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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自深深处(1)[3]

寄自雷丁监狱

亲爱的波西[4]:

经过如此漫长又无谓的等待,我决心动笔写信给你,不仅是为你而写,也是为我自己,因为我实在不愿去想,在狱中度过难熬的两年后,除却那些听了就锥心的消息,我竟收不到你捎来的只言片语,得不到任何你的音讯留言。

我俩的友情一路乖舛凄凉,到头来我身败名裂,这段关系也随之告终。但我依然经常忆起往昔的情谊,一想到内心曾充满爱意的角落,竟就此被憎恨、怨怼和轻蔑永远盘踞,我不禁悲从中来。你自己心里想必也明白,写信给身陷牢狱、孤单寂寞的我,都好过未获我允许便公开我的信函,或擅自写诗献给我。不过如此一来,世人也就无从得知,你用来答复或辩驳的言辞是悲伤还是激动,是懊悔还是冷漠。

这封信会谈谈我俩各自的人生,也会提到过去与未来,以及美好的事何以变得苦涩、苦涩的事又何以可能变成喜悦,因此我相信有不少内容会一针见血,伤了你的虚荣心。倘若属实,请务必把信再读上几遍,直到根除你的虚荣心为止。假如你认为信中的指控有失公允,记得要心怀感谢,这代表你自己还有些清白可被冤枉。假如信中有任何段落让你眼眶泛泪,那就痛哭一场吧,就像我们身陷囹圄之人一样,日日夜夜都只能哭泣。哭泣是你获得救赎的唯一途径。要是你像上次听说我在写给小罗[5]的信中批评你时那样,反而去向令慈诉苦,任由她安抚疼惜,让你再度变得志得意满,那么你就真的无药可救了。你只要捏造出一个借口,很快就会再找到千百个,然后重拾原本的处世态度。当初你在给小罗的回信中写道,我把“莫名其妙的动机”冠在你头上,你现在还是这么想的吗?唉,你的人生根本毫无动机可言,仅仅有玩乐的兴致罢了。所谓动机,应是理性思考后的目标。或是你想说我们的友情萌芽时,你还“年轻不懂事”?其实,你的缺点并非是对人生了解得太少,反而是懂得太多了。年少时光宛如晨曦时分的娇嫩花朵、纯净光芒,伴随着纯真的欢乐与希望,凡此种种均被你悉数抛弃。你的双脚跑得飞快,霎时便从浪漫的青春,奔往现实的世界,开始着迷于社会阴沟及其中事物。这也是为何你当初会惹上麻烦而向我求助,我抱着同情与善意,极为不智地伸出援手。你务必要把此信彻头彻尾地读完,哪怕字字句句皆可能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或喷枪,刺伤或烧灼你那细嫩的肌肤。要知道,众神眼中的愚蠢迥异于人类所见的愚蠢。一个人即使全然不知艺术潮流的演进或时代思潮的发展,不懂欣赏拉丁诗句的壮阔或希腊元音多元的音调,不理解托斯卡尼的雕像和伊丽莎白时代的歌曲,仍然可能充满了美妙的智慧。真正的愚人缺乏自知之明,最容易遭众神挖苦或折腾。我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如此,你则是至今都未见改善。别再当这种人了,你不必畏惧改变。万恶莫大于肤浅,凡事省悟即得善果。请记得,此信中任何令你难受的字句,我在下笔时更是加倍痛苦。你总是受到冥冥之中那股力量的眷顾,让你像在看水晶里的阴影般容易地见证人生悲惨诡谲的一面;你不必冒着变成石头的风险,只需自镜中一窥梅杜莎的面貌[6]。你向来可以自在地漫步于花丛之中,反观我则被剥夺了多彩又动感的美丽世界。

首先,我想告诉你我实在自责不已。当我身着囚衣独自坐在阴暗的监牢中,声名俱损,我责怪着自己;每个心慌反侧的黑夜,每个漫长单调的白昼,我责怪着自己。我怪自己不应展开这段毫不理智的友谊,它的主要目的并非开创或省思事物之美,却完全主导了我的人生。我俩之间,打从一开始就存在着鸿沟。你读中学时成天打混,上了大学更是变本加厉。你不知道身为一位艺术家,尤其是像我这种作品质量取决于性格的强化的艺术家,技艺的成长必须有灵感、知识氛围、宁静、平和与孤独长伴左右。你总是对我完成的剧作赞不绝口,享受着首演之夜的耀眼成果和之后豪华的庆功宴,当然亦得意自己是如此杰出的艺术家的密友。可是你并不了解艺术创作的必备条件。我现在得不加夸饰、全然忠于事实地向你说,每当我俩相处的时候,我连半行字都写不出来,无论是在托基、戈灵、伦敦、佛罗伦萨或其他地方,只要你在身旁,我就觉得才思枯竭。遗憾的是,除了难得的短暂空当,你一直都在我身旁。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在此只举其中之一。犹记得一八九三年九月,我租下一整间套房,仅为了让自己写作时能不受打扰,当时霍尔[7]对我催稿催得可紧了,我早先允诺帮他写一出剧,却无法如期履行约定。头一个星期,你刻意不来找我。因为我俩先前对你《莎乐美》译文的艺术价值有所龃龉,这也见怪不怪了,而你为此还寄来好多封愚蠢的信当作发泄。在那个星期内,我写完了《理想丈夫》的第一幕,巨细靡遗到可以直接搬演,但隔一星期你就来了,我只得搁下手边的工作。我家虽然尚称得上安静,但难免会有些琐事烦扰,因此为了能心无旁骛地构思和写作,我每天都会在上午十一点半到达圣詹姆斯旅馆,但结果只是徒劳罢了。毕竟你都在十二点乘车抵达,待在套房里抽烟闲聊到下午一点半,接着我又得带你到皇家咖啡厅或柏克利餐馆用餐,再加上喝甜酒的时间,整顿午饭会持续到三点半。然后你会去怀特俱乐部休息一小时,到了下午茶时段再度出现,待到准备换装出门吃晚餐。我们多半在萨沃伊饭店或泰特街吃饭,往往形影不离直到过了午夜,因为得在威利斯小馆吃过夜宵,才能替美好的一天画下句点。我那三个月就这么度过了,日复一日皆然,唯有你出国的四天例外。当然,我之后还得去加来港接你回来。以我的脾气和个性,这实在离谱又可悲。

如今你一定察觉到这点了,想必也意识到自己欠缺独处的能力。你生性亟欲要求他人的关注与陪伴;你完全缺乏维持理智思考的能力;还有个意料之外的遗憾——这么说是希望事情已有转变:你先前在知识层面尚未养成“牛津气质”,我的意思是你从不能温文地评估各种意见和想法,任何事都只是强硬地妄自断言。凡此种种,再加上你的喜好与兴趣均投入到生活而非艺术当中,不但有碍你提升自身的文化素养,亦摧毁了我身为艺术家的创作。每次我拿我们的友谊,对照比你更年轻的少男与我的情谊,诸如约翰·格雷[8]和皮埃尔·路易斯[9],我便觉得颜面尽失。唯有与他们来往时,我才算真正过着高品质的生活。

暂且不论我俩的友谊所导致的凄惨结果,我现在只想着那段时间朝夕相处的质量。对我而言,这段关系俨然有辱我的心智。你身上确实隐约有着未经雕琢的艺术气质,但我俩的相遇若非太早就是太晚了,我也不知道何者才对。每当你不在我身旁,我的创作便一切正常。比如,先前提到的那年十二月初,我一说服令慈送你出国,便开始重组自己支离破碎的想象力,重拾自己主导的生活。我不仅完成了《理想丈夫》剩下的三幕,还构思出,甚至快完成了另外两出类型截然不同的戏剧,即《佛罗伦萨悲剧》和《圣妓》。但你又突然不请自来,在当时的情况下更扼杀了我原有的幸福。那两部未完成的作品我再也无法继续创作,我再也回不到原本创作它们的心思上去。你自己也出版了一本诗集,应该能理解我句句属实。但无论你能否理解,皆不会改变我俩友谊的丑恶真相:只要你在我身旁,就能把我的创作毁灭殆尽,而更让我自责不已和引以为耻的是,自己居然还允许你干预我的艺术创作。你不会知道,也无法明白,更不懂得欣赏,我无权对你抱有任何期待,毕竟你只在乎美食和心情,空有玩乐的欲望,追求庸俗低下的愉悦。这些皆是你天性的需求,或者认为是当下的需要。我早该禁止你未受邀请就进来我家或我的房间,只能恨自己太过软弱。这纯粹是软弱所造成的。即使只与艺术共处半个小时,也远好过与你消磨整天的时光。无论是在我人生的哪个时期,凡是与艺术相比,任何事物皆微不足道。但对艺术家而言,倘若软弱摧残了想象力,不啻形同于一桩重罪。

我怪自己竟让你挥霍到害我彻底破产、名誉扫地。犹记得一八九二年十月初某日早晨,我与令慈在布拉克内尔树叶渐黄的林中坐着闲聊。当时,我对你的本性几无所知,顶多有回和你在牛津共处了周六到周一的时光,另一次则是你来克罗默陪我打了十天的高尔夫球。我和令慈自然就聊到了你,她开始说起你的性格有两大缺点:其一是虚荣,其二是她所谓的“金钱观念彻底偏差”。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捧腹大笑,殊不知第一项缺点害得我锒铛入狱,第二项则导致我散尽财产。我当时以为,虚荣心不过是少年佩戴的典雅胸花,生活铺张则仅是不吝花费,况且节俭谨慎的美德也非我家本性。但我俩继续往来不出一个月,我才真正领悟她话中的真意。你坚持要过挥霍的生活,对于金钱需索无度,甚至还要求我负担所有娱乐开销,即使我根本不在场亦然,因此没过多久我便陷入财务困境。而随着你对我生活的掌控越发强烈,我也越发受不了你一成不变的铺张行为,因为几乎全是吃喝玩乐的花费。当然,餐桌上偶有红酒与玫瑰装点确实是乐事一桩,但你不知节制。你要求得理所当然,拿了又不懂感谢。你逐渐养成要不得的心态,以为我理应供养你的生活,纵然你过去并不习惯如此奢靡,胃口却是越养越大。到后来,你只要在阿尔及尔的某间赌场输了钱,隔天一早就会发电报到伦敦,要我把你输掉的金额汇到你的银行户头,而且事后竟当作没有这回事。

