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素与NULL的思维转得太快，其他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听见他俩你一句我一句都快把方案给定下了。
傅立鼎连忙打断：“二位，能不能详细解释一下？”
童素望向NULL所在的位置，哪怕那里空无一人，但她在心中却已描绘出对方的样貌——身材消瘦，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眼底泛着青黑。第一眼看上去，或许会让人觉得十分冷漠、阴郁、不好相处，但眼中却有着比太阳还炫目的光。
然后，她就听见NULL说：“我文学功底很差。”
童素不甘示弱：“我高考语文交的是白卷。”
话虽如此，她在习惯性地与NULL抬杠过后，还是决定照顾一下周围这群压根就不懂比特币的人。
“我先解释一下，什么叫‘去中心化’——虽然我很厌恶这个词语，因为它已经被人滥用到了歪曲原义的程度，很多人自己都是一知半解，却敢大放厥词。”
“我也不想在此处进行哲学、社会学乃至政治学上的思辨，只是单纯地阐述部分原理，就以大家都很熟悉的支付宝为例。”
“如果要描绘一张关于支付宝的简图，就是无数线段的组合。线段一侧的端点代表着每个用户，另一侧的端点则无缝重叠在一个名为‘支付宝’的点上，这个点就是所谓的‘中心节点’。”
“说得再通俗一点，就是——支付宝给每个用户发了一本交易记录本，你只能查阅到自己的交易记录。”
“当然，在支付宝那里有所有记录本的汇总，只要攻下支付宝的数据库，就可以获取所有支付宝用户的全部信息。这就是‘中心化’为人所诟病的原因，只要打下核心节点，就能控制全盘。”
“比特币则不然。它相当于一本大型交易记录本，每个人达成比特币交易时，都会在上面留下一笔记录，全球共享，不存在任何隐瞒。”
“每一个比特币的持有者都可以翻阅前人遗留下来的记录，清晰地知道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进行了一笔数量为多少的比特币交易。但你只能看到这行交易记录，不知道它由谁所写，也无从追查。”
“这本‘交易记录本’的名字，叫作‘互联网’。”
“没人可以全盘摧毁互联网，也就没人能彻底抹杀比特币。想要操控这股力量，只能尽可能多地持有比特币。即便如此，他们顶多也只能做到‘引导’，而非‘控制’，就像互联网一样。”
童素的解释非常简洁、明了，专案组的成员们纷纷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请夜神继续往下讲。
“按照比特币之父中本聪的想法，比特币本身是没有太大缺陷的。但比特币没有漏洞，不意味着人没有。”
“这个漏洞就是——比特币交易。”
这个逻辑也很好懂。
比特币是一种货币，而货币，需要流通。
事情恰恰尴尬在这里。
很多国家并不承认比特币的合法性，也不支持比特币交易。
比特币的价格太不稳定了，极大一部分的散户内心里根本就不认为比特币是货币，只把它当作与“炒房”“炒股”一样的投机方式。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持有的比特币，始终还是要转换成各国承认的法定货币。因为对这些人来说，那才是货真价实的“钱”。
既然是交易，就存在信用问题。
究竟是先钱后币，还是先币后钱？
万一我把比特币给了你，你不给我钱，我找谁哭去？
同理，如果我把钱给了你，你却不给我比特币，我也没办法追回损失啊！
为顺应市场需求，便诞生了比特币交易所。
就像所有的担保平台一样，比特币交易所以自身信用，进行对比特币交易的担保，并抽取一定的手续费。
比特币去中心化不假，但交易所是中心化的啊！想要在交易所内进行比特币交易，那就必须注册账户。
而注册账户，进行登录，就会被记下IP，就代表着能被查到真实地址！
不规律流动的比特币，总会在某些时候，不得不汇入一个人工制造的湖泊里。
哪怕它们很快就离开了湖泊，重新变成江河溪流，无处寻觅。但在汇入湖泊的时候，还是留下了痕迹。
“我们可以在比特币交易所之中，植入追踪木马。”童素已经兴奋了起来，如果不是正在开专案组会议，她估计马上就会开始分析网站漏洞，编写木马程序。
这一刻，童素恨不得手上有个魔方，或者乐高编程机器人，供自己挥洒精力。
但最后，她只是十指交叠，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通过木马，可以查到交易所的全部交易记录；再进行全球追踪，查看每天有多少比特币被兑换成法定货币；然后按照当日的比特币价格，稍微计算一下，剩下符合条件的交易及其背后的IP地址，就所剩不多了。”
这个道理也很好懂。
