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学校门口,李如心刚要向校门走去,洪木觉得和往常的晚自习不同,他叫住了李如心,让她稍微一等。他看到学校里面手电筒在整个校园里扫射着,宛如一张用光结成的网。远处的男生宿舍里传来碰撞的打砸声,乒乒乓乓,不绝于耳。玻璃从顶楼落下,在水泥楼梯上有节奏地,杂乱无章地落下。他打算从校门进入,被保安赶了回来,打算从校门口北侧的墙边进入,保安用手电向他打着光,他只能退了回来。
“进不去,那怎么办?”李如心的口气显得有些着急。
“我们去爬操场的墙吧。”洪木说。
当他们绕道,走到操场南侧的矮墙附近的时候,他们听到有几个人在谈论着什么事情。
“一个都不能让他们走,敢在夜里打砸宿舍,你们加强防卫,把住宿舍的老师都叫来,不要让任何人进,也不要让任何人出去。”
“这件事不能扩大影响,虽然是你们保安处打学生,这件事不能闹大。没想到这学生能有做媒体的家人,这是你们保卫处的事,一定不能让事件扩大化,这件事过后你们也要注意些。”
“这些闹事的学生,他们以为砸些东西就能能成功吗?真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全部都要开除,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一个一个地盘问,有情况的学生绝对不能手下留情,敢在学校闹事,都要通告、退学。”
洪木和李如心听着他们谈话,强光手电筒的光束照向东,照向西,不时照向墙外。洪木向木然的李如心摇摇头,示意她不能从这里进去了,于是他们走回了公路上。
“那该怎么办呢?”李如心走了一会儿,不愿意再走了。
“我是一个女生,我自己进去,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反正不是发生在女生宿舍里的事情。”李如心向站在两个路灯中间的洪木喊到。
“也好吧,只要你愿意,我觉得有些冒险。”洪木看着无助的李如心,他也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他想,如果能有用,只要李如心觉得心里不委屈,他愿意去和那些门卫打上一架,即使他被那些门卫打得头破血流。可是那样只是凭一腔孤勇,对他们的处境并没有什么帮助。
“那该怎么办啊。”李如心向他走过来,声音很轻,也缓和了不少,现在她希望洪木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而不是像之前的口气一样,只是抱怨几句。
“让我想想办法。”洪木对她说着,向她点点头,示意让她不要太担心。
对于他自己来说,是怎么样都可以的,他能在公园的椅子上待上一整个晚上,自己面前的这个他最喜欢的女孩却不能这样。
李如心蹲坐在路灯旁的石阶上,洪木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子。
“办法倒是有,我在附近的山上,有一个木房子,离这里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你能够放心,我们可以去那里待上一晚,这一点我向你保证。现在已经打不到车了,我们沿着这条路向北边火车站的方向走,或许能遇上一辆三轮车,你觉得可以吗?”洪木对她说。
“行吧,只能这样了。”李如心略一思索说。她对眼前的这个男孩产生了一种难以捉摸的信任,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有过逾越的地方,整个晚上,他看自己的眼神都是那样坚定,没有其他的妄想,充满关心,和两年前,甚至前两天看到自己是游离不定的眼神完全相反。她略微底下了头,开始担心自己这样快得答应他,让他会不会对自己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
她能这样很快地答应倒出乎他的预料。他知道李如心能这样爽快地答应他,倒不是因为着急而慌不择路,更多的是一种信任。她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他想。这样他更想保护她那一份天真。
他们走在无人的公路上,走过12尊大理石做的,像人一样高的生肖雕像。有时几个男人向他打招呼,问他要不要坐三轮车,他都摆手说不要,无论那人对他说车费怎样便宜。最后一个中年年妇女问他要不要坐车,他说要,然后和她开始攀谈起来了。
“你们要去那里?”
