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一说一,我着实不喜欢这个顾才人,她总是装出一副唯唯诺诺,所有人都在欺负她的样子,可这宫里加上她也就四个妃子,淑妃性格懒散,我同温雪呢,又是刚刚进宫。我实在想不出来谁会欺负她,我觉得她就是在博取晏珥的同情,好让晏珥给她升个位分,嗯,一定是这样子的。
这日一大早,她便又来请安了,瑛姑来催我起床更衣的时候,我正梦见自己长了翅膀,从弱水上飞了过去呢。
“瑛姑,我不见她!我不想被请安了。”我翻个身,将那被子蒙在头上,想继续睡。
“不是,不是。”瑛姑的声音匆忙,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般。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困意,也瞬间消失了。
今早的太阳未曾升起,仅有密密麻麻的乌云盖在了皇城上空,那浓云翻滚着,一场风雨即将来临。
“我的娘娘,出大事了。”瑛姑仿佛都要急哭了,我看她这般模样,心跳得更加快了。我抓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你快说。”
“娘娘可是有位家姐?”她这话一问,我便知道,她要讲的这件事,大出了我的想象。我愣在原处,直直地盯着她,示意她接着讲。
“娘娘进宫前,家姐便一病不起,今儿个传来消息,说是前天去了。去的时候全身发紫,相爷便求皇上,请了宫里的御医去诊治,那御医诊断出来,是中了一种奇毒,相爷觉着古怪,便追查了去,没想到......那下毒之人,是温家夫人。那下毒的丫鬟说,温家夫人原本策划了一场刺杀,没想到被孟大小姐躲着了,后来就派了丫鬟,随着那郎中进府,在大小姐的药里掺了毒。”
听瑛姑讲完,我觉得甚是荒唐,那孟婉予是被误杀的,爹爹和大娘难道会不知,如今传出个这个,分明就是在针对温将军一家。
“那,那后来呢......”
“今儿个早朝,相爷当庭状告,皇上倒没说什么,只是下朝后......派了高将军去温府上,将整个温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后来又降了婉娘娘的位分,这会子婉娘娘正在长秀殿禁足,除却一个贴身丫鬟,其他人全被遣走了。”
这些话,我越听越难过,又觉得不可思议极了。这分明就是在颠倒黑白,那日之事,我清楚地很,无非就是一场报复,阴差阳错,死错了人。
怎么就能成温家夫人一手策划的呢?
这事是因我而起,如今看来,将原委告知晏珥,或能化开这迷局。
“瑛姑,瑛姑,快帮我打些水起来洗漱,我要去见皇上。”我一只脚刚下床,瑛姑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顺带着重重叩首:“娘娘,这是政事。”
“可温将军是被冤枉的,你知道吗,孟婉予死的那天,我......”这句话未说完,瑛姑便又磕了一个头,骨头与地面碰撞的声音霎是沉闷,惊得我不知所措。
“娘娘,奴婢是下人,娘娘要做什么,断不该阻拦,可娘娘也要知道,奴婢作为下人,有护主的责任。”她又叩了一首,她抬头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了她的额头,有青紫色斑驳。
我愈发得难过,不知不觉中,眼泪啪嗒地落了下来。待我看见眼泪,竟有些诧异,约莫是记忆中第一次落泪呢。
“奴婢知晓娘娘心思单纯,没个坏心思,但这是皇宫中,今日之事,那是朝堂之事,瑛姑望娘娘三思。”她没有抬头,我见她发髻已然凌乱,头似是埋在地上一般。我心情愈发沉重,眼泪也落得愈加频繁了,不一会儿便觉着眼睛生涩,连着鼻涕,也渐渐流了出来。
好生狼狈。
“瑛姑,你起来,我去把那治淤伤的药拿来给你吧。”我的心情渐渐平复,低身扶她起来,她抬头那一瞬间,泪眼婆娑,碎发在额前散开,散乱在那青紫色斑驳之上。
我去小宝箱里,将从相府带来的药细细给她敷上,待她整理好发髻,我才坐在案前细细思量,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可是我根本没那耐心来从长计议这件事,这事从头到尾复杂得很,我越坐越急,索性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步,脑子里却是一片乱麻,徘徊许久,也未有一点头绪。
我想起和温雪听书喝酒的那些时光,想起孟婉予死去的那个夜晚,想起进宫那天的斑竹,想起高高的宫墙,想起奇奇怪怪的高隽,想起晏珥,想起死去的青楼女子,想起玉萝。这些毫无关联的人和事一下子涌入我的脑海,像一场梦。
像一场很久之前做过的梦。
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穿越荒漠、草原,穿越小桥、沧海,在平静的海面上穿行,直到坠落深海。
我此刻恍惚极了,我仿佛一个魂灵一般,站在一个叫孟瑶歌的姑娘身旁,看着她难过、悲伤,看着她心急如麻。
我的记忆,总是这样子,恍恍惚惚,时远时近。
那我到底该如何?
