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林中木屋院内。
一位浑身破烂黑袍的男子牵着一位白衣玉女的手站在院中望着地上,二人面前是一具身穿华服的中年女子尸首。
男子看着地上的中年女子尸首,轻轻叹了口气,转过头,面带歉意地对白衣玉女说道:“对不起,珠儿。虽然你不恨我,但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好受,可这绝非我本意。”
“不怪你,要怪只怪她对权力地位的执着太深,固执己见,刚愎不仁。天道有轮回,这是她的命,希望她来生做一个无欲无忧的俗世凡人吧。”白衣玉女双目紧闭,颜色苦涩。
“珠儿,大姑姑的尸首你想如何处置?不如留待明日,教小和见她最后一面再送入文氏宗族祖地入殓安葬,如何?她生前最爱权势,想必死后也不愿走得凄凉吧。”男子曾经日思夜想要将之手刃的血海仇敌此刻已死在自己的逼迫之下,但他并没有感到任何的轻松愉悦,也没有那种大仇得报的舒畅痛快。
“不必了,我自会与小和说的。她害死你武氏全族四千余口,逼得你父母亲双双自尽,她已无颜面再入宗族祖地了,她一人之命偿不了武氏全族之魂,就教她在此处忏悔谢罪吧。将我母亲安葬于此,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吧……”白衣玉女深深地望着地上的中年女子尸首,一时百感交集。
“好吧,就依你所言。可此处既无圹垄棺椁,又无衣衾蒌翣,未免有些寒酸吧。”男子毕竟曾经唤过文氏宗主二十余年的大姑姑,如今人死债消,又何必与一具尸首过不去。
“无须如此繁杂,我有办法。羽,你去屋后水井帮我打几桶水来,还记得木桶在何处吗?”白衣玉女似乎有了将母亲入土安葬的办法,于是开始指使男子做起了苦力。
男子对白衣玉女微微笑道:“当然记得。小时候我们捉迷藏,你还经常藏在木桶里,每次我都能在木桶里找到你,你从来也不换个地方,始终徘徊在几个木桶之中。”
男子的话勾起了白衣玉女儿时的回忆,那时的少年沉默寡言,唯独面对少女之时才会露出笑颜。如今虽岁月已逝,但故人仍在。
片刻后,男子打了满满的两大桶水,放在白衣玉女的面前。
“不够,再打两桶水来。”白衣玉女似乎很是享受这种只有在他身上才能感受到的温馨。
又过了片刻,男子又提着两桶水回到屋前的院中。
“这回够了吧?我总感觉你是在报小时候捉迷藏我每次都能很快找到你的仇。”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白衣玉女。
“哪有,就是需要这么多嘛,水打得少了我怕不够用嘛。”白衣玉女的心思似乎被男子看穿了,她也感到有些难为情。
“好吧。你要施放什么术法,就快些吧。夜已子时,我都有些困倦了。”男子说罢,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白衣玉女见他这般模样,娇嗔地瞪了他一眼,随后面颊有些微红。
“起。”白衣玉女双手五指张开,对着地上四个装满水的木桶施放术法。
“聚。”霎时只见四个木桶中的清水全都被一股无形的吸力引到了半空中,渐渐凝聚成一个大水球,好似是天上的圆月降到了人间之上,在月色下煞是美观。
“凝。”慢慢地,大水球凝聚成一个齐整的长方体,好似一口冰晶棺材。
“落。”一口已然成形的透明晶亮的冰棺缓缓落在了地上。
男子看到这口冰棺,不由得对白衣玉女称赞道:“三年不见,你的术法操控得已如此得心应手了,果然还是我的珠儿最厉害。”
白衣玉女听后颜色略显得意,心里更甚愉悦。
“好了,棺椁已有,该你挖圹垄掘土墓了。”白衣玉女忽而看着男子说道。
男子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白衣玉女的话,仿佛他早已知晓一般,于是便转身回了木屋之中。
片刻过后,男子左手握着一把枪矛缓步走出木屋。
“你要用兵器掘土吗?我还以为你在西域学到了什么厉害的术法,想看看呢。”白衣玉女看着男子手中的枪矛,语气略带嘲讽地说道。
“我又不是文武大陆修炼武道的武者,我所修炼的是战法,所学的尽是些体术。我不用兵器,难道你要我用双手挖土掘墓吗?”男子佯怒道。
白衣玉女只是痴痴地望着男子,没有言语。
男子双手持矛,稍稍运炁,一身破烂黑袍随风而动,随后脚下发力,凌空跃起,持矛对着院落正中空地刺去。
待枪矛入土大半,男子用力一挑,尘土飞扬,然后再持矛刺进土中,如此反复。
一刻钟过后,男子单手持矛站在一个长方土坑旁,本就浑身破烂的黑袍尽是尘土,连衣帽下的光头和面容也沾染了灰尘。
白衣玉女施放术法给母亲净身之后,看着男子持矛削石刻碑的模样有些想笑,但此刻给母亲下葬,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凝水为棺,掘土为墓,削石为碑。盛尸冰棺,埋棺土墓,立墓石碑。
碑上刻文:先妣武皇文武宗文氏宗主文禧之墓,长女文珠长侄兰陵羽立,辛亥年八月十九。
“羽,你何时改了姓氏?你怎么一直没有告诉我?”白衣玉女看着坟上墓碑男子持矛刻下的碑文,有些惊讶。
男子仰头望向星夜明月,片刻后,喃喃道:“自从三年前我离开文武大陆那一夜起,我就改了姓氏。我已不配称为武氏族人,这是我犯下的罪,我须用一生来赎。”
“可那并不是你本意啊,你也是受我母亲所逼迫……”