“去半月镇,你知道那里有个集市,我们就在那个地方下车。”
“哦,可以的。这个是你女朋友吧。”那女人问道。
“不是,不是,我们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李如心连忙向她解释说。
“就是嘛,大姐,你没看到我们两个长得很像吗?这是我表妹,我家里人会在集市上的向阳坡那里等我们,你把我们送到集市口就好了。”洪木对她说。
李如心看着他说谎的样子,一本正经,情绪激动,想笑,又忍住了。
他们坐在三轮车上,心照不宣地,没再说话,两旁的树木和道路呼呼抛向后面,梧桐花的香气混合着甜甜的味道,沁人心脾,灌入人轻盈的身体里。吹到手上的风,把一些手心里的汗吹走,吹向麦地,又长出,让手心的掌纹更加明显。那些细小的,追逐着幻光的虫子,有时飞到人的眼睛里,有时打在手臂上,让人感到生疼。洪木努力看着周围的一切,以免走错路。这是自由的感觉,同时让他感觉到一种在黑夜里才有的一些隐隐的恐惧,这些隐隐的恐惧等三轮车到了半月镇后,才消失殆尽。
“大姐,能再往前一点吗,到前面的山腰上就可以。”
“行了,我不再去了,你说有人来接你,我也没看到人啊。前面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去了。”她也是有些担心,一个成熟女人的经验,总能告诉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到什么时候适可而止。洪木向她道了谢,将要给她钱,李如心坚持自己给。洪木见她这样坚持,也就照着顺从着她,让她按照她的意思做了。她掉转过三轮车,看了看李如心一会儿,像是要记住她的模样,然后开着三轮车离开了。
洪木向李如心指了指远方的方向:
“就是这里,我们在山上走一段路就到了。”
洪木看不清她的表情,当他在前面走的时候,李如心的脚步有些缓慢,最终还是跟上了他的步子。
走过一段窄窄的石阶的时候,李如心抱着胳膊,觉得有些冷,不小心跌了一跤。洪木向她伸过手,拉起她来。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她的手,纤细,柔软,手上有很多汗,却很冰凉。李如心站了起来,抽出自己的手,看了看他,低下了头。
“你还好吗,需要帮助吗?”洪木问她。
“没有大碍,没事的。”李如心说。
窄路两旁的两行竹子沙沙作响,在澄澈的月影下摇曳着,纠结着,徘徊着,逃离着,形成一道道斑驳的碎片,美丽又迷离。
“我们很快就到了。”洪木对李如心说。他感觉她有些紧张,想要对她多说一些话,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叮嘱她多小心些,注意下脚下的路。月亮悬挂在并不高的小山上,显得很小,安静,又遥远。
“这里就是了,我们到家了。”洪木说。他觉得这样说有些不恰当,这并不是李如心的家,甚至不是自己的家,这样说却让他感到很温馨,也就并没有改口。他打开门,打开台灯,一颗小小的,如同一颗桃子一样的小台灯把整个屋子照的灯火通明。
“哇,我们终于到了。”李如心长舒一口气。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有些发白,透着些红晕,面容如同笼罩在一层轻雾中。五月的夏夜是有些冷的,何况是在这多风的小山上。李如心感觉有些冷,再加上爬山时的紧张和劳累,让她有些小喘,身体沉沉的。她在屋里环顾一周,看了看,整个屋里显得很整洁,三个书架在除了有门的三面墙上紧贴着,高处的地方直达屋顶。
“你先歇息一下,我去烧些水,弄些吃的。”
“不用,”李如心说。话刚说出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最后一个字说得很轻,像是缺少某种自信,表示不再客气。洪木看着她,对她笑了笑,她说了句:
“嗯,那好吧。”
“嗯,你看,都11点多了,你要觉得累,先在椅子上休息一下吧。”洪木对她说。
“行,我先随便看看。”她说。李如心之前的倦意一扫而光,洪木为她关上门,她才感觉自己手臂上被冻的一个个鼓起的小白疙瘩才渐渐消失了。她用她那如同刚认识世界般的,孩子般的好奇劲儿在屋里东看看,西瞅瞅,好像发现了一个新的天地一般。
“这里布置得怎么样?”洪木烧上水,回来问她。他见她那么好奇地看着这间屋子。
“这是你自己的房间吗?打扫地这么整洁。”李如心问。
“这是一个老者的房间,他60多岁了,却像一个40岁的人一样,到处游历,去那些不是什么名胜,在他认为很有意义的地方。平时他会在除了冬天的季节在山上待一段时间,写写东西什么的。他不在的时候,只有我来帮他种些他喜欢的花树,或者蔬菜,收拾一下屋子。”洪木说。
“听你这样说,我倒觉得他是个很有趣的人,真想认识一下他。”李如心说。
“在别人看来他是很容易相处,很和善的一个人。私下里,只有一些和他特别能聊得来的人才知道,他的爱好和涵养究竟是什么。我觉得我是很了解他的,在别人眼中,他是个很安静,爱读书的人,我知道在他这个年纪,他的心有多么火热和狂野。”洪木说。
“和你一样,都是怪人。”李如心向他嘟嘟嘴。
洪木向她憨厚笑了,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在他听来显得特别亲切。
李如心从玻璃橱窗中拿出一本书来,翻了翻,拿着走到一把藤椅上看着:
“这本书叫《末年》,好熟悉名字,像是我一个朋友聊天账号的昵称。我还没见过一本现代诗集呢,我听到水壶响了,你去冲水,我先看一会儿。”
洪木走开,等他回来的时候,他问李如心:
“写得怎么样?”
