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午饭说,他对付金博文的那一招,是一个叫锅盔的人教给他的。
我很好奇,于是偏着头,用眼神询问他,他却不说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小吃摊上的那个老婆婆。
老婆婆大概六十岁上下,背有些驼,头发花白,系着一块蓝布的围腰,整个人看上去很整洁。
她的摊子就是一张半人来高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盆凉面,一大盆凉粉,还有一堆的瓶瓶罐罐。
紧挨着那堆瓶瓶罐罐的,是一块被擦得很干净,显出木头本来颜色的案板。
案板另一边是一坨揉好,放在盆里的面团,无论是面团,凉面,还是凉粉上面都盖着一块白色的纱布。
桌子旁是一个跟桌面齐平的火炉,火炉上是一个铁做的,略微向下凹的圆盘,放在火炉上刚好盖住炉口。
与别的小吃摊的脏乱不同,这个小吃摊整体给人一种干净整洁的状态。
白午饭倒不是因为这个小吃摊的整洁而看直了眼,而是因为老婆婆的动作。
我的父亲说要四个锅盔,老婆婆就忙活开了,只见她从那块大面团上,飞快地揪下来四块汤圆大小的面团,她一只手控制两块面团,面团就像自己在她手底下动起来一般。揉圆,拉长,搓扁,刷油,重叠,按平,又刷油,又重叠,再按平,她的速度飞快,双手像在跳芭蕾,不一会,四个一模一样的圆饼,同时在她的手里诞生了。
她又在火炉上的铁盘上倒上油,将四个锅盔两面煎得稍黄,就用手去拉烧得滚烫,还冒着烟的铁锅,让炉口露出来。
我母亲担心地说:“小心烫!”
老婆婆笑了笑,把手伸给我母亲看,和善地笑了笑说:“我们庄稼人,皮糙肉厚,不怕事的。”
炉子底的正中央是一堆炭火,老婆婆就把煎好的面饼贴着炉壁立着,做完这些,她又把铁盘盖住炉口。
她从身后的空地拉过一根木条凳,让我们坐,又跟我父母聊起来,她问我母亲是打算去哪里,我母亲告诉她我们准备回南山市。
老婆婆语气温和,神态自然,很容易让人跟她亲近起来。
她很健谈,她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唱歌一样,不疾不徐,不骄不躁,让人心里愉悦。
她正与我的父母说道:“我从来都是现点现做,这样吃着皮又脆又香。”说着她手里也没停,她又开始拌凉面凉粉,她说她们这里的锅盔最重要的就是辣椒油。
而她的辣椒油是用她自己地里的辣椒,自己的菜籽榨的菜籽油熬出来的,别的摊子都是买的现成的红油,根本就不香。
白午饭看得起劲,听得也入神,他见老婆婆跟他一样是个健谈的人,就好像找到了同类一般。
他接着老婆婆的话认真地问:“那您是怎么熬的?”
老婆婆显然没料到,一个小孩会关心这些,就开玩笑地说:“你想学吗?这可是我家的独门秘籍,只传给自己的子孙,你来给我当孙子,我就教你好不好?”她做出要来拉白午饭的动作。
白午饭忙摇头摆手,说:“我不学不学了”,看到这里我和我的父母都笑了。
老婆婆说:“锅盔马上就好”,说着拉开火炉上的铁盘,四个面饼就在炉里被烤得涨起,像四个圆鼓鼓的肚子。
老婆婆用筷子,在面饼的肚子上划开一道缝,将拌好的凉面凉粉塞进面饼里,递给我们。
我咬了一口面饼,只觉面皮酥脆,即像千层饼一样一层一层地烤的喷香,又不像千层饼一样直掉渣。
面饼里包裹着的凉面劲道,凉粉爽滑,均都麻辣爽口。虽然我在我奶奶所在的镇也吃过锅盔,但不得不承认老婆婆做的确实好吃。
白午饭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好吃”,红油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老婆婆赶紧拿过来一张纸巾,帮他擦干净。
她边擦边说:“我大孙子还在的话,也跟你差不多。”她说了这句话后又觉得不妥,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父母听到这话,也不好提及她的伤心事,就没有问。白午饭没想到这么多,好奇地问:“您孙子怎么了?”
老婆婆在摊子后的小凳子上坐下后,缓缓地说:“被人拐跑了,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
白午饭看着手里的锅盔,不知道怎样去安慰老婆婆。
我的父亲就问:“什么时候的事,有没有报案?”