这么说好了,自一八九二年秋天到我入监服刑的那天为止,我俩出去的开销与你的个人花费,便超过了五千英镑的现金,这尚未计入我自己的支出。你坚持的生活挥霍程度可见一斑。你觉得我言过其实吗?我俩在伦敦待一天的日常开销,包含午餐、晚餐、夜宵、娱乐、马车等林林总总的各项花费,多半在十二英镑到二十英镑,一星期下来自然得花八十英镑到一百三十英镑。待在戈灵的三个月期间,我的开销(当然涵盖房租)共计一千三百四十英镑。我便是这样与破产管理人检视我生活中的每笔花费,这实在令人心惊肉跳。当时,你绝对不会认同“生活简朴、思想高尚”的哲学,但过得这般奢侈,对你我都是莫大的耻辱。我忘不了这辈子最愉快的晚餐之一,是在苏豪区一家小餐馆与小罗一同享用的,那顿饭的金额相当于跟你吃饭的数目,只不过前者是先令,后者则是英镑[10]。那顿与小罗的晚餐,让我写出第一本、也是最好看的一本对话录。举凡灵感、标题、手法和形式等,都源于一顿三块半法郎[11]的便饭。反观我俩共进的昂贵晚餐,仅留下吃得过饱、饮酒过度的回忆。我一再地纵容反而害了你,你如今亦明白此点。如此的纵容令你更加贪婪,有时太过肆无忌惮,而且总是很不客气。我早已数不清自己充当几次东道主了,但既无半分欢愉,也感受不到荣幸。你忘了某些做人的道理——我并非指客套地表达感谢,这只会让亲密的情谊变得生分——这些道理仅是好友相伴时基本的风度,亦即希腊人所谓的谈笑风生的魔力,还有让生活美好的温柔人性,宛如伴随生活的音乐,调和周遭事物,让旋律深入残酷和死寂之地。或许你会感到疑惑,落魄如我,何必区别羞耻之间的差异?但我得坦承,自己蠢到在你身上砸大钱,任由你挥霍我的财产,害了我更害了你。我竟因铺张此等俗气的理由破产,让我加倍难堪。我生来可是要成就大事的。

然而最令我自责的是,竟然让你拉我进入了道德败坏的窘境。性格的基础是意志力,而我的意志力却全然屈服于你。说来荒谬,却是千真万确。你仿佛身体有此需求般,动辄大吵大闹,扭曲了你的身心,令人不忍卒睹或听闻;你遗传了令严可怕的躁症,驱使你写下令人痛恨的信件;你丝毫控制不了情绪,时而阴郁愠怒、久不吭声,时而抓狂暴怒、有如癫痫。诸如这些缺点,我都曾在信中提及(无奈你随手将信丢在萨沃伊饭店或某家旅馆,被令严律师当作呈堂证供)。假如当时你知道何谓苦楚,便会读出信中我的哀求带着伤悲。我一味纵容你与日俱增的要求,最终落得凄惨的下场,便是源于前面种种缘由。我身心俱疲了。这是以小胜大、以弱凌强的典型例子,正如我写过的一部剧本中所说,这是“唯一历久不衰的暴政”[12]。

我对你的迁就可谓无法避免。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往往得找到“相处之道”。我与你的相处之道便是:若不对你言听计从,就只能放弃与你的情谊,别无其他选择。我之所以处处忍让,是基于许多理由的,包括我对你深深的错爱;我对你性情缺陷的怜悯;我人尽皆知的善良与凯尔特民族的懒散;艺术家生性不喜吵闹场面和恶言相向;当时我毫无能力承受他人的憎恨;我不愿见到我的生活被微不足道的琐事烦扰,而变得苦涩难熬。有鉴于上述理由,我总是对你言听计从。于是,你的要求、你的控制欲和你的索讨越发不可理喻;你的用心刻薄、欲望低劣、爱好庸俗,成为你支配他人生活的法则,必要时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牺牲他人。你既明白只要大吵大闹就可任性妄为,自然会不自觉地极尽粗俗之能事,再怎么难听刺耳的话都说得出口。到头来,你不会知道汲汲营营所为何物,亦不明了人生要走向何处。你占尽我的才气、意志和财富的便宜后,却仍被永无止境的贪欲蒙蔽,妄想占据我全部的人生。你得逞了,我的人生却面临了重大的难关,在我展开荒谬的行动[13]前便已腹背受敌:一边是令严在我的俱乐部留了张用词难听的卡片抨击我,另一边则是你寄来同等恶毒的信件责难我。我任由你拉我去警局申请那逮捕你父亲的可笑拘捕令的早上,还收到你寄来的信,堪称最不堪入目的一封,缘由更是无耻至极。我周旋于你们父子俩之间,实在难以理性思考,我丧失了判断力,而恐惧取而代之。坦白说,你们的夹击让我无处可逃,宛如一头盲目的公牛,步履蹒跚地往屠宰场前进。我在心理上犯了严重的错误,一直以为在小事上迁就你不痛不痒,一旦大事来临,我必定能重振意志力,发挥原本的优势。实则不然。遇到大事发生时,我的意志力竟辜负了自己。人生其实不分大小事,价值和分量皆为均等。我凡事宠你惯你的习惯,起初仅仅觉得无所谓,不知不觉间竟融入了我的本性。我丝毫没发现,自己的性格因此永久定型成要命的状态。因此,佩特[14]才会在散文集首版那意味深长的结语中写道:“失败即为习惯之养成。”牛津那群学究还以为,此话不过是故意将亚里士多德《伦理学》中的文字倒置,殊不知里头藏着可怕的绝妙真理。我放任你压榨我性格的活力,而此习惯的养成不仅导致了我的失败,更毁了我的人生。你对我道德层面的戕害,甚至超越对我艺术天赋的斫伤。

拘捕令一下来,你便理所当然地遂行自己的意志。那时,我理应听取律师的忠告待在伦敦,冷静思考自己为何误入这一恶毒的陷阱——令严至今仍称之为诱饵战术——你却偏要我带你去蒙特卡罗度假,那里简直是世上最倒人胃口之地,你没日没夜地豪赌,非得到赌场打烊才罢休。由于我对百家乐[15]缺乏兴趣,因此只好独自在外头等你。你只顾着赌博,甚至不愿挪出五分钟,谈谈你们父子俩带给我的窘境。我的唯一功能便是付住宿费和还赌债。但凡稍微提及我面临的煎熬,你便一脸厌烦,反而对侍者推荐给我们的新品牌香槟更感兴趣。

我们一回到伦敦,真正替我着想的友人就恳求我出国暂避风头,不要面对一桩毫无胜算的官司。你却说他们居心叵测,只有懦夫才会真的听从。你逼我留下来厚着脸皮应付官司,视情况在证人席上捏造些荒唐可笑的伪证。当然,我最后锒铛入狱,令严则成了一时的英雄——岂止是一时的英雄,俨然要名列仙班了。这就好像哥特元素在历史方面的荒诞怪异效果,让克利俄[16]成了最不严肃的缪斯女神。令严将永远是主日学校称颂的心地纯洁的好家长;你的位阶等同于无邪的婴儿塞缪尔[17];我则会被困在地狱的深渊,左边坐着莱斯[18],右边坐着萨德侯爵[19]。