“现代诗,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懂。”李如心把头从藤椅上稍微抬起来对他说。
“看不懂?里面都是用白话文些的,又不是古文。”洪木说。
“就是现代文写作,当代的这些诗人,往往用一些新奇的比喻,或者一些隐喻的写法来表达他们的观点和思想。我只是感到很难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得清楚一点呢?我觉得他们最好遵循一个规则,这个规则不是在诗的形式上,而是不要把他们所用的词语,背离这个词语的一般含义。”李如心说。
“嗯,你继续讲讲。”洪木对她说。
“没有啦,我并不想发表一些什么见解,我也不懂现代诗。”李如心说。
“不过这里面有些写的还是不那么费解的,和书本上写的一样,哈哈。”李如心说。洪木看到她正打开着的是一首叫《画心》的一首短诗。
“你喜欢吗,喜欢的话送你一本。”洪木对她说。
“我还是不要了,我觉得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挺珍贵的。”李如心说。
“这个不是出版的书,是自己打印装订的,自己家的,送一本没关系的。”洪木说。他好像特别希望李如心能带一本回去。
“我看看就好了。如果你肯送给我,我明天如果能记得的话,我会带上一本。”李如心说。这时,她看到书架旁有一个貔貅的陶俑摆件,说:
“这里还有一个小貔貅呢,听别人说摸摸貔貅的尾巴能发财呢。”她用她修长的手拍着貔貅蓬松的尾巴,一边笑,一边拍着。
“这个是老者的。”洪木对她说。他本来想接着告诉她,这个陶俑是从向阳坡一处墓室,被工程施工的人挖出来的。他后来一想,在这样的凌晨的夜晚谈论这件事,似乎有种阴森的感觉,看到李如心这样快乐,他怕吓到她,也就没有点开这个话题。
“你和我都泡一包泡面吧。”洪木说。“我是觉得很饿了,现在只有这样的吃的了。”
“好啊。”李如心说。她发觉自己在今晚很少拒绝他了,她想自己这样会不会显得不太矜持,她从洪木的所作所为来看,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毕竟她感到很疲惫,自己也感到有些饿了,肚子像被掏空了,空空的胃像是一个小皮球被饥饿被吸过去一样。
洪木去泡泡面,留下李如心在这间小屋子里继续探索。
“这里面的书怎么样?”洪木问她。
“我看分类挺好的,很多书我想都不敢想。喏,你看,这边是一些古文,这边是一些西方文学类的书,哎,这里还有一本纯英文的书——《Master of Human Relations》,我的英语可不好。哎,上面还有四行汉字‘你的夜晚/主人美丽/我的白天/客人笨拙’。这边是一些无产阶级哲学类的书,我以为自己能懂得一些这些书,毕竟我还学过《思想政治》,可是翻了几页,完全不一样。更使我惊奇的是,这边还有一些特殊时期的资料,批判法家,秦始皇,孔子,都是些70年代之前的书啊,现在应该没处买去了。”
“是的,这些书,都是他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每到一个地方,他总能淘些这样的书回来,谁知道他为什么总能找到一个县城,或者一个城市的旧书摊在哪里,每次遇到,不管多少钱他都买回来,他对待书,像是有囤积欲一般。”洪木说。
“不过这里面现当代作家的书很少,尤其是小说,他不喜欢当代小说吗?”李如心问。
“可能他觉得水平不行吧。或者只是读读,并不想存着。他思想的底色是很悲观的,很有些厚古薄今,除了鲁迅的书,别的人的书他只是匆匆略过,他对我们衰落的文明感到悲哀,未来长途漫漫。”洪木说。
“有一天我也想像他一样,博学多识,有时间的话我想写一本书,这本书上有你,有我,希望今后的某一天,不管是十年,或者更久,你终究能够看到这本书;希望你看到这本书的时候,还能想起我的名字。”他接着说道。