老婆婆叹口气,说:“报了,怎么没报呢?七年前丢的,那时候他才一岁,这些年一直在找,但是找了这么些年,就是找不到。”
她就像说别人家的事一样,语气很平淡。
然后又说:“我家老头,因为丢了大孙子,气得咳血,没几天就死了。我的儿子为了找我的大孙子,腿摔断了一条。我的媳妇去外面打工赚钱给我儿子治腿,已经几年没回来过了。现在,我们也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找他,哎!人各有命,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她说完没有多久,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嘴里叫着“奶奶,奶奶”,扑进了老婆婆的怀里,不远处,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地向小吃摊走过来。
他走到老婆婆跟前,递给老婆婆一个饭盒,说:”妈,赶快吃,饭还是热的。”
老婆婆关心地问他们吃过没有,男人说:“吃过了”,就要忙着回去编斗笠,说明天是赶场天,要多编几个斗笠卖钱。
小女孩在老婆婆怀里撒娇,她不愿意跟着她的父亲回去,老奶奶就拿出一块钱,说小女孩回去的话就给她买糖吃,小女孩才拿着钱跟着她父亲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的母亲拿出一百块钱给老婆婆,老婆婆要找钱,我父母连忙让她别找了,老婆婆就拉着我母亲不让她走,并说要再做几个锅盔让我们带走吃。
我母亲趁老婆婆松手的时候,拉着我跟白午饭跑远了,我父亲跟在我们身后,回头去看老婆婆时,就看见她站在路中央,一直望着我们的背影站着。
我母亲感叹道:“人都说自己过得不如意,当看到还有比自己更不如意的人后,自己的那点不如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镇上有小超市,我们进去买了一点水和几包饼干在路上吃,就坐上车,准备回南山市里去。
我们的车停在路边,离老婆婆的小摊子不远,我们买完水,坐进了车里,突然看见老婆婆提着一袋子橘子站在车窗边。
我父亲打开车门,她说,这是她家自己种的橘子,本来准备拿给镇上的一个亲戚,但是亲戚不在家,就把这袋橘子拿给我们吃。
我的父母见不能再推辞,就道谢后,接了过来,放在了车里。
路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给老婆婆打招呼,老婆婆就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老头说,他要带他的曾孙子去他青松镇的女儿家,我的父亲听见了说:“老人家,我要去南山市,刚好可以载你一截,你上来吧!”
老婆婆对老头说:“大伯啊,你今天可算是碰上好人了,快上车去吧,别耽误了人家的时间。”
老头上了车,他跟他的孙子坐在后排,他的孙子紧挨着我坐着。
我拿出饼干给他吃,他不说话,也不接,转了脸去看坐在窗边的老头。
老头见状,就摸摸他的头说:“吃吧!”,小男孩这才接到手里,吃了起来。
老头说:“这孩子,没见过大世面,拘谨得很。”
我母亲说:“现在的坏人多,小心一点没错。”
老头像是被我母亲的话打开了话匣子般,说:“可不是嘛,就说我那个侄媳妇,大孙子就被拐子拐跑了。”
我父亲问:“卖锅盔的那个老人家是您侄媳妇吗?”
老头又说:“可不是嘛!”
他停顿了一会,像是在思考他该怎么开始讲起一般,而后,他说“要说我这个侄媳妇,可不是单单只会做锅盔这一件事,打仗之前,她娘家可算是镇上的这个!”他伸出个大拇指,用力在虚空中点了几下,像是一个脑袋,为了强调他的话的真实性而肯定地点着头。
他问我们:“你们知道我要去的青松镇为什么叫青松镇吗?”
我父亲说:“听说,解放以前,那一个镇子所有的土地全种着松树,是不是因为这个?”
老头嘿嘿地笑:“那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土地不种粮食,要全部种松树?”
我父亲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头又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呀,还要说到我小时候去了,你们猜猜我今年多少岁?”
我母亲说:“您应该有七十多了吧。”
老头说:“不对,猜小了”,白午饭就开玩笑说:“一千岁。”
老头笑着说:“你这小娃,说实话,我今年九十六。”
我父亲不相信地说:“看您说话,动作完全不像九十多的人啊!”
老头指着身旁的小孩说:“这是我最小的曾孙,最大的那个今年快三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