当然,我早该把你甩掉,一如甩掉衣服中蜇人的虫子,彻底将你逐出我的人生。埃斯库罗斯[20]最精彩的一出戏剧[21]中,某位贵族老爷在自家养起幼狮。每当老爷轻声召唤,小狮子便眼神熠熠地来到跟前,还会摇尾巴撒娇讨食,老爷对其宠爱有加。岂料,小狮子长大后露出本性,把老爷的身家财产悉数摧毁殆尽。我亦是养狮为患,只是我的过错并非无法与你分手,而是分手得太过频繁。就我印象所及,几乎每三个月我便会结束彼此的关系,每回你皆借由苦苦哀求、发来电报、不断写信、拜托我俩的友人说情等各种手段,设法让我回心转意。一八九三年三月底,你离开了我在托基的住处,我便决心再也不要与你说话,无论如何亦不再允许你我复合,因为前一晚你又闹起脾气,让我忍无可忍。你却从布里斯托又是写信又是发电报求我原谅,连你的导师[22]也出面缓颊,说有时你的言行并非全然是你的错,更指出莫德林学院多数人的看法亦同。我只得同意见你一面,当然也原谅了你。在回市区的路上,你又央求我带你去萨沃伊饭店,这回真的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三个月后的六月,我们人在戈灵。你有些牛津的朋友来访,从周六待到周一。他们要离开的早上,你又再次大吵大闹,令我极度难受,只得再次提出分手。当时的情景仍旧清晰:我俩站在平坦的门球场上,四周尽是整齐的草坪。我说我们简直在糟蹋彼此的人生,你害得我的生活分崩离析,我显然也无法让你真正快乐,唯有彻底分开、不再往来才是明智之举。午餐过后,你板着脸离去,留下一封措辞狠毒的信,要管家在你走后转交于我。岂料不出三天,你便从伦敦发来电报求我原谅,让你回来。我租下那间房子,就是为了讨你开心,又按你的意思雇了仆人。我以前总是觉得你很可怜,认为你被自己的脾气害惨,而我对你仍有情意,便再度答应让你回来,亦原谅了你。又过了三个月后的九月,你又开始另一波的无理取闹,起因是我指出了你的《莎乐美》英译稿中所犯的基本错误。如今,你的法文造诣想必已不可同日而语,理应看出先前译文既配不上原文,更有损你牛津人的身份。不过当时你自然无法理解,还在某封措辞强烈的信里说,对我“并无任何智识上的义务”。犹记得读到此句时,我深觉这是我俩交往期间,你所写过的唯一真理。我因此明白,一个欠缺文化素养的人会更适合你。我这么说,心中并无任何怨怼,仅是我俩相处所得的事实罢了。维系所有情谊的终究都是对话,无论是婚姻或友情皆然,对话必须有共同基础,而文化素养迥异的两人,便只剩最低层次的共同基础。细琐的思想与行为有其可爱之处,我曾将之当作绝妙哲思的基础,通过戏剧和悖论加以呈现。但你我生活的肤浅和愚蠢,时常让我心生厌倦。我俩唯一的共通话题便是泥沼[23],尽管谈论起来饶富趣味,你对此也总是滔滔不绝,但听到后来依旧单调乏味。即使我觉得无聊得要命,也依然接受了,就像接受你对歌舞杂耍表演的爱好,接受你荒谬铺张的饮食癖好,接受你在我眼中的诸多缺点。我百般忍耐退让,付出昂贵的代价,都是为了多了解你。离开戈灵之后,我前往迪纳尔待了半个月,你因为我不带你去而暴跳如雷,临走前在阿尔伯玛饭店对此大肆咆哮,事后更接连发电报到我暂住的乡间别墅,用词同样难听尖锐。我记得曾跟你说,你整个夏天都在外头玩乐,应该担起责任陪陪家人。但我老实跟你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同行,我俩当时腻在一块儿整整三个月,我需要好好休息,需要从你窒闷的陪伴中挣脱出来。我必须有些时间独处,满足心智所需。因此,我承认在前述你寄来的那封信中,看到了一个可以不带任何怨怼,就结束我俩这段厄运连连的友谊的大好机会,就像三个月前的六月,我在戈灵那个晴朗的早晨提分手那样。然而,又有人出面(他其实是我的朋友,你有困难时亦找过他)帮你说情,指出若我就这么形同退回小学生作业般退回你的译文,你会非常受伤甚至深感羞辱。他还表示,我对你的学识要求严格过头,不论你的信件或行为如何,对我的真心绝对是如假包换。仔细想想,你甫踏上文学之路,我不想当第一个苛责你或挫你志气的人;此外,我内心也很清楚,除非由诗人来翻译《莎乐美》,否则难以精确传达其中的色彩和韵律。另外,不论是过去或现在,真心对我而言皆是一项美德,不可说舍就舍。故我接受了你的译文,也重新接纳了你。恰好过了三个月,你又接连闹了好几次脾气,最令我忍无可忍的是某个周一傍晚,你把两位朋友带回我的住处。隔天一早,我飞也似的逃出英国,只为远离你,不但编造了荒唐的理由向家人说明为何匆忙离去,还特地留了假地址给仆人,生怕你跳上下一班火车来找我。犹记得那天下午,我搭乘火车前往巴黎,反省人生何以落到这般糟糕透顶、艰难窘迫的田地,我堂堂一位享誉世界的作家,竟被逼得逃出英国,只为了甩掉一段友谊,以免继续摧残我的心智与精神。这个我迫切欲摆脱却又纠缠不清的人,并非从阴沟沼泽窜入文明生活的可怕怪物,而居然是你这名年轻人——不但社会地位与我相当,亦毕业于牛津大学,更常是我家中的座上宾。一如往常,我再次收到你发来的电报,又是哀求又是懊悔,但我全都不予理会。最后你甚至语带威胁,说除非我见你一面,否则就绝不去埃及。我先前在征得你同意后,拜托令慈送你去埃及,因为你在伦敦只会自毁前途。我知道若你未能成行,令慈必会大失所望。看在她的分上,我便答应见你一面。由于被浓烈的感情冲昏了头——这你必定也很清楚——我原谅你过去的所作所为,唯独对未来只字不提。

隔天回到伦敦后,我记得自己坐在房间里,沉痛又认真地思考你是否真如我看到的那样,身上尽是顽劣的缺点,不仅害惨自己亦拖累旁人,光认识或相处皆有不堪设想的后果。我花了整整一星期思索此事,检讨自己有无错怪或冤枉了你,结果就收到令慈的来信,彻底印证了我对你的一切观感。她说你的虚荣心盲目浮夸,让你看不起自家人,还把自己纯真善良的长兄视为“市侩之人”;她还提到你的脾气很大,因此不敢过问你的私生活,尽管她大概知道是什么状况;她也说你挥霍金钱的习惯,实在让她忧心不已,同时提及你的改变和堕落;当然,她也明白家族遗传给你的人生带来的重担,不讳言地写道你是“唯一继承道格拉斯家族要命性情的孩子”。信末,她说自己有必要坦言,在她看来,你我的友谊让你的虚荣心加倍膨胀,甚至成了所有个性缺点的根源,因此恳求我切勿在国外与你见面。我当下立即回信,不仅说完全同意她信中的每一句话,还追加了其他事情,把能说的都说了。我告诉她,我俩是在你仍就读牛津大学时认识的,那时你碰上极特殊又严重的麻烦,因而向我求助;我告诉她,你的生活仍旧受类似的麻烦所扰。你把去比利时的原因都推给旅伴,于是令慈怪我介绍他给你认识,我便在回信中厘清了责任:那根本是你的主意。我最后向她保证,自己无意在国外与你碰面,并请求她把你留在埃及,要么让你在使馆谋个官职,要么让你学点时下流行的外语,或其他任何理由亦可,至少让你在那儿待上三年,这样对我俩都好。

这期间,你不断从埃及写信给我,每一邮班必定有你的信。但我完全不当一回事,通通都是看完便撕掉。当时,我已坦然接受不再与你来往。我的心意已决,乐于投入先前被你中断的艺术创作之中。岂料三个月将过时,令慈又亲笔写信给我(说来不幸,她性格中的软弱,亦是我人生走向悲剧的因素,程度不亚于令严的残忍)。毋庸置疑的是,肯定是你怂恿她写这封信的。她告诉我,你等我回信等得发慌,还特地附上你在雅典的地址,避免我找借口不联络你。话说回来,雅典这座城市我熟悉得很。老实说,那封信我实在读得目瞪口呆。我真不明白,她在十二月写了那封信又收到我的回信后,为何还设法让我俩重修旧好。我只得回信给她,再次催促她帮你与国外的使馆牵线,免得你回到英国。但我还是没写信给你,依旧不理会你发的电报。岂料,你竟发电报给我妻子,央求她动用自身对我的影响力,让我写信给你。我俩的关系向来让她心烦,不仅因为她对你向来没有好感,更因为她看到在你长期陪伴下我的转变,而且并非转往好的方向。尽管如此,她依然秉持着过去对你的亲切好客,无法忍受我无礼——或者该说她眼中的无礼——对待任何友人。她认为,此举有违我的个性。在她的要求下,我终于联络你了。犹记得当时电报的用字遣词,我说时间可治愈一切伤痛,但未来几个月,我不会再写信给你或见你。你却刻不容缓地动身前往巴黎,一路上发来一封封用词热切的电报,拜托我无论如何都得见你一面。我断然拒绝了。你于周六深夜抵达巴黎,在下榻的旅馆看到我留的短笺,上头言明我无意见你。隔天早上,我在泰特街收到一封你发来的电报,长达十到十一页,说不管过去你对我做了什么,都难以相信我会坚决不见你。你说自己六天六夜兼程赶路,横跨欧洲大陆,就为了见我一面,哪怕一小时也好。我得承认,你哀求的语气卑微凄凉,结尾似乎扬言要自我了结,丝毫没有多加掩饰。你以前就常提到,家族中不少人双手沾满自己的血:你叔叔如此,你的祖父或许也是,还有许多其他亲戚,均属同一条疯狂的血脉。我出于可怜你,亦念在对你的旧情,以及替令慈着想(毕竟你若死得如此悲惨,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又想到你如此年轻,尽管有许多缺点陋习,但仍有美好的前途可盼,就这么葬送生命太可怕了,当然亦有单纯的人道考虑——若需要找借口,这些都是我允诺见你最后一次的理由。我到巴黎的那天晚上,无论是在瓦松餐厅的晚餐,或在帕拉德餐馆的夜宵,你的眼泪都未曾停过半刻,宛如雨水从双颊滑过。你看到我满脸欢喜,老拉着我的手不放,像个知错的好孩子,你当时的懊悔看来单纯又真诚,让我答应继续我俩的友谊。我们回到伦敦的两天后,令严撞见我俩在皇家咖啡厅用午餐,故意坐了过来,还喝光了我的红酒,当天下午便寄给你一封信,对我展开了首波的非难。

说也奇怪,同你分手的责任——我不会说这是机会——再度落在我身上。我应该无须提醒你一八九四年十月十日至十三日期间,你在布莱顿对我的言行举止。三年了,你回想起来也许颇为久远。但对于像我们这些阶下囚,生活中没别的事情,只有伤心相伴,只能用悲楚的阵痛和辛酸的回忆来估量时间。我们完全没别的好想。受苦——也许你听来觉得新奇——却是我们存在的唯一方式,唯独通过受苦,我们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追忆过去所受之苦对我们实属必要,方能借此认定、证明我们身份的存续。我与现实中欢乐之间本已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我与记忆中欢乐之间的鸿沟更是如此。假如我俩在一起的日子,真如世人所想象般仅有愉悦、挥霍与欢笑,我绝对回想不起任何片段。正因为我俩的生活时刻都可能充斥着悲伤、挖苦和恶意,不断上演的争吵和粗暴的言语亦显得沉默难堪,所以我仍可巨细靡遗地忆起一件件往事,历历在目、声声入耳,掩盖了其余一切事物。这里的囚犯皆是苦中度日,迫使我所回忆起的我俩的友情,总像是一支序曲,呼应着日复一日我所体悟的大小煎熬,甚至成为我生活的必备。我的人生过去在自己或他人眼中的样貌已不重要,如今看来,俨然就是一部悲怆交响曲,每个乐章顺着节奏推进,最后导向必然的终局,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犹如每个伟大艺术主题的表现手法。

