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国际士兵都裹着密不透风的迷彩服,而那女孩穿了一件乳白色的短袖和一条黑色纱裙。
她很瘦弱也很迷茫,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被挤来挤去,没过一会儿,一个眼尖的士兵就用冲锋枪的枪尖勾住她的领子将她挑了出去,吼道:“女人不能打头阵,跟在后面,回到你的队伍里去!”
女孩被分拨出去后,怔怔的贴在冰凉的墙壁上站了许久,她紧紧抿着嘴唇,眼底一片灰暗。
许多像她这样的女孩都簇拥在教学楼的走廊深处,那里的灯光很暗,只能看见一双双水灵的眼睛在晦涩的空气里闪着光,而大多数的男生堆在教学楼门口,被士兵团团围住。侧门的玻璃似乎很久之前就已经被飓风敲碎了,外面滚滚的黄沙,就仿佛疾行的火车窗口外纵横的雨点一样,几乎是摆出凌厉的架势灌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如果不是站的足够远,我想那砂砾拍打在我身上,一定有如针砭。
可自我清醒以前,世界并非如此。
那个时候还有湛蓝的天空、五月盘旋的花瓣、放课后悦耳的铃声。午休的时候我留下来值日,打开窗户,微风太过柔软,我打了个哈欠,趴在课桌上忙里偷闲的打了个盹。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黄昏了,我懒懒的瞥了一眼窗外,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窗户也不知道是被人关上的还是被风刮上的,总之我擦得锃亮的那块玻璃简直就像刚从泥坑里捞出来一样脏,我瞬间惊醒了一半,四处打量空荡荡的教室,桌椅全部消失不见了,我正躺在一个破旧的老式皮革沙发上!
隔壁忽然传来紧促的DJ声,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的吞了一口唾沫,从沙发上跳下来,小心翼翼的拧开门的把手,顺着门缝儿,我看见我的班主任手里捏了一支高脚杯笑盈盈的往隔壁走去。
真是墙角开口——邪了门了!我在心里默念,然后佯装镇定的跟了上去。果不其然,接下来这一幕吓得我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断!
隔壁的教室没有门,内部已经被改装成酒吧,有柜台和座椅,曾经素颜朝天的尖子生穿着裹臀裙,露出白皙的大腿,单调的马尾辫散开变作大波浪卷,她注意到我:“哟,肖禾,你醒啦?”
我干笑两声:“哈......是......”
她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一起玩一玩吗?”
“不......不了吧......”
“别呀,大家都在这呢,给我个面子嘛。”
“说什么呢你。”我毛躁地掰开她的手指头,不可思议的挤眉翻了个白眼,认定她一定是吃错药了,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是一只鬼。于是壮起胆子压低声音说:“李晓莹,你没感觉到......这儿有点奇怪吗?”
“啊?哪儿奇怪?你是睡觉睡多了把智商也睡丢了吗?”她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肖禾,明天就轮到你出去探路了,到时候回不来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好喝的酒。外面......”
“外面怎么了?”我迫不及待的打断了她。
“神经病,我又没出去过,我这辈子,到死,都不会踏出这里半步了。”李晓莹狠狠地说,然后她不再理会我,到舞池中央蹦迪去了。
我身处状况之外,被突如其来的一切搞得一头雾水,我使劲儿的掐了自己一把,感觉神经还算灵敏。吧台上折叠式的小镜子远远映出一张少年清隽的脸庞,我看清楚了,那就是我本来的样貌。难道我只是做了一场梦?之前17年的记忆都是我在梦里凭空捏造出来的?可如果我就是现在的我,为什么我对于现在的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或者说,现在的我才是在做梦?只是一个很真实的梦。那我到底要怎么才能醒过来呢?
我带着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想法,一路从五楼下到一楼,楼梯上隐约听见有人跟我打招呼,但是我没敢回应,如果他们都像李晓莹那样性情大变的话,他们很可能不是我从前熟悉的人了。
就这样,我在一楼注意到那个女孩儿。
“嗨......或许,呃,我是说,你认识我吗?”观望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去搭个讪。
她的声音像云一样,柔软,却缥缈:“不太认识。”
她谨慎地抬头瞧了我一眼:“你好像......是昨天被风吹回来的那个男生?”
“哈?被风吹回来?”我不禁觉得好笑。
一个一米八一,七十公斤的优质好少年会如此弱不禁风吗?
