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楚王入了大山,楚人群龙无首......”
姜小槐躺在马背上,任其驮乘,许秋怡跟在后面,看着他学着寻常客栈中说书先生的腔调,有一句没一句的喊着,不明所以。
“一骂那楚师薄情,忍我流民百万,大好河山拱手相让。二骂那楚王愚昧,听信秀才谗言,南征北战终留一憾,三骂那大将军于行,酒后怎能解甲.......”
“......最是要骂那......无用太子......”
吟唱到这一句,姜小槐突然精神了,从马背上爬起来,正襟而坐,一脸认真。
“最要骂那无用太子,国师兵权送与魏皇,苟来美妾半生荣华,跪来姜王丢了楚皇!”
广阔凉野,声悠扬。
无人识得此间悲凉。
可惜不等许秋怡伤感,那没个正经的太子便朝她吐了吐舌头,笑的没心没肺。
许秋怡眼神怪异,不知道第几次怀疑,眼前之人是不是疯癫了。
“嘿嘿,民间流传,楚师死前在扬州龙虎山给我留了个国师,以便光复大楚......”
姜小槐自顾自的把话讲开,尽管没人要问。
“就是楚师被大魏先帝姬政引至龙虎山后,遭乱石砸死的那个版本。”
“这版本错了前半段,对了后半段。”
“特别是最后几句,苟来美妾半世荣华......”
“哈哈哈哈!”
槐爷放肆的大笑,许秋怡伸进袖中的手又暗暗加重了几分。
苍风玩命的吹着,仿佛在竭力嘲讽这俩个可怜的人,胯下的马儿不停喷鼻,似要它较上一劲。
......
“江兄的茶,苦了点。”
男子拨了拨琴弦,细细听了听,随后眉头一皱,又拨了拨,似是音色总是不对,便干脆停下来品了口茶。
“小文圣的弦,乱了点。”
江流儿默默注视着眼前之人的举动,最后视线落在那琴床上的“凤鸣”上,参差杂乱的琴弦犹如野草,野蛮生长,再没了从前那般凤鸣,当鸣于梧桐的美感。
传言楚国太子出洛阳,翰林院里百草屋的小文圣弹断了琴,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三百多年前,诸子百家吵了一架,天下从此纷争了整整三百年,眼下这二十年的安稳,怎么看都有一种虚无感.......”
江流儿见男子只是品茶,只好自己打开话头。
“我,不吵架。”
男子轻描淡写的答道,江流儿明显愣住了,先不说哪有文人不吵架的,就说他小文圣不远万里,从洛阳来这胶东,不就是为了找人吵一架吗?
“青州往徐州,必途经胶东,胶东有一书院,天下闻其名,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怎能说不是来吵架的?”
江流儿有些生气了,在船上收到消息后,他便中途下了船,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这明德学院,生怕来晚了,回天无术。
小文圣没理他,见江流儿没了泡茶的心情,便自己动手,将刚煮好的一壶青梅端了上来,扫过一遍头茶后,又弃置一边,继续摆弄自己那张琴。
一徐清风过境,迷湿了小文圣的眼睛,这竹林小亭的景象悄然一变,亭间俩人煮酒弹琴,推杯换盏,好不痛快。
那年,凤鸣当鸣。
那年,凤鸣终鸣。
“我不吵架,只是送一送他。”
小文圣将思绪慢慢收回来,淡淡道。
江流儿见此只好作罢,不再相劝,与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就好了,多了,未免遭人厌嫌。
谁会相信,当今文章第一人的小文圣,不会与那一代文豪楚师的亲传弟子论上一论。
特别是,这个亲传弟子,还没有几天可活的情况下。
当然,他不知道,这俩人早在多年前,一个不为人知的晚上,将该谈不该谈的,都谈完了。
“弹不了了。”
小文圣将那张“凤鸣”琴丢在一旁,弦断了,弹弦之人的心也乱了,如此,大抵是弹不出什么好听的曲子。
.......
“是否品尽世间苦,余生所尝皆是甜.......”
姜小槐唱了一路,许秋怡听了一路,从《楚王殇》到《太子宫》,从《红娘传》到《生死论》,民间的艳俗小曲,宫里的大雅之鸣,文人的南柯一梦,武夫的快意江湖。
“这年头,杀人不能杀人,骂人不能骂人,不痛快啊,不痛快......”
好嘛,都唱到西南地方的《行酒令》了。
“喝酒,喝酒,最痛快啊最痛快!”
“劝君饮尽天下酒,酒后斩尽不平事!”
不知道从哪处传出一道声音,接上了姜小槐的“曲子”,寻声望去,一个衣着单衫的少年,背着一把断剑,步履如飞,径直朝她们二人走来。
“好酒不知人,好人不喝酒!”