我曾说过在三年前,你接连三天对我百般无情,还记得吧?那时我独自待在沃辛,想写完最后一个剧本。你先前已接连来找我两次,后来又忽然带着一名同伴出现,还打算要让他住在我家。我当下便拒绝了(你现在也得承认我的拒绝有理)。我仍旧招待了你们,毕竟我别无选择,但当然不在我家,而是另觅他处。隔天是周一,你朋友回去忙工作的事,你则继续留在我家。你在沃辛不久就待腻了,而瞧我成天只想写剧本却又无法专注,想必让你更加不耐烦,便吵着要我带你去布莱顿的格兰德饭店。我俩抵达布莱顿的当晚,你却得了流感(真是个蠢名称)病倒了,微微发着烧,煞是折腾人。这是你第二还是第三次感染流感。我应该不必提醒你,当时我是如何随侍在侧、细心照料着你,不仅有钱买得到的水果鲜花、礼品书籍,更有钱买不到的——不论你是否同意——关爱与呵护。除了早上散步一小时,以及下午坐马车出门一小时,我不曾离开饭店半步。你嫌弃饭店准备的葡萄,我便特地自伦敦买来给你,还编些故事来取悦你,不是守在你身旁,就是在隔壁房待命,每晚更是陪在你身边哄你逗你。过了四五天,你完全康复了。我在外头租了间房,希望把剧本好好写完,你自然也就陪我过去。安顿好的隔天早上,我整个人极度难受,你有事得去伦敦一趟,答应我下午就回来。岂料,你在伦敦碰见一位朋友,隔天很晚才回布莱顿,当时我已经在发高烧了。根据医生的诊断,我是被你传染了流感。唯有病人才会发觉,没有比出租屋住起来更不舒服的地方了。起居室在二楼,卧室却在四楼,那里没有仆人伺候,就连派人带个口信或拿个药都是奢望。但有你在那里,我并不担心。但接下来的两天,你却把我一人丢在房里,完全不闻不问。葡萄、鲜花、礼物就不必了,问题是连生活必需品都没有,我甚至无法按医生的嘱咐喝牛奶,柠檬水就更甭提了。我求你到书店买本书,即使没有我想要的那本,随便挑一本也可以,但你居然完全懒得跑一趟。结果我整日无书可读,你却若无其事地说书买到了,书商也答应要寄来。岂料后来我无意间得知,你从头到尾都在扯谎。与此同时,你的一切开销依然是我埋单,包括四处坐马车和格兰德饭店用餐的花费,只有缺钱时你才会来房间看我。那个你一大早就留我自己在家的周六的晚上,我请求你晚餐后回来陪我一会儿,你虽语带烦躁且态度无礼,但终究还是答应了。我枯等到晚上十一点,却始终不见人影。我只好在你房内留了字条,提醒你明明做了承诺,却言而无信。凌晨三点,我辗转难眠又渴得难受,只好忍着寒冷摸黑下楼,想到起居室找点水来喝,没想到竟看到了你。你用各种难听的字眼骂我,反映的是你脾气暴躁、毫无规矩与缺乏教养。你任凭狂妄的自尊心作祟,恼羞成怒地发泄在我身上,指控我生病要你陪是自私无理、妨碍你从事娱乐活动、企图剥夺你的生活乐趣。你说自己半夜回来只是要换套衣服,然后就要再出门找新乐子,但看到我留的字条提醒你整天把我晾在家中,完全败坏了你尽情享乐的兴致,也减少了你继续寻欢的能力。我内心难受地爬上楼,失眠到黎明,等到天光大亮后才能找东西来喝,减缓发烧造成的口干舌燥。到了十一点,你走进我的房间。昨晚你大闹一场,尽管比平时更加离谱,但我发觉那张字条多少让你有所收敛。早上你已恢复本来的样子,我自然等着听你这回又有什么托词、又要怎么乞求我原谅,因为你心里明白,无论你行事再荒唐,都能得到我的原谅。你对此深信不疑,这也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或许也是你最讨喜的特质。但事与愿违,你非但没有认错,反而继续昨晚的炮火,语气更是变本加厉地猛烈,我听到后来只好叫你滚出房间。你作势要离开,但当我自枕中抬起头,却看到你仍在原地,狂笑不止,接着怒气冲冲忽然向我逼近。我心中涌现莫名的恐惧,马上跳下床,赤脚冲下两层楼到起居室待着,直到房东——是我按铃请他来的——告诉我你已不在我的卧室,并答应若有需要会即刻赶来,我才敢离开起居室。过了一个小时——在这期间医生来访,想也知道,他说我精神极度耗损,烧得比之前更加严重——你悄悄地回来找钱,在梳妆台和壁炉架上搜刮了一番,拿了自己的行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需要我来告诉你,接下来的两天,孤单抱病的我是怎么看待你的吗?需要我来告诉你,依你的所作所为,我若再与你来往,即使只是点头之交,对我而言都是种耻辱吗?需要我来告诉你,该来的时刻终于来了,我只感到如释重负吗?需要我来告诉你,不论从各方面来看,以后我的艺术和人生都会更加自由美好吗?尽管我仍病着,却着实感到轻松。想到分手已是定局,就让我内心平静。周二,我的高烧退了,终于开始下楼用餐。那天是我的生日,桌上摆满了信件和电报,其中一封是你的亲笔来信。我伤感地拆开信封,心想我俩回不去了,任何甜言蜜语或难过的话,都无法让我再接纳你。然而,我完全搞错了,我完全低估了你的能耐。你在我生日当天寄来的信,居然更仔细地重复了前两次的争吵,费尽心机地以白纸黑字重现!你用常见的玩笑话奚落我,还说整件事你最得意的,就是故意在离开布莱顿前,到格兰德饭店吃了顿丰盛的午餐,最后全都记在我的账上。你还恭喜我,指出我那时离开病榻,匆匆下楼是明智之举,你说:“当时情况可难看了,比你想象的还难看。”唉!我的直觉果然没错,只是不知道你当时的确切意图:难不成你随身带着那把买来吓唬令严的枪?犹记得某次我们在餐厅[24],你以为枪未上膛,不小心开了一枪。还是说你当时想拿桌上的餐刀?或是你怒火攻心,忘了自己身高力量皆不如我,只想对卧病在床的我,施加人身攻击或肢体暴力?这些我当时不得而知,至今也难以明白。我只知道当时恐惧席卷全身,除非马上离开房间,否则你就会做出(或试图做出)即使是你这种人,也会愧疚一辈子的事情。这次之前,我只有一次对别人产生过这样的畏惧:当时我在泰特街自家的书房中,令严像癫痫发作般,疯狂挥舞着那双小手,面前站着他带来的恶棍(或朋友),满口都是他龌龊脑袋所想出的咒骂,语带各种可怕的威胁,而且奸巧如他,果然日后逐一兑现。那次当然是我把他赶出书房的,但这次却是我自己主动离开。这已不是我首次救你免于铸下大错。

你在信末说:“当你不再是被供着的偶像,就一点乐趣也没有。下次你再生病,我马上离你远远的。”唉!这等品行多么粗野!全然缺乏想象力!此种性格既冷酷又低劣!“当你不再是被供着的偶像,就一点乐趣也没有。你下次再生病,我马上离你远远的。”我独自遭囚禁于不同的牢狱期间,这番话始终纠缠着我。我自己也默念了无数遍,看出你音讯全无隐藏的含义(但愿我错怪了你)。当我因为照顾你而染病发烧时,你却写这封信给我,口吻蛮横残忍,当然令我极度反感。但放眼全世界,无论谁对谁写出这种恶毒的话,都会是难以饶恕的罪过(倘若真有这种罪过的话)。

我坦承,读完那封信后,我感觉几乎要被你污染了,仿佛一旦与你这种人有关联,就彻底糟蹋和作践了人生。其实,我当时早已深受其害,但要等六个月后,才明了自己有多么凄惨。我打算在那周五返回伦敦,私下拜访乔治·路易斯爵士[25],请他写信给令严,表明我已下定决心,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再让你踏入我家半步,或者跟我一同用餐、交谈、散步,亦即不管何时何地,你都不会再陪在我身边。此事办妥后,我就会写信给你,告知我将采取的行动,个中原因,想必你心里有数。周四晚上,我将一切都打点好了,但周五一早我坐下来要吃早餐时,恰巧翻开报纸,瞧见一条电报说,令长兄——真正的一家之主、爵位继承人、整个家的支柱——被人发现死在水沟中,身旁放着他的手枪,子弹已被击发。这桩悲剧太过吓人,如今已确认是意外走火,但当时却传出另有隐情。令兄平素人见人爱,竟遭逢如此厄运,据说差不多是在新婚前夕,实在是令人唏嘘。我想到你可能得多么难过,也想到令慈痛失爱子所面临的创伤。她人生的自在与幸福全寄托在令兄身上,她也亲口告诉过我,令兄打从呱呱坠地以来,就从未让她掉过半滴泪。我还想到你的孤单无助,毕竟另两位兄弟不在欧洲,只剩你当令慈和令妹的依靠,不仅要在她们伤心时陪伴,还要处理后事所伴随的烦琐杂务。我还想到万物同悲与全人类的哀愁——凡此种种念头与情绪在我内心交会、涌入脑中翻腾,皆让我对你和你的家人充满无限怜悯。我也把对你的责怪和愤恨,全都抛诸脑后。纵然我生病时你待我无情,我仍无法在你痛失至亲时还以颜色。因此,我当下立即发电报给你,致上最诚挚的慰问,并在后续的信中邀你来我家。我觉得在此时丢下你,还是通过律师转达,对你未免过于残忍。