她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都说你是被风吹回来的。只是......只是你的身上一点儿擦伤的痕迹都没有。其实我也有点儿好奇......你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仰起头来正视我,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缩影,莫名其妙的,我竟然害羞起来:“咳咳,我那个,我失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是这样啊。”她轻叹,不知为何我从她周围感受到一丝丝绝望,随着她的视线再次心不在焉的投向地面,乌黑的短发也垂下来遮住她的脸。
“不知道该不该问,你刚才为什么夹在那群男人中间?”我打破沉默。
“为了我弟弟。他是第二批探路者,他没能回来。”
“探路者是什么?”
“去学校外面,找离开的路,但是很难,因为塔就在那里,想要绕过去是不可能的,太远了,我们的补给剩的不多了。”
我皱了皱眉:“塔?什么塔?”
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灾难的塔。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的。现在学校里的男生剩的不多了,下一批探路者,一定会有你。”
话音刚落,一小队集结的武装士兵已经列好,而那些刚被征集上来的男生,高个身材壮的打头阵,也被分发了冲锋枪或是手枪,身子弱一些的就跟在后面,手里拿着铁锹小刀,甚至是折叠雨伞,反正能抡起来的,有攻击力的东西,千奇百怪,层出不穷。
这一批人,有兴奋的,有恐惧的,但是其他人似乎对他们并不关心,就好像他们只是成群结队的出去郊游一样,楼上的DJ还在响。
只有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人,眼底充斥着悲哀。他坐在椅子上,或者说只能坐在椅子上。看他的穿着应该曾经也是一位士兵,但他失去了一条腿。整张脸皱皱巴巴的呈现土色,胡茬也没剃干净。
他孤独的注视着探路者们没入黄沙,走出几十米,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像被勾了魂儿一样望着他的眼睛,脑海里忽然忆起一部曾经看过的电影,它的名字很特别。
《无人生还》。
我本来就是个极富想象力的人,想着偌大个世界就这样湮灭在滚滚黄沙中的情境,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正好见他旁边没人,就捡了他在长椅上临近的位置跟他比肩而坐。
那中年男人僵滞的眼珠儿终于缓慢的转到我这一侧,问道:“你是那个被风吹回来的孩子?你当初为什么要逃跑?”
我惊讶道:“呃,您也认识我?”
他轻轻笑了一下,惨白的嘴唇上毫无血色:“是我给你捡回来的。”
“啊?”
“除了我,没有人一整天在这坐着。”他躬下身子,双手交叉托住下巴,瞟了我一眼,继续道:“你当初为什么要逃跑?”
“我?逃跑?”我毫无头绪的搓了搓鼻子,心想我上哪儿知道去?正要回答他,脑中却钻过一条闪电。按照以往积累的冒险小说经验来看,如果真是他把我捡回来的,那么我昏迷之前的事情他应该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就这样老老实实的回答他,就好比我挺直腰杆子跟他讲“嘿嘿我是个菜鸟刚来新手村啥也不知道”一样,他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司机,要不是对我这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好奇,肯定懒得搭理我。
而我就不一样了,那个女孩说的那么玄乎,假如我今晚睡过去再睁开眼看不到我干净明整的教室,我就真的要扛着冲锋枪出去送死了。
一没神级装备二没全图信息三没特异功能,我有十条命也不够玩啊?
倒不如装模作样,先套他几句话出来。
“因为......那个......塔?”我心虚道。
他瞥了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你小子可别骗我,我听说的可是塔出现的前一天你溜的。”
我愣了,这剧本是这么写的吗?诚心打我脸呢!白白算计那么多,一下子就被拆穿了!我找不着台阶下,于是索性敷衍他道:“那我......那我逃课了!这总行了吧!”
“爸,你别听他扯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很突兀地,一个纤细的女声插了进来,我抬头一看,是刚才的短发女孩。
靠!我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这父女俩也太缺德了,明摆着串通好了,这不是欺骗我纯洁的感情嘛!
那大叔发话了:“哦,是这样......小伙子,还挺精的,刚才莫不是要套我的话吧?呵呵,我没你想的那么有城府。咱们还是有缘分的,我姓艾,艾草的艾,你叫我老艾就行了,这是我女儿,叫艾青。我还有个儿子,叫......”
