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冲刷着北屏城的血腥味。黑云卷垂,伸手可及,纵是白日时光,整片天地却晦暗如夜。
宽阔青石街只有风声雨声,人少马稀,两边栉比鳞次的商家大都半掩着大门,无甚生意,店小二枯坐在掌边台上,对着账本,打着长长的哈欠。
大门外高挂的店招与风缠斗,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门边灯笼里跳闪的昏黄烛光,给凄冷的白夜,点缀些许温暖。
菜市口一具无头死尸,跪趴在地,一连三日,不仅接受激愤北屏人的羞辱和啖食,还要接受骤然而来的暴雨冲刷。大腿上的肉已尽数没掉,腿骨被大雨冲刷的白森森。
暴雨之中,一道朦胧人影踏着积水,朝着菜市口缓步走来,近了便清晰起来:头戴低沿斗笠,看不清脸面,浑身黑衣尽湿,紧贴着皮肉,偌大的披风在风雨之中呜咽。
黑衣人走到无头尸体跟前,将其放平,而后躬着身,在行刑台四周仔细寻找什么。
约么半盏茶工夫,跪到在东北角低洼处,艰难的翻开一道吱扭扭做响的铁篦子,爬下身子,不顾雨水漫没,将手深入下水道中,费劲的掏摸着,不出数息,便从内掏出一个圆形物体,竟是那无头尸的头颅。
黑衣人将头颅安放在无头尸项上,又整了整尸体上的衣服,而后跪倒在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解开披风,将完整尸体裹住,背在身上,消失在朦胧烟雨之中,似未来过。
风雨最趁酒,此情此境,与众二三人,小酌一杯,饮至微酣,吟雅作兴,好不痛快,恍恍然,便觉与这天地一体,与风与雨同在,而不知身在何处,纵再多愁绪,更不消缠身,偷得半日浮闲。
北屏人大抵如此,不光雨日,雪夜更佳。宗珏作为土生土长的北屏人,自然免不了俗套。
难得清闲两日,趁此风物雨花之节,宗珏让秋月在听风亭摆上一桌薄酒,耳听风雨,眼观百花,手持白玉高嘴壶,啜一口酒,提笔往亭柱上的白色绢布绰绰几笔。
秋月眼含秋波,含情脉脉的看着宗珏,嘴角微扬,那个潇洒出尘仙人下凡的少爷,又回来了。
那个他并未走远,一直都在。秋月低眉,嫣然一笑,素手调琴,弦音空灵,似天外而来,惊动那雨那物那花,随音起舞。
在外边亭阶上,一个五六岁的红衣男娃,光着脚丫,双手抱着膝盖,坐在亭阶上,出神的望着亭院垂花石拱门,怔怔发呆。
“风摇北斗柄欲折,
雨溢天河浪正生。
一折秃笔风亭下,
三寸胸剑素霓升。”
宗珏一边吟哦,一边持笔左右支横,将幼时偷看父亲练剑学来的招式,借着酒意挥洒出来,没有杀伐之势,却有书生之气。
此时亭院垂花石拱门进来一个黑衣人,每走一步,便踏在宗珏的吟哦上,秋月的琴音也被带偏,只觉有一股看不见的气势,将饱音待发的琴弦死死摁住。
秋月脸色有点苍白,看着兀自挥洒的宗珏,动作飘逸,似未受影响。红衣男孩已经站起来,看着黑衣人一步步走来。
宗珏停了动作,将笔掷在桌上,看着离亭十步远的黑衣人,感受到冰冷杀意,喷薄而出,堪将空中落雨冰冻。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宗珏长啸一声,将桌上一盏美酒,甩向黑衣人。未见他动,只见一道明亮的白光,破开雨幕,刺向宗珏。
“少爷!”
“阿爹!”
秋月和阿离大喊一声,宗珏身形未动,似被吓住,抑或来不及反应。
白光停在宗珏喉前一寸,乃是一柄三尺短刃,刃薄如禅翼,宽约一指半。刃身一盏美酒,雨水入杯,打出“嘀嗒嘀嗒”之声。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宗珏看了一眼与风雨融为一体的黑衣人,笑了。端起刃上美酒,一饮而尽。
黑衣人胸脯起伏不定,发颤着撤剑,一个腾跃,跃到亭院空地,仰天连续大吼三声,继而挥剑狂舞,将心中之恨,胸中杀意,尽数挥洒出来。
只见白光飘忽不定,人迹难寻。亭院之中的雨竟被阻停,起了一团白蒙蒙的水雾,剑气斩断的残花败叶,在水雾里甚是凄零。
黑衣人重复走了一十八路剑法,才消停下来,一言不发,径往亭中,取酒一壶,翻身越上亭顶,仰头而尽。
宗珏拾起笔,将绢布上的画又添上数笔,一幅水墨画跃然纸上:
朦胧烟雨之中,一位黑衣侠客,头戴斗笠,腰别一剑,顶着风雨,朝着远方走去。
在绢左,宗珏寥寥数笔,“侠客行”三个游龙草字刻在纸上,“行”字一笔,犹如一柄利剑,似要破开绢面而去!
“妙哉!多亏了你的剑意,不然这三字怎得如此剑势!”
宗珏爽朗一笑,甚是壮怀。秋月见他这样,舒了一口气,一溜小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枚蓝田玉方印,放嘴边哈了哈,用力摁在“行”字的尾段靠上,红色印记恰好锁住欲飞的笔势。
宗珏一口老酒喷出来,指着秋月道:
“阿月,你!”
话未说完便看见她一副得意神情,摇摇头作罢,长叹一口气!
“少爷你叹啥气啊!人家咋看咋觉得“行”字不老实,要跑,阿月只好给它栓个小尾巴儿,让它跑不掉!嘻嘻,少爷,阿月聪明不!”
秋月吐了吐香舌,一副讨夸奖的神色。宗珏无奈笑道:
“阿月聪明!太聪明了!来,这个鸭腿奖励给你!”
宗珏撕掉一半边香喷喷的鸭腿,递给她。秋月跳退三步,把头摇成拨浪鼓,连连道:
“阿月不要!阿月再吃,马儿都驮不动了!人家还想和少爷同乘呢!”
宗珏摇摇头,看着“行”字一竖的红印,将鸭腿塞进嘴中,郁闷的猛咬一口,抬头便见黑衣人已下亭,站在亭柱边,看着亭院中的阿离。
阿离手持一柄花枝,正在卖力的比划,进退有章,上下有方,弄到最后,小小身影竟然出现幻影,似乎与风雨融为一体。
宗珏和黑衣人眼睛皆是一亮,黑衣人喘息着问道:
“他是谁?”
“阿离,我儿子!”
“你成婚了?”
“没有!
“。。。。。。”
“看上了?”
“嗯!交给我可好?”
“没问题!对了,泥人张安葬好了吧?”
宗珏问道,声音有点哀伤。黑衣人点点头,不再说话,眼睛盯着舞棍的阿离,神采奕奕。
“等雨停了,我们去祭拜下,带着阿离!阿离是他的儿子!”
黑衣人扭过头,蒙面下面的眼睛透着难以置信,而后缓缓点头,只道一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