少年复而吟道,截然不管身后追赶的官兵。
“好马!”
“好人!”
少年走近,先是盯了盯姜小槐的马,又看了看另一匹马上的许秋怡。
“贼子休走!”
为首的官兵仓促喝道,囫囵擦了把汗,微风轻送,使其脚底一软,见眼前一对“鸳鸯”被其“劫下”,咬牙追赶。
“宝马香车配美人,大善!”
这厮,倒是在逃亡路上调起情来。
“有剑,为何不斩?”
姜小槐盯着愈发临近的官兵,细细打量一番,不过是寻常县里的衙役,眼前之人中气稳健,手生厚茧,一看就是不下是十年的练家子,对付身后那七八个衙役,不成问题。
“哈,我这剑,认人,只斩该斩之人!”
少年负剑而立,慢悠悠的说道。
“哦?何人该斩?”
“我不知道,我都是问它。”
少年挠了挠头,指着剑说道。见官兵距其不下十步,无奈的看了一眼马和人,便继续亡命天涯了。
一众官兵慌忙赶到,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见所追之人又跑远了,干脆席地而坐,歇上了。
为首的打量了姜小槐一眼,又看了看许秋怡,先是确认二人毫发无损后,神色有些犹豫,半晌,终是开口。
问的是能不能借马一追,姜小槐没答应。
那衙役脸上些许黯然,叮嘱一番后,便把地上的手下挨个踢了起来,继续朝前追去。
官道上,一人逃,七人追,匆匆忙忙。
身后,俩匹马,俩个人,慢慢悠悠。
“青州剑客王野,三年前因斩私吞赈灾救济粮的青州工官知事,而盛名江湖,当地百姓送其“当斩剑”的雅称。”
许秋怡盯着前方追逐的官兵,缓缓开口。
“花鸟堂曾上报过,公子批的否。”
姜小槐听完诧异,这世间倒是稀奇,原本花鸟堂吸纳人员,自己从来不管,只是恰逢那天刚好在,便顺手为止,没想到,如今在这千里之外的青州,却是见到真人了。
“许平之倒是不管。”
“青州左将军本想亲率精兵擒拿此人,让父亲给压下了。”
“哦?”
“父亲说,他的剑,若斩了不该斩之人,再杀他不迟。”
许秋怡说完,槐爷放肆大笑,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什么该斩不该斩,一群动用私刑的人,非得说些好听的名头。”
“不过......”
槐爷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不过,他没杀身后追赶的衙役,倒是对的起他的话......你那便宜老爹这是要诛他的心,但凡有一个衙役死于他的剑下,他也就活不久了......”
许秋怡默不作声,姜小槐讲的,与那年她父亲亲口说的,不差分毫。
“青州有花鸟堂吗?
半晌,姜小槐许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有。”
“哦?在哪?”
“公子已经去过了。”
俩人一问一答。
多日来,许秋怡也渐渐习惯了这种方式,眼前这个“公子”,无知程度令人发指,有时,她干脆先一步告解。
“春江楼?那芸娘......”
“芸姐自小在太守府长大,父亲视如己出......并不是花鸟堂的人......”
“啧啧,许平之不厚道啊,竟是有了私心,自己培养起死士了.......”
槐爷止不住遗憾,也不知是不是得知芸娘不是花鸟堂的人后,自己一龙二凤的美梦被打碎了。
“对了,春江楼楼主是谁?”
姜小槐终于想起这个曾困扰自己多日的问题,原先,他都快要忘记了。
“奴婢不知。”
许秋怡老老实实的回道,给原先心有期待的姜小槐泼了一盆冷水。
远方一道城墙高高耸起,城门上刻着俩个大字,胶东。
城门外马匹上的中年男子目光阴厉,手上弯刀在阳光映射下亮出一道冷光,将刀身全部包裹,好似一道冷月。
马前一个耄耋老妪从他身前经过,与其打了个照面。
一个粉黛浓妆的妇人在一帮奴仆的拥簇下在二者身前大摇大摆的经过。
一位手执长枪的男子立于城门之外,眼神坚定。
一只猫在其身边掠过,惹得身后的主人着急,连呼其名,主人身边管家模样的人慌忙追赶......
俩匹马打北边而来,马上一对郎才女貌悠哉悠哉的晃荡过来。
肖郎扛着大刀,嘴里止不住的嘟囔,也不知是骂阿七为何无故让他来这胶东耽误他去取那楚狂的人头,还是嘟囔身边那个奴仆拥簇着的妇人举止风骚,令他不爽。
胶东城头上的天空风云诡谲,沉浸在褐色中许久后,终是有点漆黑的眉头。
这年头,风也识趣,刮久了,就该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