你自事发现场回到城内,就飞也似的来找我,身穿丧服、眼眶泛泪,一副单纯温顺的模样。你像孩子般渴求慰藉和帮助。我对你敞开了大门、敞开了自家,更敞开了心胸,痛你所痛以减轻你的负担,且只字未提你先前的所作所为:无端地发飙以及恶毒的信件。在我眼中你真的哀伤不已,我俩的关系也较过去更为亲近。你从我这儿拿去放在令兄坟上的鲜花,不只是象征他的生命之美,更象征了所有生命蕴藏的美,终有重见光明的一日。

众神总是难以捉摸,不仅把人的罪孽作为手段来折磨我们,更会利用人心的善良、温和、仁慈及友爱来毁灭我们。我当初就是对你们一家心存怜悯和关怀,才导致现在被关在阴牢兀自落泪。

当然,在我俩交错的关系中,不仅宿命清晰可见,劫难亦昭然若揭。然而劫难总是疾行于前,因为得赶赴伤亡之约。你自令严一脉相承的家系,任何联姻无不遭殃,与人交友每逢灾厄,暴虐性情害人害己。无论是我俩人生交错的点滴缘分,还是你不分大小事地找我求助或享乐,以及宛如梁上飞尘和树梢落叶的微小巧合与机运,劫难都紧紧跟随,像是哀号伴随的回音、猛兽移动的阴影。我们的友情始于你写来的一封求救信,内容悲戚动人,央求我救你脱离某个窘境,任谁陷入其中都会极为恐惧,对于牛津的学生更是可怕。于是我替你解了围,但你却在路易斯爵士面前,总是搬出我的名字,害我渐渐失去他的友谊与尊重,十五年的交情就这样付诸流水。一旦无法获得他的忠告、协助与关心,我也就失去人生中最大的靠山了。

你曾寄来一首替大学诗社所写的优美诗作,希望获得我的肯定。我的回信则充满了文学妙喻,将你比作海拉斯、雅辛托斯、琼奎尔和纳西瑟斯[26],或是受到伟大诗神的眷顾与宠爱。那封回信宛如摘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只不过转换成小调演奏。唯有读过柏拉图的《会饮篇》,或能体悟希腊大理石雕像的肃穆神情,才能真正领略信中要旨。老实说,凡是剑桥或牛津的学生作诗来谦恭地讨教,我只要心情愉悦,便会随性挥笔回复,确信他拥有充分的才识与学养,足以正确解读文句的意象。但看看这封信的命运吧!先是被你拿给某个可恶的同伴,再流入一批专搞勒索的流氓手上,而信件复本则在伦敦广为流传,多位友人与搬演我剧作的戏院经理[27]皆收到了。坊间对信件的含义有各式各样的揣测,但没有半个正确的诠释。社会各界对此议论纷纷,甚至有离谱至极的谣言,说我写了这封不入流的信件,所以得赔上一笔巨款。这则谣言成了令严猛烈抨击我的依据,我在法庭出示信件原稿,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却被令严的律师批评为意图不轨,残害年少无知的心灵。这封信最终构成刑事告诉的罪状。刑事法庭竟也加以采纳,法官的结案陈词道德至上但缺乏学养,我也因此蒙受牢狱之灾。我回给你一封文情并茂的信,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我俩待在索尔兹伯里那阵子,你收到一封过去友人寄来的恐吓信,害怕得不知所措,拜托我代为出面协助。我照办了,结果却遭池鱼之殃,被迫扛下本该由你承担的责任。当你未能取得学位而得离开牛津时,你拍了个电报到伦敦给我,央求我去找你。我立刻赶了过去。你要我带你去戈灵散心,因为眼下情况你不愿回家。到了戈灵,你看上一栋房子,我也为你租了下来,但如今从各方面看来,我都是在害自己走上绝路。还有一天你来找我,要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帮你朋友为即将创办的牛津大学生杂志写篇文章,尽管我从未听你提起此人,对他一无所知,但为了讨你开心——我何尝不是事事顺着你?——我寄给他原定在《周六评论》刊登的文章的其中一页,内容列出了许多悖论。数月后,我竟因为该杂志性质的缘故,站在中央刑事法庭的被告席,结果也成了刑事告诉的部分依据。法官要我替你朋友的文章和你的诗作进行辩护。对于你朋友,我无法辩护,但对于你写的诗,我则是极力捍卫到底,忠于你正值青春的文学与年华,不容许他人称你是淫猥的作家。但因为你朋友办的大学生杂志,以及你那句“不敢说出口的爱”[28],我终究是成了阶下囚。我曾送过你一个圣诞礼物,你在谢卡中说那是“很漂亮的礼物”,我知道你心系它很久了,不过四五十英镑,便买来送给你。当我大难临头又面临破产时,查封人员没收并卖掉了我的藏书,用来偿付那个“很漂亮的礼物”。正是因为它,查封执行令才追到家中。而到了那噩梦般的最后关头,我忍受不了你的百般嘲弄,不得不对令严提告并申请拘捕令之时,唯一能用来摆脱现况的借口,就是付不出高额的诉讼费。我当着你的面,向律师说我已无积蓄,付不起这笔巨款,手头也没现金可用。我句句属实,你也很清楚。如果我身上有钱,在那要命的周五,哪会待在汉弗里律师事务所无奈地自掘坟墓,而是早就在法国逍遥快活,把你们父子俩抛诸脑后,不甩他恶毒的卡片与你的信件。但我却被困在埃文代尔饭店,饭店人员执意不让我离去。我俩在饭店总共住了十天,岂料你还找了个同伴前来,实在令我怒不可遏,你也不得不承认理亏。那十天共花了一百四十英镑。饭店老板表示,除非我付清,否则绝不让我提取行囊离开。所以我才会一直留在伦敦,要不是积欠饭店费用,我早就在周四一早到巴黎去了。

当我告诉律师自己没钱支付巨额费用时,你立即插话表示,你的家人会很乐意垫支所有必要开销。你说令严是家中的梦魇,家人常商量是否该送他去精神病院,省得他在家里找麻烦。你也提到,他带给家人烦恼与痛苦,其中又以令慈深受其害。如果我能出面让他被关起来,就会成为他们家的英雄和恩人。果真如此,令慈那些有钱的亲戚就会心满意足,进而揽下所有诉讼花费。律师当场定案,我便连忙赶往法院声告。我找不到借口不去,完全是被迫蹚此浑水。你家人当然没帮我付半毛钱。后来我宣告破产,令严要负起全责,而且仅仅为了七百英镑[29]。如今,我妻子也与我闹翻到准备诉请离婚,只因谈不拢我每周的生活费该是三英镑还是三英镑十先令。这当然又需要全新的事证和审判,随之而来的也许有更严重的诉讼。我自然不知道其中细节,只知道我妻子的律师找来的证人名字:他就是你在牛津就学期间的仆人,那年夏天我还应你的要求,请他前来戈灵伺候我们。

然而,我已不需要再举其他例子,来说明你在大小事上带给我的劫难。这有时令我觉得,你似乎只是一具傀儡罢了,你的背后由秘密的隐形之手操纵,将灾厄导向可怕的结局。但傀儡本身也有自己的欲望,也会替表演增添全新桥段,改变曲折人生的既定轨迹,满足自身的兴头或胃口。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印证人生永恒的吊诡:全然自由又受制于法律。我常常在想,若人类深邃奥妙的灵魂能有个解释,这便是唯一能解释你脾性的说法,尽管说起来让这等奥秘更加玄妙。

没错,你也有你的幻觉,也确实活在幻觉之中,隔着变化多端的雾气与五颜六色的面纱,你眼中的现实全变了样。我记得很清楚,你以为将自己全心全意献给我,摒弃自己的家人与家庭生活,就足以证明你对我的重视与爱慕。对你而言确实如此。但别忘了,与我在一起时,你的生活尽是奢靡高档的消费、无限的享乐和数不清的金钱。家庭生活令你觉得腻烦,套句你说的话,“索尔兹伯里的廉价葡萄酒”不合你胃口。而你只要在我身旁,除了学识上的收获,还有口腹声色的享受。当你找不到我陪时,你另找的那些同伴实在令人反感。

你以为寄律师函给令严,说宁愿放弃每年两百五十英镑的生活费(应已扣掉你在牛津的欠债),也不愿切断跟我之间的友谊,便可借此展现自己的义气,达到自我牺牲的崇高境界。但不拿区区那一点生活费,并不代表你想放弃任何肤浅的奢华享受,或是任何非属必要的铺张行径。相反的是,你比以往更渴求奢侈的生活。我俩与你那意大利仆人待在巴黎的八天,花了将近一百五十英镑,光是帕拉德的餐费就高达八十五英镑。按照你理想的生活形态,就算你只计算个人餐费,并且在吃喝玩乐上较为节省,你全年的收入也只撑得了三个星期。你放弃生活费不过是虚张声势,让你至少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花我的钱。你在各种场合利用这个借口,充分发挥其最大价值。你不断地伸手索求,当然主要是向我要钱,但我知道令慈也深受其害,这比以往更加恼人,因为就我而言,你从来没说过一次谢谢,也不懂得要稍加节制。

你也以为,运用恶毒的信件、辱骂的电报和毁谤的明信片来攻击令严,就等于替令慈打抱不平,挺身而出捍卫她的尊严,帮她报复婚姻生活蒙受的委屈和痛楚。这根本是你个人最荒谬的妄想。你若真想替令慈所受的屈辱出口气,认为这是身为儿子的本分,真正该做的就是当个孝顺的儿子,别让她不敢与你讨论正经事,别把在外的账单全算在她头上,别让她伤心难过,凡事对她体贴一些。令兄弗朗西斯便是如此,尽管他的生命如花朵般短暂,但他对令慈体贴善良,减轻了她内心的苦楚。你原本应该以他为榜样,却妄想若成功怂恿我把令严送入大牢,令慈就会倍感欣慰,殊不知这想法错得离谱。若想知道女人看到自己的丈夫,自己孩子的父亲穿着囚衣、关在牢里,心里会是什么滋味,不妨写信问问我妻子,她会如实告诉你的。我同样也抱有过幻想,误以为人生是场精彩有趣的喜剧,你会是剧中风度翩翩的要角。没想到,人生竟然是场龌龊恶心的悲剧,而最大灾难的阴险祸患,就是脱下了欢愉假面具的你,专心致志只为一己目标。这个假面具不仅拖我下水,也害你自己误入歧途。