“还是别有那么多的胡思乱想,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李如心低低的头抬起来,认真地看着他说。
洪木没有答话,他不想反驳她,觉得这像是一种关心。他换个话题对她说:“我们的面好了,一起来端过来吧。”
她们走到阳台上,上弦亮移到偏西的位置,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洪木用泡面的包装袋盖住的两个白玉一般光洁的碗上,李如心叫住洪木说:
“洪木,你先别动它们,你有没有觉得它们像是两个带着草帽的农夫,太可爱了,我要有手机的话,我就给它们拍张照片了。”
“可以欣赏一会儿,我们最终还是要吃掉它们的,我觉得泡面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面。”洪木开玩笑说。
“我们就在这里吃吧。”李如心说。
他们就这样,端着碗,在阳台上吃起来。有那么一刻,洪木分不清是碗里冒出的热气,还是李如心的呼吸,感觉有一股热气吹在他的胳膊上。他打开窗户,风吹进来,裹着股股热气,盘旋环绕,热气沉淀在阳台的底部,又吹向窗外,像极了人间的烟火。
他们吃饭很安静,没有声响,没有对话。吃完后洪木收拾碗和筷子,两只碗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像是声声玉鸣。
“你要喝些水吗?我自己想要倒些茶来喝。”洪木问她。
“我不喝水了。这么晚了,你还喝些茶?”李如心问他。
“我晚上睡得挺晚的,可以的话整夜不睡也可以。你在小屋里的床上休息一下吧,我看会书。”洪木对她说。
“要不你睡床上吧,我在藤椅上就可以。”李如心说。
“不用了,毕竟你是女孩子家,听我的就可以,不要推辞了。”洪木说,对着她宽厚地笑了笑。
“嗯,好。”李如心说。
一条咖啡色的毯子盖在她的肚子上,不一会儿,她就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她的面孔像百合花一样幽静,在没有乌云的晴朗夜晚,美丽绽放,让人不忍心去打扰。洪木觉得,这像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某一时刻,像是他期待好久的一个愿望封存在她的睡梦中,可爱的造物主让他自己都难以发现,等到某一时刻会把所有的美好奉还给他。
闪亮的星光在美丽的夜空中眨着眼睛,月亮把一朵轻轻飘移过来的云朵,照耀得镀上五彩的颜色。云朵追逐着月光,最终它和月亮像是融合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片光晕。这光晕像是高更油画中用画笔涂抹后蕴开的一抹昏黄的颜色,流过古井,流过钟楼,流过余烟寂静的烟囱,流过荒凉的土地和荒凉村庄,流过未眠的房子和未眠人的头顶。房子里,灯光美丽而温暖。两只冰冷的夏虫相互倚靠,坐在灯上相互取暖,像是印在掌心的一丛美丽、暖和的两个名字,像是亮起的两颗心和眼睛。台灯的支架像是两个做梦的胳膊搂在一起,把安坐的灯光涌向麦地,涌向星辰。
洪木拿起一本《春秋公羊传》,里面毫无意义、晦涩难懂的注解,像是一个唠叨不停的年老的长舌妇一般,满是自以为是的曲解和肆意揣度的臆想。那个腐朽的评论者认为自己从书中找到了什么秘密,公之于众,招摇过市,最终他那些不怀好意的论断只能被三教九流之徒,当成自己低贱的真理和经不起推敲的公义,来指导他们那猥琐的、轻如蝉翼的人生。
他看了不到两张纸,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他把书丢开,走到门前,轻轻关紧门,把藤椅放平。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他就在昏黄的灯光下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