毒品集团既然选择了用比特币洗钱，他们手上持有的比特币数量，当然不可能像散户那么少。
大宗交易，再加上承兑法定货币，范围就已经极大程度地缩小了。
夏正华点了点头，对童素的解释非常满意，但他还有个疑问：“你们之前说，想要找出对方，就必须令大部分比特币交易所暂停交易，怎么做到？”
“当然是攻击比特币交易所，强行封停他们的交易！”
听见这个回答，夏正华沉默片刻，才问：“一定要这样做？”
童素还没开口，NULL便道：“为防止对方二次洗钱。”
“很多比特币交易所，本身就是专门用来洗钱的工具。”童素回答，“开设三五个月，等足够的比特币存入之后，就谎称‘被黑客攻击，卷走了里面的比特币，宣布倒闭’，实际上是二次洗钱，或卷款私逃。”
“当然，也有可能是小网站本身就漏洞百出，真被黑客击垮了。自从比特币大热之后，黑客们都不热衷于敲诈勒索公司了，只要洗劫一个交易所，平均每个人至少分到上千万的黑钱。”
NULL冷冰冰地说：“也为了防止对方化整为零，再化零为整，频繁洗币。通过各种手段，反复洗十几遍之后，就算可以查交易所的登录IP，也无济于事。”
他这个解释，大家有点没懂。
童素叹息一声，补上更清晰的说明：“主要是现在比特币大热，价格每天都在上涨，一币难求。NULL是怕毒品集团每天抛售少量比特币，化整为零，这会让工作量变得极其庞大，很难分辨谁是真正的散户，谁是毒枭。甚至，他们还可以主动炒币。以毒品集团庞大的现金流，他们手上掌握的比特币一定不是少数。如果某一天内，大批量的比特币抛售，就像某只股票突然被砸盘一样，肯定会造成市场恐慌，比特币价格大幅下跌。连续几天，状况会更加惨烈。价格压到一定程度后，手持巨额资金的他们便会重新买进。这样一来，非但倒手就是一笔巨款，而且还把手上的比特币和钱都洗干净了。事实上，这样的炒币集团挺多，但都很神秘。我对此很有兴趣，一直在关注，也没查出对方究竟是谁。”
听童素这么一解释，众人都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比特币交易本来就很难追查，要是像她说的那样，来来回回洗几道，那就更别想查了，任凭敌方逍遥自在去吧！
NULL直指问题的关键：“时间不等人，我们必须尽快攻击比特币交易所，封停他们的交易！”
NULL顿了一顿，特别强调：“这就像围棋对弈中的‘胜负手’，是关键时刻做出的非常手段，不这么做，就没有其他更好的机会，攻击比特币交易所，可以说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胜负手’。”
“等等！”傅立鼎喊住他俩，“不是说，只有在比特币交易所内进行交易，才能查到线索吗？怎么又封停？”
NULL丝毫不给这位大队长面子，冷冷道：“全世界有将近30家大型、正规的比特币交易所，敌人又同样是顶尖黑客，你怎么知道他会在哪几家洗钱，又怎么洗？当然要把主动权握在手里！只要封停80%以上的大型比特币交易所，令绝大部分持币者无法交易，市场就会恐慌，比特币价格也会断崖式下跌。到那时候，就算毒品集团不想出售比特币，他们的合作方也会迫切想将比特币换成价值更稳定的法定货币。这，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夏正华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神情非常严肃：“也就是说，你们想人为操纵比特币价格大额下跌，强迫他们转卖、出售比特币，以追查他们的下落？”
“没错！”童素和NULL异口同声。
“如果我刚才没听错，小童说过，很多人是像炒股一样来炒币的。”夏正华有些不赞同，“一旦比特币下跌，他们承受巨额损失，心里想不开怎么办？”
前几年的股灾，给夏正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时，很多人见到前所未有的牛市，眼看着股指一路上涨，气势如虹。卖房炒股、杠杆炒股，甚至挪用公款炒股的，屡见不鲜。
等到股灾爆发，多少人想不开，酿成无数家庭悲剧，一个个惨烈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夏正华不得不考虑，要是答应了这两位顶尖黑客提出的解决方案，万一再上演一次那样的场景怎么办？他们岂不是在人为制造悲剧？
面对夏正华的顾虑，童素和NULL都很不以为意。
童素心想，比特币这个圈子，门槛本来就比炒股高不少，一般都是年轻人在玩，中年人往往不懂其中门道，自然不会参与。就算币价大跌，坑到了人，也不像股灾波及那样广，没什么可顾虑的。
更何况，他们是为了抓毒贩，又不是自己炒币牟利。
只要她在封停交易所之前，不把自己持有的、总价值上亿的比特币抛售出去，而是承担这一做法带来的巨额损失，童素就不觉得自己会问心有愧。
