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西斜。
小镇东头的大槐树上站着几只乌鸦,槐树根上斜放着一支旱烟袋子,小镇上稀稀疏疏的屋子外升起了炊烟,小木桥下的水一如既往的缓缓流着,勾勒出了一幅极美的画面。
槐树下木质棋盘时而传出响动,一老一少对弈正酣。
老人正是双眼空洞的老瞎子,少年正是齐南。
“你输了。”老人落下一子,棋盘上已是屠大龙之势。
少年把手里的棋子一扔,压根就没输的觉悟,背着手绕着槐树走了一圈。
“咳咳,我会输是因为这些黑玩意儿叫的忒烦人了,对,就是这样。”少年义正言辞的说道。
他可从没把老瞎子当瞎子看,那有瞎子眼神那么灵敏了,有眼力比自己还好的瞎子吗?
“这种借口不下百次了。”老人淡淡的说道。齐南这个不要脸的劲儿可是少见,虽然输了就承认,但是嘴上一定要占占便宜。
齐南和树上的几只黑乌鸦大眼瞪小眼,在地上捡了几个石子做出要扔之状,乌鸦却是动也不动,领头的乌鸦还人性化的瞥了瞥他,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
“卧槽,几只畜生也敢嘲讽我,斗不过人也就算了,我还能怕你们几只黑鸟不成...”
齐南龇牙咧嘴的指着乌鸦大骂,从他来到齐南小镇开始,这些乌鸦就存在于大槐树上,齐南已经和他们斗气许多年了,每每经过这里,都会忍不住破口大骂。
“行了,少说两句吧,万物皆有灵,存在即合理,多一点包容之心吧。往后你行走天下,自当记住此话,万物生而有灵,李谖没和你说这些道理吗?”
老瞎子和铁玄就是两个极端,铁玄是惜字如金的人,这是先天性格而铸就的;而老瞎子就不同,很喜欢和别人讲大道理,这些年来,齐南和连洢就是他最‘真诚’的听众,连洢不在小镇,那就只剩下齐南了。
他也很好奇齐南那些奇怪的理论是哪里学的,齐南的思想与其他人大不相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思维极具‘跳跃性’,虚度简单的话中透露着人生的真谛。
听到老瞎子又谈到了这个问题,齐南就回忆了那个世界的种种。
“嗯,存在即合理,可万物的灵性会被渐渐磨灭,如人类能长存的寥寥无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这才是至理。”
老瞎子点头表示认可,雪白的须发随风轻轻飘动:“说得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老瞎子犹豫了下又接着说道:“或许现在和你说这些为时尚早,但你终究是要踏上修行道路的,修行界的残酷,远比你想的还要黑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个道理很实用修行界,修为低下的人必定被淘汰。”
老瞎子捏在手里的棋子咯吱作响,齐南听得只觉得刺耳。
赶紧说道:“范老,你们是神仙吗?”其实这个问题齐南心里也有答案,只不过既然想到了就要问。
老瞎子一愣:“神仙?那你说什么是神仙。”
齐南试探道:“长生不死,永远不朽者?”
老瞎子轻笑一声,把手里的棋子扔进棋钵里,也站起身‘望着’西下的夕阳:“没人可以永世不朽,再强大的人也抵挡不住时间的力量,除非他不断进步,提升修炼等级来...苟延残喘。”
齐南听到他这样说也是轻叹一声,他现在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这十六年被封闭在青林小镇上,就连所学习的知识都要在宗老的允许下才能进行。
老瞎子‘望着’夕阳,耳边乌鸦‘呱呱’叫着,他转头望向小木桥上,那里有一层结界,那是最后的希望。
“我知道你这十六年来怨念颇深,但你真的怪不得我们,这都是无奈之举,这次宗老回来,或许会和你们讲明原由。”
其实齐南怨气已经消了大半,两世为人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不是在这个小镇,自己或许早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老瞎子紧握捏着几颗棋子的右手,齐南眉头跳了跳,背脊直冒冷汗,似乎有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在迸发,胸前的玉佩突然散发阵阵凉意传入齐南体内,齐南略微镇定。
“你能镇静下来,着实不易了。”
“我未入修真界时,也如同你这般懵懂,对世间种种充满了好奇。我于闹市之中见人举千斤之鼎,便心神受到震撼,那时才知世间竟有此等神人,我久久魔怔。”
范老又向前轻轻迈了一步,已然站在了三尺高度,空洞的眼神望着失神的少年:“后来我成为了江湖上一游侠儿,青衫仗剑行天涯,逍遥至极,认为天下之大任我闯;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却看到了‘神仙’一苇渡江逆行而上,惊为天人,偶然间得了修炼之法,就这样走上了修炼的道路,年近半百,我终于引气入体啦...”