现在,你能略为明白我的痛苦了吗?有家报纸,印象中是《帕尔莫公报》[30],报道了一出我所写的剧作的彩排过程,提到你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旁。我俩情谊的追忆,是狱中伴我左右的影子,从未离开半步。夜半时影子将我唤醒,一遍遍地诉说相同的故事,我听了心烦意乱,睡意全无,直到天明。黎明过后,影子又开始跟着我,尾随我进入监狱中庭,让我拖着步伐时自言自语,被迫想起每个痛苦时刻的每个细节。那些不幸岁月里所发生的大小事情,我皆能在充满伤心与绝望的脑海中重现。你声音里的每分焦虑、双手的紧张颤抖、每一句恶言恶语都向我袭来。我想起我俩经过的街道或小河、四周的墙壁和林地、时钟所指的数字、风吹拂的方向、月亮的颜色与盈亏。

我知道,对于我说的这一切,你的回答会是你爱我。你会说在那两年半期间,命运将我俩原本分隔人生的丝线,编织成一张深红的图腾,你是真的爱着我。是啊,我知道你爱我。无论你待我有多么残忍,我总觉得你心底是真的爱我。但我也很清楚,我在文艺界的地位、性格的魅力、财富、优渥的生活,以及千百种令人钦羡又不真实的条件,每一项都是让你迷恋又缠着我的因素。但除此之外,还有种莫名的吸引力,让你爱我远胜过任何人。然而,你就像我一样,生命中蕴含可怕的悲剧,但本质与我截然相反。你想知道是什么吗?在你心中,恨永远比爱来得强烈。你对令严的恨意,全然超越、压倒与掩盖了你对我的爱恋。两种感情之间没有任何抗衡,即使有也微不足道。你的恨意力量庞大,滋生速度快得吓人。你不知道,同一个灵魂无法容纳两种强烈的情感,爱与恨无法在同一间精心雕刻的屋子里共存。爱是以想象力浇灌,我们因为爱变得更有智慧、更加善良、更为高贵,因为爱得以窥见生命的面貌,也唯有通过爱,方能明白他人理想的状态与现实的关系。爱唯有精心构筑的美好想象力能喂养,但任何东西都能喂养恨。多年来,你饮下的任何一杯香槟,吃下的任何一道佳肴,无不让恨意日渐肥大。因此,你为了满足心中的恨,不惜拿我的人生下注,正如你毫无顾忌地用我的钱豪赌,满不在乎任何后果。你揣想,即使输了,你也不必蒙受损失,但若赢了,胜利却属于你,你会坐享喜悦与好处。

恨会蒙蔽双眼,但你并未察觉此事。爱可读到遥远星辰的音讯,但恨只会局限视野,使你仅看到眼前狭窄无比、四面是墙的欲望花园,里面的花朵皆因纵情声色而枯萎。你性格中最致命的缺陷,完全是内心的仇恨导致的结果。不知不觉间,恨意默默地啃噬你的人性,宛如苔藓啃咬发黄植物的根部,直到你眼中只剩下贫乏的兴趣与狭隘的目标。你原本能由爱培养的能力,已被恨给毒害瘫痪。令严首度对我展开抨击,是在一封写给你的私人信件中,把我当成你的私人朋友。一读到信中下流的威胁和粗俗的辱骂,我立即就预见原已乖舛的日子,隐约有可怕的危险蛰伏其中。我告诉过你,我可不想成为你们父子俩彼此仇视下的牺牲品。我还说过,对他而言,在伦敦的我,自然比远在德国洪堡的外交大臣,更值得成为猎物。而若你把我置于这种窘境,即使暂时如此,也对我有失公允。我的人生有更重要的事,不值得跟这种酗酒、堕落又愚蠢的人浪费唇舌。但你看不到这点,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你硬是说你们父子俩的争执与我无关,也不准许令严对你的私生活下指导棋,要求我介入其中确实很不公平。但你在跟我商量此事前,居然发了愚蠢又不入流的电报给令严,这当然导致你采取同等愚蠢且不入流的行动。人生最要命的错误不能归诸不明就里,这反而可能是最美好的时刻,最要命的错误得归诸自作聪明,两者有着天壤之别。那封电报制约了你日后与令严的关系,也决定了我全部的人生。此事最荒诞之处在于,那封电报就连街上最粗鄙的痞子看了都会羞愧。随着事态的发展,你原本是寄发用词难听的电报,后来是寄一本正经的律师信函,而这当然只会产生相反的效果,让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变本加厉。你逼着他得捍卫自身名誉,或者说他得洗刷你强加的耻辱,导致他接下来的攻击模式,不再只是写私人信件,把我当成你的朋友,而是昭告天下,把我当成公众人物。我不得不将他撵出我家。岂料,他四处到各家餐厅找我,只为了在众目睽睽下辱骂我,此种举止使得我无论反不反击,都只有死路一条。当时,你理应出面跟他说,你不忍见我为了你承受丑恶无情的抨击与迫害,而愿立即断绝我俩之间的友谊。我猜你现在才能体会。但当时,你却丝毫都没想过,你因为心中充满恨意而盲目,除了不断写信和发电报羞辱他,只想得到买把可笑的手枪,后来意外在柏克利餐馆走火,这桩丑事引起的波澜,远比你所得知的更加难堪。你一想到自己成为令严与我这种身份地位之人争执不休的焦点,似乎还沾沾自喜。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这样既能满足你的虚荣心,也让你更加自命不凡。倘若令严争得你的身体但我不在意,而我获得你的灵魂但他不在乎,问题就此解决,你势必会觉得心烦。你嗅到能当众令他出丑的机会,就连忙飞奔过去。而你想到可以隔岸观虎斗,就觉得心满意足。那个季节后来你似乎异常雀跃,我从未看过你心情这么好。你唯一失望的应该是没发生什么大事,我和令严未再碰面或龃龉。但你为了填补失望,又发了许多电报惹毛他,弄得他不堪其扰,最后下令给仆人无论谁发电报来,都不准再拿给他。你并未因此却步,转而发现明信片的巨大优势,于是极尽所能地发挥其功用。你对他比以往更穷追猛打,虽然我也不认为他本来有意罢手,毕竟家族本性根深蒂固,他对你的恨亦不亚于你对他的恨,而我却成了你俩的棋子,兼顾攻击与防御的能力。他对于恶名在外特别渴求,这不仅是个人爱好,更是家族遗传。尽管如此,只要他的兴致稍有降低,你持续寄去的信件和明信片很快就重燃他心中的陈年之火。后来果然如此,他的手段自然就更加夸张。继私下辱骂我与公开抨击我之后,他最后决心发动最为猛烈的攻势:故意挑我作品上演的剧院,想诋毁我艺术家的身份。他设法冒名取得一出剧首演之夜的座位,企图要中断台上演出,在观众面前对我狂加叫骂、羞辱我的演员,还要趁我到台前谢幕时,向我丢掷不雅或猥亵的东西,完全要以穷极恶劣的方式,利用我的剧作来毁掉我。说巧不巧,某回他的心情似乎好得忘我,一时之间吐露实情,竟在其他人面前把阴谋拿来说嘴。警方获报后,他就被禁止进入戏院。当时正是你的大好机会,难道你至今依然看不出来吗?难道你不该把握机会站出来,说不愿见到我的艺术因你而毁吗?你很清楚艺术对我的意义:艺术是我一切的根本,借由艺术我先看到了自我,再将自我呈现于世人面前;艺术是我的人生热情之所在,我对它的爱胜过任何事物,宛如沼泽之水对比红酒美馔,或萤火之光对比魔幻月光。难道你至今还不明白,自己性格最大的缺陷就是想象力匮乏吗?你要做的事相当单纯,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恨意却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视而不见。九个月来,我承受令严凶残的侮辱与陷害,怎么样都不可能向他道歉。我也怎么样都无法摆脱你的纠缠,尽管我一试再试,甚至不惜逃离英国到国外去,只希望离你越远越好,一切却都徒劳无功。

你是唯一可能改变现状的人,事情关键完全在你手上。你曾有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可以对我付出的关爱、温柔、慷慨和照顾,做出小小的回报。倘若你懂得欣赏我身为艺术家的价值,哪怕只有十分之一也好,你就会抓住机会报答我。但仇恨让你盲目。我先前说过:“唯有通过爱,方能明白他人理想的状态与现实的关系。”你的这项能力已然死去,整副心思都系于如何让令严坐牢。你曾说过,看到他“站在被告席上”是你一心想要达成的目标。这也成了你挂在嘴边的话,吃饭聊天必定提及此事。好吧,你终于如愿以偿了。恨实现了你所有的愿望,是对你百般纵容迁就的主人。的确,恨对任何供奉它的仆人皆然。头两天,你与法警高高坐在旁观席,尽情观赏令严站在中央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中。第三天,站在被告席的人却是我。怎么回事呢?在这场你们父子俩彼此仇视的赛局中,我的灵魂成了赌注,你掷骰子掷输了,就这么回事。

如你所见,我必须写下你的种种作为,你也必须有所体悟。我们至今认识超过四年了,其中一半时间我们交往,另一半时间则因我俩的友谊,我只得在狱中度过。倘若这封信真的交到你手上,我也无从得知你在哪里,但想必是罗马、那不勒斯、巴黎、威尼斯或某个河畔或滨海的美丽城市,即使没有我俩在一起时满是多余的奢侈享受,你的身旁八成也少不了声色犬马、美食佳肴。对你而言,人生确实美好。然而,你若足够聪慧,希望人生更加美好并且有所转变,就会在读了这封难以卒睹的信件后——这点我了然于心——领略人生关键的危机与转机,如同书写这封信对我的意义。犹记得,你以前只要饮酒或欢愉,苍白的脸庞便容易泛红。若在读这封信的过程中,你的双颊因羞愧而不时发烫,仿佛炉火烤过那般,那对你就再好不过了。万恶莫大于肤浅,凡事省悟即得善果。

