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半是惊讶,半是窘迫。宁枢缓缓说道:“看来……苏昉并不知晓殿下在这里。”
留仙道:“我进来的时候,曾嘱咐奴仆不要通报。”
宁枢道:“是了,他们定然以为殿下行踪不便透露,所以没有直说。殿下怎么想?是否让苏昉进来?”
留仙连忙摇头。这太尴尬了,方才在国婿那里,她被国婿压得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现在一想起苏昉,满心都是过意不去。
若是让苏昉发现自己又来了这里,保不齐刚才的那一幕又会原汁原味地上演一次。
这样想来,突然计上心头,对宁枢道:“可否请他进来,但不要说我在这里?我想偷听一下他的话。”
“哦?这是为何?”
留仙道:“就当是换个观察的角度吧,没准我的判断和想法又会不一样。”
宁枢松开原本搂在她双肩上的手,将她引到内室一屏风之后,又贴心地找来一把椅子让她坐定。这才眼带遗憾地看向屋内燃着的灯火,调侃道:“他来得真是时候,再晚一步,灯灭了,估计他也不好意思进来了。”
留仙想起方才二人动情,便觉好笑,看向宁枢的目光仍是痴痴的。宁枢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便转身去开门,吩咐奴仆将苏昉带入。
一会儿便听见脚步声移动过来,屏风外传来苏昉那沙哑沉痛的声音:“苏昉拜见官人。”
“你……这是怎么了?”苏昉脸色十分难看,把宁枢都吓了一跳:“不要急,坐下慢慢说。”
“官人,”苏昉没有坐下,而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声道:“我如今已是走投无路,还请官人相救!苏昉必定感激大恩,为官人当牛做马,万死不辞!”
“怎么话说得如此重?发生了何事?你先起来,若是我力所能及,岂有不帮你的道理?”
透过屏风的缝隙,留仙看到宁枢将苏昉扶了起来,苏昉浑身似没了骨头一般,几乎只能靠在桌子上才能坐直身体。
他将兄长之事对宁枢说了一遍。宁枢听罢,分析道:“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简单的是,根据你的描述,那负责此案的王姓刺史乃是隋忠侯门生,若能藉由国婿牵线搭桥,自然能少费许多周章。
可难点也在这里,依在下对国婿的了解,他不会答允如此帮你的。”
苏昉绝望地叹气道:“官人说得正是。实不相瞒,我早些时候已经去求见了国婿,却被他拒绝了。也是我出身微寒,人微言轻,国婿肯为言官人之事奔走相助,却不肯理睬我的诉求。”
这下宁枢算是明白过来,方才为何留仙会要求在这里偷听了,敢情这一幕早被她见识过。
她是从国婿处过来的吗?为何深夜不留下,却来了他这里?
他看着脸上泪痕犹在的苏昉,摇头道:“你这样说,可是错怪国婿了。”
“……此话怎讲?”
“说到底,你这事儿与当日朋逊之案确实不同。朋逊罪证疑点重重,却因公主一时发怒被投入狱中,这并非御前法案馆审判之结论,本就不符合章程。国婿此番求情,是为朋逊鸣冤,归根结底也是为了匡正公主之过。
而如今你兄长之事与之不同,刺史审问排查人犯合情合理,你远在京城,也无法证明你兄长真的与此案无关。一切有罪无罪的推论,不过是基于你的猜测。国婿行事都凭心中一个‘理’字,他觉得你无理,自然不会帮你。”
苏昉被他一番话说得沉默起来,半晌,才喃喃道:“难道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在此之前,我倒想问问你,你为何执意不肯让你兄长接受刺史的审讯?这其中可是有隐情吗?”
苏昉抬起头,望见一双充满探寻意味的眼睛,这是他熟悉的眼神,也曾是他害怕的目光。
他下意识躲开了宁枢的视线:“没有……我只是……”
“你若是不说实话,我就不知道症结真正之所在,也就帮不了你。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方才留仙便察觉到了苏昉的隐瞒,如今宁枢切中要害的发问,让留仙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到底是为什么?
苏昉显然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他把头埋进双手中许久,终是颤声说道:“此事关乎生死存亡,我不得不谨慎,若是你肯保证不传六耳,我便据实以告。”
宁枢毫无滞涩地点头答应道:“那是自然!我发誓不说与任何人听。”
可不是,最大的“六耳”就在这屏风内藏着呢!
留仙屏气凝神,听着屏风外的对话。苏昉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是盐州人,家父曾任盐州漕运局总司,家中田产丰厚,虽与京城无法相比,但在当地称得上优渥。”
“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家道中落的?”
“我五岁那年,一场浩劫袭卷江南。家父被抄斩,母亲姨娘也都逐一见诛,我与兄长虽然年幼,却也在问斩名单之上,幸而有一从陇中远道而来的堂叔在家中别宅借宿,收到消息之后,将我和兄长连夜带走。
当时兄长也不过七岁,我们兄弟两个随着那位堂叔上了渡船,又乘了车马,一路走得都是偏僻的小路,尽力掩藏行踪。却在到达陇中的前一晚遇到山匪,堂叔为了保护我们,被山匪杀了。我们两个尚且年幼,身上又毫无财物,竟然幸免于难。
多方辗转,我们终于来到堂叔家中,他的家人得知堂叔已经故去,极其悲痛,认为我们连累得他们家主早亡,还要拉我们去见官。不得已,我与兄长再次逃出,从此便在陇中一带流浪。”
宁枢听罢,思索道:“十五年前……盐州……你所说的‘浩劫’,莫非是前朝废太子贩卖军资一事?东窗事发后,江南一带漕运相关官员株连了十多人,莫非你父亲便是其中之一么?”
苏昉点头道:“即使过去了这许多年,我们兄弟仍是在案逃犯。我怕的是在查案过程中,我兄长身份暴露,若是被查出来,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们两个数十年来相依为命,兄长对我而言,如兄如父,以今日之危急境况,我必须要相助于他!恳请官人相助!”
苏昉竟然是个小逃犯,留仙心惊不已,心想他可真会躲,在这公主府内,谁也查不到他。难怪国婿会说苏昉“来历不明”,还真应了国婿的话。
她的心态还不足以产生戒备,然而宁枢的口气已经与往常不同了:“你与令兄逃亡多年,受尽艰难险阻,自不必说。如今你处于京畿之内,又有公主府之名护佑,可萌生了复仇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