老疯子悲怆的笑了几声,一旁的齐南并没有出言打断。
“后来我范家被人满门屠尽,我自此也失去了双眼,机缘巧合之下拜入了仙家门派,才知世间真的有人可以反手之间就可排山倒海,厉害吗?可他们只不过是真正大人物的棋子而已,哈哈哈...修炼一途上,如我这般身世的人,数不胜数。”
“这个世界啊,给了我太多的希望后,又给了我太多的失望,一转眼这么多年了啊,不知小镇外面的世道是否一如既往。”
老人‘望着’半数沉入地平线的残阳感慨道:“现在的你们啊,无论气血还是心智,如初升的朝阳,而我则如落下的残阳,难以再有光芒了,难以再进半步。”
“齐小子,你说往后的世道会是什么样子的,还是这样令人失望吗。”
老瞎子几句话就叹一次气,齐南皱了皱眉头,对他身上这种沉沉的暮气感到很是不舒服。
齐南略微思索,目露怀念之色:“以后的世界啊,指定是要比现在好上不少的,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齐南顿了顿嘿嘿一笑:“说不一定往后的世界没有修行者呢?不再注重自身的力量而借助外物呢?那样的世界不仅乏味,而且更加不公平了呢?财阀横行,下层人士更难有出头的机会了。或许那时候的圣贤教义啊,被弃之如敝履,没有人再会执行呢。”
“范老啊,我猜那一天会到来的,天下为公的思想不再被束之于高阁,会被许多有识之士身体力行,但那样的世界会更乱,也不知那样的世界是好是坏咯...”
老人目露思索之色,坐回了棋盘旁:“说的极其有道理,可是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还是没能等到这一天的到来,其实世道如何,对我们这些人并无多大影响,可苦的是天下百姓啊。”
齐南突然转身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真情流露,没有半点作伪。
在那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自己有更深层次的感受,即使生活大多数时候都不如意,但是也不至于尊卑等级如此分明,那个年代人性固然经不起考验,可终究和平稳定,不会动辄涉及生死。可这个世界压根就不会有试探人性的机会,都说踏上修炼之途以后生死难测,百不存一...
“那是我还是一名江湖游侠儿时,家境尚算得上殷实,出门游历风光且潇洒。后遇两国交战,我才开始对这个世界有了不同的想法。战场上尸骨堆积成山;战场外是流离失所的百姓难民,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兄弟反目者众多,易子相食者不在少数,麻木的人们啊......”
“哎!”对此齐南只有深深的叹息,那样的时代谁也喜欢不起来的。
直到夕阳余光散尽,老瞎子目光再次回归到棋盘上:“我们最后再奕一局吧,我能教给你的着实不多。”
对此齐南并不答话,虽然小镇诸人与他都并无师徒之名,却是都有师徒之实。
和老瞎子下围棋时,多数时候都是他喋喋不休,齐南认真听,一个是翩翩美少年,一个是暮气沉沉的老瞎子,这样的组合情感却是最真挚。
书生李谖作为齐南在这个世界的启蒙之人,为人正派的书生自然说的全是齐南不喜欢的‘大道理’,但不能否认他的才学渊博而又知礼,似腐儒却又不是腐儒。
屠户教给齐南的是耐心,是用心去领悟。就如同齐南初握小刀,熟知各种动物的体内构造,就是在屠户的手把手的教导下完成的,以及齐南后来学习的雕刻...屠户不用大刀,只用小刀。
由于先天的身体条件,樵夫的大刀阔斧齐南学不来,雷狂倒是学到了精髓。不过胜在樵夫很和善,齐南最愿意和他交谈,自由自在不拘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两人就算是蹲在泥地里都能聊上半天。
其他人也各有特点,总之青林小镇就是一群怪人聚集之地,互相影响,却又互相不干涉。
而这个世界的诸多温柔,都是南宫锦绣带给齐南的,从小到大的陪伴,生活的点点滴滴,无不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槐树上的几只乌鸦反常的安安静静的站在树上,老瞎子的旱烟管斜靠在凸出树根上,齐南说不喜这种味道,和齐南对弈之时他便不碰。
月色逐渐明朗,齐南正襟危坐,下完这最后一局。齐南执黑子,融入了黑夜之中,老瞎子执白,与黑有着鲜明的对比。
“对弈要静心,莫要走神,往后你修炼亦是如此,步步皆有道理,要用心体会啊。”棋子重重的扣在棋盘上,传出清脆的响声。
“受教了。”
下到最后局势正是‘四面楚歌’的局面,黑子被切断了所有退路,少年又将面临惨败,少年摸着后脑勺似乎再考虑该怎么破局。
实则心里不断嘀咕,“靠,又输,我这也太菜了吧,该怎么说呢?”反正找借口这事儿齐南擅长,把最近没用过的借口再用一遍就好了。
正是此时传来了南宫锦绣温婉的声音:“阿南,回家吃饭咯。”
原本温柔婉约的大家闺秀也深受齐南的影响,觉得这样才‘温情’,用齐南的话说就是“回家吃饭就该这样叫,不然它不香。”
的确,这十几年来小镇的人们受了齐南很多的影响。
齐南一听到赶紧把手里的棋子扔到棋钵里,起身就跑,还不忘转头对着老瞎子说道:“这次放你一马啊,算平局。”
说完心满意足的大步跑向了自家小院,小院门口妇人面带微笑翘首以盼。
大槐树下的老瞎子看着少年愈显挺拔的身影微微点头,探手拿过旁边的旱烟袋子电上吞吐了一番,自语道:“多么有趣的小家伙,多么有趣的灵魂啊,看来这真只能算个平局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