我差不多已讲到拘留所了,对吧?我在警局被关一晚后,就被送到了拘留所。当时你展现了无比的体贴和关心。你在出国之前,几乎每天下午都不嫌麻烦地坐车到哈洛威监狱探望我。你也寄来多封温柔感人的信。但你没有一时半刻想过,我之所以会锒铛入狱,元凶不是令严,而是你,自始至终你难辞其咎,我坐牢根本都是因你而起、为你所害。即便我身陷囚笼之中,都无法唤起你枯槁的想象力。你就像欣赏了一出悲剧的观众,再怎么满怀怜悯与伤感,却没意识到这难以卒睹的悲剧,其实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当时很清楚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也无意代替你的良心来告诉你一切,只可惜你的良心已被恨所麻痹,我无法再给你任何忠告。凡事皆得仰赖个人天性才能有所领悟,一个人倘若无感又无知,旁人说什么都是徒然。我之所以现在提笔写信,是因为在我蹲苦牢期间,你的沉默和行径让我不得不说。况且,既然结果是我独自承受所有打击,那么写这封信我尚能聊以宽慰。基于许多原因,我受苦受得心甘情愿,但当我看到你那副全然任性的盲目,心中还是充满不少鄙视。犹记得,你那次意气风发地拿一份小报给我看,上头刊载了一篇你所写的关于我的投书。那篇投书写得四平八稳又无关痛痒,整体而言平庸无奇。你在文中说要替一位“遭逢挫败的先生”发声,力图诉诸“英国人讲究公平的精神”,或诸如此类了无新意的论调。凡是德高望重却无私交之人遭受恶意指控,你这封投书照样可以适用。但你却自我感觉良好,以为写了篇精彩之作,证明自己拥有理想中的道义精神。我知道你其实还投了其他报纸,只不过最后都石沉大海。这些投书仅反映了你痛恨令严,只是这件事没有任何人在乎。你还不明白的是,从知识的角度而言,恨永远只会造成反智,而从情感的层面来看,恨就是一种萎缩的病症,歼灭所有情感,直到仅剩自己。投书报纸宣告自己恨透某人,就好比告诉大众自己罹患羞于启齿的隐疾,而你恨透的人正好是令严,而令严也恨透了你,并不代表这份情感比较高尚,充其量只反映它是种遗传的疾病。

我又回忆起一件事。当初法院对我家下达查封令,所有藏书家具悉遭查封拍卖,眼见破产在即。我当然也写信告诉你此事,但略过查封人员来我家搜刮的原因,亦即要偿付我送你的那些礼物。我当时心想——不论这想法是对是错——这消息可能会令你有些难过,毕竟你也常到我家用餐,所以我只简单交代了查封的过程和内容。岂料,你从法国布洛涅写来的回信,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口吻,说令严正好“手头很紧”,又得筹措一千五百英镑的律师费,如今我面临破产,不啻是对他一记“迎头痛击”,因为这下便无法从我身上获得任何赔偿了!你现在知道恨可以把人欺瞒到什么地步了吧?你应该也能明白,我所谓的恨是会歼灭其他情感的萎缩症,其实是科学地陈述真实的心理面向了吧?我所有心爱的收藏都得卖掉:所有伯恩—琼斯、惠斯勒、蒙提切利、所罗门的画作[31];我的瓷器;我书房内所有的藏书,几乎囊括当代每位诗人的作品,如雨果、惠特曼、斯温伯恩[32]、马拉美[33]、莫里斯[34]、魏尔伦[35]等,以及家父家母装帧精美的著作、我求学时期的各式奖项与豪华版书籍等。但这一切损失对你毫无意义,只说罗列查封的东西无聊至极。你眼中所见,就只有令严可能要破费好几百英镑,区区这个念头就令你喜不自胜。至于诉讼费,你也许有兴趣知道:令严曾在奥尔良俱乐部公开表示,他已从官司中获得极大的满足和享受,也顺利拿下胜利,即便最后要花上两万英镑也非常值得。他不但成功让我吃上两年的牢饭,还不过一下午的光景就害我公开宣布破产,称得上是他意料之外的惊喜。我毕生耻辱的最高点,亦是他完全胜利的巅峰。我非常清楚,假如令严没有向我索讨诉讼费,你起码会在信中对我失去了所有藏书深表同情。这对一位作家而言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其他财物遭查封都没令我如此痛心。说不定,你会因为想起这几年我花费无度地供养你,而特地帮我买回部分书籍。即使是一流的藏书,也不过一百五十英镑,差不多等于我一星期花在你身上的费用。但你只顾想着令严会破点小财而沾沾自喜,全忘了应该帮我把一些书买回来作为小小的回报,这既简单、便宜又显而易见,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我没说错吧?恨确实蒙蔽人心。你现在明白了吗?若是还不明白,那就努力看看吧。

无论当时或现在,你性格的缺陷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这自不待言,但我总对自己说:“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得把爱留在心中。倘若我因为蹲苦牢就没有了爱,我的灵魂会变成什么模样?”我先前从哈洛威写给你的那些信,都是为了努力让自我秉性继续以爱为主调;否则要是我愿意,大可以在信中狠狠地责备你,用无情的咒骂把你羞辱得体无完肤。我本可以让你照照镜子,看看连自己都不认得的模样,直到你发现它模仿着你恐惧的表情,才会惊觉镜中的人是谁,从此永远痛恨镜里与镜外的自己。当然不仅如此,我还因故成了代罪之羊。我当初若选择自保,大可以在任何一次审判中供出真相,就算无法免除外界的羞辱,至少能逃过牢狱之灾;我当初若能在法庭上指出,最重要的三名证人皆是受令严和其律师唆使,不仅隐瞒真相还捏造证词,经过刻意的密谋与擘画,将某人的所作所为栽赃到我头上。我本可以请法官,将他们全都赶下证人席,比先前处理做伪证的阿特金斯更加迅速果断。然后,我就可以谈笑风生地走出法院,双手插着口袋,重获自由之身。旁人也给我庞大的压力,无非要我为自己出头;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我与家人的幸福,一再对我提出诚恳的建议、苦劝又拜托我说出真相。但我拒绝了,没选择这么做,至今也不曾有半刻后悔,即使在狱中最难熬的日子亦然,因为这不符合君子的作风。肉体的罪愆微不足道,倘若应该接受治疗,交给医生医治即可;但灵魂的罪愆真正可耻,若用这种方式脱罪,我将会一辈子寝食难安。但你真以为自己值得我如此付出吗?还是以为我认定你值得呢?你真以为在我们交往期间,自己有一时半刻配得上我的关爱,或觉得我认为你配得上吗?我知道这一切并不值得。但爱不是市场上流通的商品,亦不能用小贩的秤来论斤计两。爱的喜乐宛如智的喜乐,在于感受活着的价值。爱的目的就是付出爱,不多也不少。你是我这辈子的死敌,任何人都没遇到过这般敌手。我把人生奉献于你,而你为了满足内心低劣、粗鄙至极的人类欲望,诸如仇恨、虚荣和贪婪,居然弃之不顾。不到三年,你便将我的人生摧毁殆尽;而为了我自己着想,我只得别无选择地继续爱你。我很清楚,倘若任由自己去恨你,那片我至今仍踽踽独行的人生荒漠中,每块巨岩就会失去凉荫,每棵棕榈树恐将凋枯,每口水井源头尽是毒水。如今,你是否开始稍稍理解了呢?你的想象力是否正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过来了呢?你已明白恨是什么了,那是否开始领悟爱的意义和本质了呢?你现在理解还不算太迟,尽管我为了教会你此点,不得不付出坐牢的代价。

遭到判刑之后,我穿上囚服,关进牢房,美好人生徒留废墟,任凭悲伤击溃精神、恐惧迷惑内心、痛苦晕头眩目。但我依然不愿恨你,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今天务必要把爱留在心中,否则如何熬过一整天?”我提醒自己你并无恶意,亦非要故意害我,只是鲁莽地拉开了弓,一箭射进国王盔甲的缝隙而造成伤害。我觉得,若把人生所有芝麻绿豆般的悲伤与损失,全都拿来跟你算个仔细,实在有失公平。因此,我认定你也是受苦之人,也逼自己相信,长期蒙蔽你双眼的薄鳞终于褪去。我以前不时会心痛地想象,当你反省自己一手造成的伤害,内心会生成多大的恐惧。即便是在我人生黑暗无比的时期,我也不时渴望能安慰你,深信你终究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是,我万万没料到你竟有着最糟糕的恶习:肤浅。我不得不告知你此事时,真的难过不已。按照规定,我若有机会收信,必须以家务事为主。我的小舅子先前来信提到,我若能抽空写封信给我妻子,她就会看在我和两个孩子的分儿上,不会诉请离婚。我觉得自己有责任这么做。其他姑且不论,光是想到要跟漂亮又惹人疼的西里尔[36]分开,我心里就万分难受。他是我最亲昵的朋友、最挚爱的同伴,他小脑袋瓜上任何一根金发远比——我就不拿你做比较了——全世界的橄榄宝石还珍贵,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等我真正体悟到这点却为时已晚。