“珠儿,你母亲有错,她已付出了代价,而这是我的代价。一个姓氏而已,也没那么重要。何况还有小翼,他可以传承武氏一族。”男子望向木屋欣慰地说道。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便不再多说了。无论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永远都是我的羽。”白衣玉女满目柔情地望着男子漆黑的双眸。
“什么羽,我是你羽哥哥。以前我境界修为低下,阶位实力不高,打不过你,你叫也就叫了。现在你得唤我羽哥哥,知道了吗?”男子看着白衣玉女深情的眼眸戏谑道。
“你……方才还说我记仇,你不也是一样吗?小时候总是千方百计的让我唤你羽哥哥,可你除了捉迷藏,没有一样胜过我,教我凭什么唤你羽哥哥?”白衣玉女理直气壮地据理力争。
“珠儿妹妹,你长大之后果然没有少女时那般讨人喜欢了,都学会与你羽哥哥顶嘴了,唉……”男子装做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好似真的是白衣玉女的哥哥一般。
白衣玉女也不言语,面色通红地怒视着男子,忽而一掌拍出,直奔男子小腹而去。
这一掌运足了力气,却没有夹杂真炁,但掌中带风,使得从小经常是手下败将的男子一双瞳仁紧缩,下意识地疾速向后退去。
“你不是要我唤你羽哥哥吗?你躲什么?”白衣玉女看着有些灰头土脸又惊慌失措的男子,既好气又好笑。
男子退后数步站定之后,有些怨气地看着方才对他大义灭亲的白衣玉女,说道:“你怎么突然动手,好歹知会羽哥哥一声啊。”
“你还说,你再说!”白衣玉女又听到一声“羽哥哥”后,气不打一处来,作势便要再动手。
“别别别,珠儿,有话好说。你以前没有这么刁蛮任性,唉……”男子迫于淫威只得暂时忍让。
白衣玉女听到“刁蛮任性”霎时更觉恼火,只感觉浑身真炁在体内乱窜,仿佛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白衣玉女轻轻闭上双眼,过了片刻,缓缓地舒了口气,望着男子柔声道:“羽,小时候我不唤你羽哥哥是因为你一直是我的手下败将,而我想用它来激励你努力修炼。后来我们俩渐渐长大,武道境界修为与阶位实力的差距却越来越大,但是你的努力我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有时就会想,就算你一辈子都无法修炼武道又如何?就算你是一个俗世凡间的平民少年又如何?无论怎样,此生我都……”
“你都怎样?”男子仔细地听着,可是却没了音声。
“我都不唤你羽哥哥,嘻嘻……”白衣玉女突然一改温柔的颜色,换了一副可爱娇俏的模样。
“你……”
“别你你我我的了,我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凭什么教我唤你羽哥哥呀。你以前打又打不过我,现在打得过又舍不得,所以,我还是不能唤你羽哥哥。除非……”白衣玉女的话说着说着,突然戛然而止。
“除非什么?珠儿,你别总是说一半就不再说了呀。”男子有些无可奈何。
白衣玉女眨了眨一双亮白如雪的眸子,负手对着男子莞尔一笑,不言不语。
男子见她这般模样,就连佯装发怒也没了力气,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著装束,实在破烂肮脏得有些惨不忍睹。
白衣玉女见男子看着自己也不言语,便知他何意,随即对他轻笑道:“你提着木桶去屋后水井打水沐浴,我回屋里给你拿浴巾和衣裳靴袜,你都快要脏死了。”说罢,转身回屋。
“唉……”男子已很久没有这般狼狈过,且还在自己青梅竹马的心爱之人面前。
到了屋后井边,男子缚绳于木桶后降于井中打水。
片刻后,白衣玉女手中拿着清洁的浴巾和干净的衣裳靴袜走了过来。
“白色的是一巾,黑色的是二巾,别混啦。喏,还有衣裳靴袜。”白衣玉女将浴巾和衣裳靴袜递给男子,便要离去。
男子见状连忙叫住她说道:“珠儿,你别走。你走了,我一人怎么擦拭洗浴背后啊……”
今日久别重逢,白衣玉女本想他应该不会无礼,此时才知,何止无礼,简直无耻。
随着白衣玉女浑身发散的炁息越来越重,男子忽而颜色严肃道:“珠儿,你先回屋歇息去吧。我自己便可洗浴,就不劳烦你了。”
白衣玉女狠狠地瞪了男子一眼,便转身离去。
望着映照在月光下白衣玉女雪白的倩影,男子一边宽衣解带,一边喃喃细语道:“不是阳克阴,金克木,白虎克青龙吗?我怎么就克不住她呢……”
子时正刻,文武宗宗都中关山海关,文武宗护氏族禁宫中禁室内。
一件由玄铁精钢所打造的威武斗文的兰锜矗立在室内正中,兰锜之上有一根通体漆黑的铁棒横在中间,铁棒与兰锜之外有一件无色明亮的丝绸蒙着。
除此之外,室内再无任何其他。
“老东西,你听见了吧?羽之神勇,千古无二。哈哈哈……”室内正中的兰锜之上传来一个音声柔美语气戏谑的年轻女子之声。
“你住口,我听见了。你都笑了一个多时辰,能不能消停些。”同样在室内正中的兰锜之上又传来一个音声刚健语气无奈的年轻男子之声。
“虽不知这小子的实力比起我来孰高孰低,但这股睥睨天下唯我独尊之气势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哼……厚颜无耻之卑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又没教你为我擦背……不过,等这小子来了,我定教他知道,他的羽之神勇,其实千古有二。”黑暗空旷的禁室之中回荡着年轻女子的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