜秋月朗朗,色白而凄。忆往昔,秋月秒秒,伊人婷婷,你说君子好逑。我说‘伊人独憔悴’。
你说“银汉雀桥暗渡,相逢是缘。”你的风流倜傥,迷倒无数窈窕淑女,哀哉!我命薄也。
红杏一枝,难道不是你蓄意而为。我少不谙事,那里知道风雪寒梅来,暗香拈魂去。
缘来缘去,我哪知道,谦谦君子不过是“伪”人而立。自古从来痴情女,为“爱”舍身,为“爱”舍命,为了所谓的“爱之结晶”自毁“前程”,所有这些都只为了你,为了一个“伪君子”。
“哈哈哈……才女黄莲,乌呼哀哉,尘埃蒙眼,自堕深渊。衣天树你“不愧”我师,“不愧”我夫,“不愧”……我不敢说你诱惑,你蒙骗,但至少你让我生不如死。
在我命绝之时,望你看在三舍的情意下,善待“衣依。”
一九六0年
这封信是他第三次读了,每读一次都象刀在切割着他的心,每一次都让他已然分裂的神经更加分裂,每一次读过信,他都会不自觉地去看衣依,或许那样做可以让他伤痕累累的心得到片刻安宁。
“善待衣依”。他不知怎样善待,这一次,她不但没法善待,还将把她推进更深的困境。他十分清楚钱梅对衣依的仇恨。她绝不会善待衣依,他能怎么办呢?他分明清楚地知道衣依可以留在城里,但钱梅还是下了衣依的户口。他却不能有任何作为,暗地里也深恨自己的无能。
黄莲,黄莲。他在嘴里念着,下意识地从中间抽屉里抽出他早年为她画的画像来,画中的黄莲穿着一袭湖兰色的连衣裙,淡淡的柳叶眉下一双满含秋水的眼睛满是笑意,高挺的鼻梁下一双小巧的嘴唇露出一线白色玉齿,两颊浅浅的小酒窝更添了无数的妩媚。一头乌黑的长发迎风飘着,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这张画他一直珍藏在心底。这是他花费了半年才画成的,每一根发丝,汗毛,都凝聚着他对她深深的爱。画中粉色的皮肤吹弹即破,每一处都跃动着生命的活力。
他又想,爱难道不是两情相悦吗?她爱我,我也爱她,难道错了?佛洛依德关于性的描写,那不过是人性中最原始的东西而已。
但是,他错了!不正当的欲望就象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局面就不可收拾。一环紧扣一环,叫你无法挣脱。
猛然,他的眼前出现了脑浆迸裂的黄莲,她张着嘴,喷着血,似乎在对他述说……衣依,她是我们爱的结晶,是我的宝贝,也是你的宝贝!善待她,善待她,否则,我难以安息,难以安息……
你的宝贝,我的宝贝,善待,安息……难道我不想善待吗?
他捧着快要爆裂的脑袋,在桌子上重重地撞击……
“爸爸,爸爸。”门外响起了衣兰的喊声。他浑身一颤,抖动了一下身体,还没等他收起桌上的画和本子,衣兰就撞了进来。
“出去。谁叫你进来的!”衣天树暴怒地指着姐,象一只吃人的雄狮。衣兰吓得赶紧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