你申请出国过了两个星期,我才终于听说你的消息。罗伯特·谢拉德这位最勇敢又文质彬彬的好友来探视我,叙旧闲聊之外,提到你将发表一篇关于我的文章,并且公开数封我的书信,还是刊于《法兰西信使》这家矫情作态、文学堕落的刊物上。他问我这是否是我的本意。我得知的当下,既诧异又恼怒,要求此事立即喊停。你常把我写给你的信随手乱放,不是被那些勒索你的同伴偷走,就是遭饭店服务生窃取,或让家中女佣拿去卖钱,而这仅仅是你疏忽大意、不重视我写的信。但如今你竟认真地要公开部分信件,我听了简直不可置信,至于会是哪几封信,我更是无从得知。许久未有你的音讯,第一则消息就令我老大不爽。

第二则消息没多久就来了。令严的律师亲自到狱中,交给我一份破产通知书,就为了区区七百英镑的税后诉讼费,我被公开宣告破产,还必须因此出庭。我至今都强烈主张,之后也会再次强调,这笔费用应该由你家人支付。当初可是你口口声声保证,你家人会支付这笔开销,我的律师也才答应承接此案。对此,你必须担起全部责任;即便你无法代表家人承诺此事,也应该想到自己害得我名誉扫地,理应至少帮我免去破产这个额外耻辱,更何况那笔钱根本就少得不像话,还不到我俩夏天在戈灵短短三个月内,我为你所花费用的一半。不过,这件事就暂且不说了。我坦承,我是通过律师助理得到你针对此事的传话的。那天他来记录我的口供和证词,忽然探过身子——狱卒也在场——瞄了瞄从口袋掏出的纸条,低声对我说:“百合花王子向你致意。”我直愣愣地盯着他。“那位先生人在国外。”他故作神秘地说。我恍然大悟,然后大笑出声,这是我苦牢生活中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笑,笑声道尽了我对一切的不屑。百合花王子啊!我顿时明白了——之后的事情也证实了我的想法——尽管发生了大大小小的事,你却没有半点长进,依然自认是喜剧中风度翩翩的王子,而非悲剧中阴郁沉闷的人物。昨日种种宛如帽上装饰的羽毛,帽下是你狭隘的脑袋;又如马甲上点缀的花朵,衣下藏着的内心,唯有恨可以温热,唯有爱使之冰冷。百合花王子啊!无怪乎你会用假名与我联系,当时我仅是一介无名之人。我被囚禁在一座庞大的监狱中,已化身为长廊中一间狭小牢房的数字与字母,正如其他上千个了无生气的囚犯,早成了上千个冷冰冰的数字。但说也奇怪,明明有许多历史人物之名更适合你,我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来,何必取名百合花王子呢?我没料到在这亮眼俗艳、适合化装舞会的面具后头,居然会看到你的脸孔。唉!要是你的心灵曾因哀戚而受伤、因悔恨而低头、因悲伤而谦卑,即使是为了追求自身完美,也不会选择这等假面具进入痛苦之牢狱。生命中的大事如表面所见,因此尽管说来有些矛盾,常常难以解读;但生命中的小事是象征符号,我们最容易从中吸取苦涩的教训。你的假名看似取得随性,但象征意义丝毫未减,因而出卖了你。

六星期后传来了你的第三则消息。当时我大病在身,躺在狱中的医护室,忽然被叫了出去,典狱长要转达你给我的留言。他读了一封你署名给他的信,你说自己打算将一篇《关于奥斯卡·王尔德先生一案》的文章投稿《法兰西信使》(你还莫名地补充说,这刊物可“媲美英国的《双周评论》”),急欲获得我的同意,好让你摘录信件内容。哪些信呢?正是我从哈洛威监狱所写的信件,你理应视其为世上最神圣又私密的东西啊!如今你居然打算公开发表,给百无聊赖的颓废派当成奇文共赏,让贪得无厌的八卦作家大做文章,供拉丁区名流士绅嚼舌根。就算你没在内心大声反对这般低劣的亵渎之举,至少也该记得济慈的书信在伦敦公开拍卖时,我既难过又不齿之余所写的十四行诗,进而了解诗句中真义:

……我想,他们并不钟爱着艺术,

还摔碎了诗人水晶般脆弱的心,

一双双病态小眼或怒视或得意,纷纷在旁伺机。

你发表文章想向大众表达何事?你想说我太迷恋你吗?这连巴黎街头流浪的少年都知道。他们不但会读报纸,大部分还会投稿。你想说我是天才吗?法国人明白得很,也深知我的才气特殊之处,远远胜过你可能具备的认知。你想说天才常伴随着反常的情感和欲望吗?这点值得敬佩,但这应该是龙勃罗梭[37]需关心的研究主题,况且这类病症亦可在一般人身上发现。你想说自己与令严这场仇恨之战,我同时是你们父子俩的矛和盾吗?还是想说,这场迫害我的大战结束时,若非你把网子撒在我脚边,否则他碰不到我半根汗毛?这点说得没错,但听说亨利·博耶[38]已把这件事说明得清清楚楚了。倘若你是想佐证他的观点,更无须发表我的书信,起码不要公开我从哈洛威监狱写给你的那些信。

对于上述种种质疑,你也许会企图反驳,说我在哈洛威监狱寄出的某封信中,曾亲口拜托你尽你所能,在部分社会人士面前还我一点公道。的确,我曾拜托过你。但不妨想想我何以落得坐牢的下场,难道是因为我跟法庭那些证人的关系吗?我与他们的关系无论真假,政府或社会都不感兴趣,不但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我之所以坐牢,是因为企图让令严入狱,最后当然以失败收场,我的律师也只能认栽。令严把诉讼完全翻盘,把我送进了监狱,至今仍不见天日。这就是为何人们会鄙视我、轻蔑我,为何我得在牢中熬过每天每分每秒,以及为何我的上诉屡屡遭拒。

本来唯有你能提供整件事的另一面向,给予不同解读并多少反映真相,同时不必担心招致任何嘲弄、风险或责难。当然,我并不期待也不希望,你道出当初在牛津惹上麻烦时,向我求援的意图和经过,或三年来我俩几乎形影不离,你是基于何种目的(若你真的别有居心)。我三番两次试图斩断我俩的友谊,毕竟这段关系极度戕害我艺术家的形象、备受敬重的地位与上层社会一员的身份,但这些都无须像这封信一样翔实记述交代。我也不希望你着墨于那反复到令人生厌的胡闹场面,或公开你一封封充斥柔情蜜语与铜臭味的电报,或像我这样被迫写出你那些无情又难听的文句。尽管如此,我原以为若你能多少驳斥令严的说法,抗议他把我俩的友谊描述得既丑陋又歹毒——把你说得荒唐至极、把我说得名誉扫地——对于你我而言,不啻是件好事。但他的版本如今已是公认的事实,被人引用、相信和记述,传教士将其纳入布道词,卫道人士则引以为戒。我曾获得社会上各年龄层的喜爱,却不得不接受这野蛮小丑的判决。我在前文已提到——我承认口吻充满怨怼——我人生的讽刺莫过于令严成了主日学校教材里的英雄,你与婴儿塞缪尔齐名,而我则在地狱与莱斯和萨德侯爵为伍。我敢说,这种结果也许才好,也无意再多加抱怨。我在狱中所学的一大教训即是:凡事皆注定,该来的躲不掉。相较于小说《桑福德与墨顿》[39]的善良主人翁,中世纪的人渣莱斯和写出淫书《瑞斯丁娜》的萨德想必更适合与我做伴吧。

但当初我写信给你,真心觉得为了你我着想,所谓正确适切的选择,就是拒绝接受令严为教化庸俗世人,而通过律师提出的那套说辞。因此,我才请你谨慎思考,撰写尽量还原真相的文章,至少好过你胡乱投稿给法国报纸,只为披露父母的家务事。法国人哪会在意别人父母婚姻生活幸不幸福呢?这对法国人来说,绝对是无聊透顶的事。他们真正好奇的是,优秀如我的艺术家,引领了独特的美学和运动,深刻影响法国思潮走向,何以享有这类生活之后,竟会主动提起一桩莫名的诉讼。假如你想在文章中公布的信件(恐怕早已不计其数)内容是我诉说你带进我人生的灾难,你任凭自己成为暴怒情绪的奴隶,最终害了我亦害了你,还有我想要——应该说执意——斩断我俩这段要命的情谊,尽管我仍不会同意你发表,但至少能理解你的动机。令严的律师为了在法庭上抓到我自相矛盾的证据,忽然出示我在一八九三年三月写给你的一封信,信中提到,与其忍受你三天两头的任性发飙,我还宁愿被“全伦敦的房东敲诈”。我俩友谊如此难堪的一面,居然就这么被公之于世,我当时真是伤透了心。然而,我最为刻骨铭心的痛苦与失望,莫过于你竟如此麻木又迟钝,不懂欣赏人生难能可贵的事物,才会打算发表那些信件,殊不知我在信中寄托了爱的精神和灵魂,尽管肉体长年下来受尽屈辱,爱仍然不会就此消失。而你为何会出现此动机,恐怕我再明白不过了。仇恨蒙蔽你的双眼,虚荣更用铁丝缝紧你的眼皮。我说过:“唯有通过爱,方能明白他人理想的状态与现实的关系。”但你狭隘的自负磨平了心中的爱,长期荒废下来亦无法发挥效用。你的想象力跟我一样受困牢中,虚荣心构成牢房的铁窗,仇恨则是看守的狱卒。

这一切都发生于前年十一月上旬。人生的洪流横亘于我与遥远的那日之间,即便眺望如此宽广的河面,亦难以看见对岸的景色。但对我而言,过去种种仿佛是今天发生的事。苦难的时刻极为漫长,我们无法以季节区分,仅能记下其纷杂情绪的流转与回归。对我们囚犯而言,时间本身并不会前进,仅会绕着痛苦的中心,不停地在原地打转。这样的生活瘫滞不前,所有事皆按照千篇一律的模式,吃喝坐卧、下跪祷告都依循呆板的铁打纪律。除了日复一日地重复微小细节,狱中生活的瘫滞,似乎也反映在以变动为本质的外界。无论是播种或收获的季节、农民收割谷物或采摘葡萄的情景,还是果园草地散落着白花或熟果,我们均一无所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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