我偷了小芙的衣裳,躲过瑛姑和小芙,跟随一队宫人,往长秀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我听两个宫娥在窃窃私语道,内容是关于温雪的,说那长秀殿的婉妃娘娘,还未侍过寝,便失了宠,可怜得很。
我听着这话刺耳得很,却不敢说话,只得低着头,跟随着她们,绕过重重宫墙,往长秀殿走去。
我是翻墙进的长秀殿,殿门外冷清,我便从偏门的石阶上翻了上去。见到温雪时,她静静坐在院中,旁边立着一绿衫宫娥。见我来,她先是双眼放光,随后,也小声抽泣了起来。
“小瑶,若此事当真,我怕是也不能同你做这姐妹了。”温雪说这话时,一边用手帕擦泪,一边抽泣。
“不会的,你瞎说。”我又难过又着急,“这档子事,本就没彻查清楚,那陈九祥当街杀人之事,高将军亲自将他送往了京都府尹处,除非皇上是傻子,待我一会说明了原委,你们家会没事的。”
谁料她猛然伸手,将那只手放在了我的手上,她此刻十分用力,像是在努力压着什么一般。
“小瑶,我自小没受过罪,我是温家独女,有哥哥,有娘亲,有爹爹。我幼时爱吃糖葫芦,我爹爹竟请了全京都的糖葫芦师傅,在温府的大院中,做糖葫芦给我看。我爱字画,爹爹便在温府给我搭了一个楼台,自楼台俯瞰,可阅尽京都繁华。”她突然笑道,这笑仿佛是硬挤出来的。“可这一切,不是因为我是阿雪,而是因为我姓温。而温家有这一切,是因为,我爹爹是跟随皇上出生入死的人。”
“小瑶,你知道吗,即便是骨肉至亲,也会心生缝隙。”她的声音柔柔的,“真相怎么会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怎么说。”
我虽笨得很,但我此刻,能明白她的意思,也能感受到她的想法。我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瑶,我仰慕他,仰慕的是,那六年平五国的大英雄。而不是......”她的手渐渐放开了,我透过她的衣袖,仍能看见一对银镯子。那是昨年她生辰,我从一个南疆人那里买来的。
“阿雪,可我不想这样。”我依然还是不想讲道理,“我不想......阿雪,我想我们一起去淑妃娘娘那里,找她讨吃的,阿雪......”
说完,我的眼泪又开始落了,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声音也越来越哽咽:“那你如今,就在此候着吗?难道事情就没有一点反转余地吗?”
“小瑶,你洒脱单纯,瑛姑是个好人,也聪明,她服侍你,我会很放心。”
“小瑶,我此生有你这样的知己,也无甚可怕的。”
自长秀殿离去之后,我便得了一场病,瑛姑说我躺了好些天才醒来。我一直在呓语,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而我醒来时,温将军被斩首,家眷流放北境荒原的消息,已经传满了整个京都。而长秀殿的婉妃,因皇上念及旧情,仅被夺了封号,废为庶人,幽禁在长秀殿。几个宫娥说,长秀殿已经被封死了,羽林卫不分昼夜地看守着。
我好像,一粒尘埃啊。
我活在混沌的世界里,一阵不知何处来的风,我都躲不开,那些我在乎的,在乎我的,恨我的,爱我的,都在这阵风里,仓皇逃走,不知所踪。
瑛姑说,晏珥这几日,来看了我好多次,还说待我调养好了,将那合衾酒送来。我命她告诉临风殿上下,我迟迟没有醒来——我当如何面对晏珥呢?
是初见时那般的嬉笑吗?我不知道。我生命中的一些东西,终于开始缓缓消失,离去了。
我一点办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