他犹豫了下:“叫艾烨。”
“艾叔好,我叫肖禾。”我礼貌的点点头,“既然您都知道了,我也就不跟您藏着掖着了,我确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希望您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塔的事。”
“塔啊......”老艾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他闭上眼睛,艾青则从他口袋里翻出一把火机和一支烟,点着了送到他嘴边,老艾吸了两口道:“其实我也没见过,说出来让你笑话,我是个逃兵。”
浑浊的烟雾从他干涩的唇角逸出:“世界变了......从塔出现的那一天开始。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大家都说它是从地底下嗖的一下钻出来的。它硕大无比,穿破云霄,里面产生的东西更是恐怖,那东西我见过一只,我这条腿就是拜那东西所赐。塔距离我们很近,所以国际士兵都驻扎在这儿了,但是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世界上的人口就已经失踪和减少了三分之一,前去探路的人,都没回来。”
话音落下,老艾睁开眼睛,两颗豆大的泪珠就顺着他好似风化了一样的脸颊流淌下来,冲出两条水痕,我知道,他是想他儿子了。
艾青把手搭在她父亲的肩膀上,强忍着没有哭出来,我不禁有点心疼这个单薄的女孩。
“明天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老艾握紧艾青的手,“如果今天的探路者也回不来,明天选择出去的所有人都得跟着突围。”
我蹙起眉头:“选择出去的人?”
艾青接话:“对,选择出去的人。只要我们顺利的通过塔,就会有人接应我们,因为塔周围的信号都被屏蔽了。这里的士兵也都是在空中巡查的时候坠落下来的。但是也有人选择不出去,就在这里耗着直到弹尽粮绝,他们认为出去比呆在这死得更快。”
我被她说的愣了一下,心想门外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才足以让一群人心灰意冷到决定在一个地方活活困死?
兴许是察觉到我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她忽然质问道:“怎么,你不想出去?”
“......也不是。”我摇摇头,“就算出去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艾青叹了口气。此时天已经黑了,她去给老艾打饭,也顺带捎上了我,食堂处于管制当中,我们排在队尾,等到放饭的时候,饭菜都已经凉了。艾青因为是一个女孩,只分得两碗稀粥,而我还有干粮和咸菜,我想让一半给她,被她拒绝了。她说以我的身形明天是要打头阵的,不多吃一点没有力气。
这也是她头一次对我露出了微笑,尽管稍显疲倦:“我和我爸爸的命就交给你了。”
我郑重地用拳头锤了锤胸口:“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的。”
夜晚,我躺在那张破旧的皮革沙发上,身上盖了件外套,侧耳听着窗外凛冽的风声,那声音就像深渊里爬出来的魔鬼,用尖锐的嗓音竭力嘶吼着,玻璃在颤抖,但幸好没有碎。在这个噩梦开始的地方,我一夜未眠,睁眼凝视着黑暗,同时感觉,黑暗也在窥伺着我。
第二天早上,我就被强制推下楼去,和我所剩无几的男同学们挤在一起,士兵在我们身上系了尼龙绳将我们连在一起,大约是怕一个人的质量太轻容易被吹走,但我们每两个人之间都有一个钢制活扣,这大大的增加了我们逃生的机会,后面的女孩子好几个一起抬着伤兵,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艾青换上了一条看起来很别扭的短裤,显然不是她自己的,却又说不出哪里总觉得很熟悉,不过我只再扫了两眼就看出了端倪,从裤子的颜色和裤线的两条杠来看,那明显是一条男款的校服裤子,裤腰的松紧带应该是她自己改过的,膝盖以下的裤腿直接全部裁掉了,她又在小腿上绑了一把水果刀,眼神格外坚定。
我握紧手里的MP5K冲锋枪,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就把它当成是一场真人CS。
士兵们戴好防风镜,用我看不懂的手语交流了一阵儿,我们便出发了。
远远地......教学楼里的DJ并没有停止。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乱世的天空,仿佛世界仍处于混沌之中,未被开辟,穹顶高悬,昏黄的云已经上升到大气拧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日无月,飓风肆虐,人渺小的像尘埃。瞳孔的可视距离只有几十米,所见一片沙丘,沙地脚踩不稳,几乎是顶着风沙行进两步,就又被吹回几米,好一阵功夫,我们才到达第一个目的地,那里有一只红色的小旗,应该是之前的探路者钉在那的,为了防止它不被吹走,还加固了很深的三角支架。
我隐约能看出来这里曾经有过一片人工湖,因为上面的桥梁还没有塌陷,只是湖水干涸了,留下一个令人震撼的深坑。我们克服自身重力艰难的向桥头行进,为首的士兵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们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