至于NULL，那就更冷血了。
炒房稳赚不赔吗？炒股稳赚不赔吗？既然答案都是“否”，为什么炒币就要稳赚不赔？
高收益的投机，本来就伴随着高风险，赔得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凭什么对炒比特币的人放开一条生路？
再说了，就算他们不攻击交易所，以比特币现在一路飙升，从九千美金升到快两万美金的架势，炒币集团估计也要出手了。大概会先打一波断崖式下跌，再逐批收割韭菜吧？
这就和股市一个道理，大资本成心把散户养肥，再慢慢杀来吃。
与其让这些人占便宜，倒不如他们破案的同时，顺便把这潭水给搅浑，想想就觉得很带劲！
眼看两位顶尖黑客都不说话，傅立鼎踌躇片刻，才问：“我记得，中国好像是禁止比特币交易的，这些交易所，应该都是国外的吧？”
童素点头，示意傅立鼎说得没错。
傅立鼎苦笑着望向夏正华，果然，夏正华缓缓道：“中国政府不能以任何理由去主动干预他国的经济，而是讲究合作共赢。”
这是我国的政治基调与外交理念之一，也是一道红线，绝不能逾越。
会议不欢而散。
童素向外走的时候，手机就开始振动，点开一看，是NULL发来的短信：“你真决定放弃？”
“你什么时候入侵了我的手机！”
可恶，她的手机明明经过重重加密，这家伙怎么会……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你真不想知道敌方黑客究竟是谁？”
“你先告诉我，你用什么办法控制我的手机？”
“没有控制，只是植入了一段程序，可以超常规发短信。”
黑客所谓的“超常规发短信”，就代表着——他虽然用的是运营商的渠道，但他打出去的电话和发出去的短信，对方压根查不到任何记录，更不要说调取其中内容了。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回答太冷硬，NULL又发过来一个“^_^”（笑脸）的表情，解释自己的行为：“刚才在会议室，你的手机也连了Wi-Fi。”
对他们这种顶尖黑客来说，“我们连了同一个Wi-Fi”，就和“我俩共用一把钥匙”差不多，开门只是时间问题。
童素的脸顿时黑了。
一向习惯了打遍天下无敌手，就算把电脑摆在同事的面前，对方都无法破解加密程序的她居然忘了，NULL不是她带的菜鸟们，而是与她同一个水准的顶尖黑客！
对于NULL的做法，童素也不是不能理解，手痒了嘛！
一台重重加密的设备，对黑客而言，就像老饕遇到了美味佳肴，色狼遇到了绝世美女一样，都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要不是她坐在夏正华眼皮子底下，不方便开小差，她也想破译NULL的电脑，追踪对方的实时方位。
对方的短信又发了过来：“你真打算听夏正华的，放弃这条线索？”
童素当然不愿意，但有什么办法：“人家专案组组长都说不行，我们只是临时工，干吗多管闲事？”
“他只说中国政府不会主动干预，没说私人不行。”
“不要和我玩这种文字游戏，一旦我干出这种事，国家安全部门就要上门了。我还不想被他们三堂会审，禁止出境。”
“放心，你又不是国家安全部门的员工，也没有前科，还是为了抓大型毒品集团，他们不会看这么严。”
童素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听上去，你对国家安全部门很了解，在里头待过？”
“……”
“难怪‘7·17’连环爆炸案那一天，你用病毒覆盖‘Joker’病毒的方式解决了大问题夏厅一点都没觉得惊讶，说明他早就知道你与他是一伙的，对吧？”
NULL沉默半晌，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刻意转移了话题：“你想好了没？”
童素狡黠一笑：“就算我不答应，你也会去做吧？”
“当然！”
“这么刺激的事情，我为什么要错过？”童素不再犹豫，“等我到家后通知你，然后开始行动？”
“先去公司，带小菜鸟们做点前期准备工作！”
“？”
“三天之内，尽可能多地抄一些黑客团伙的老底，弄到他们的全部数据备份，尤其是跳板的备份。”
童素有些不赞同：“太耽误时间了吧？三天时间，足够对方把钱来来回回洗几道了。”
“也不差这点工夫。”NULL坚持己见。
“我觉得太晚了！”
“你持有比特币吗？”
没想到话题转得这么快，童素愣了一下，才说：“当然，我在云南还有两个矿场，上千台机器24小时不间断挖矿，已经挖出价值一栋豪华别墅的比特币了。”
“那你上比特币交易所，与他人交易的时候，设几重跳板？”
就算登录交易所账号时会显示IP所在，但他们这些黑客当然不会用真实IP地址，而是用跳板重重掩盖。
一般的黑客，设三五层跳板就觉得够了，跳板多了，一是他们的技术达不到这种标准，未必操控得来；二是数据在屡次传输的过程中容易丢失、延误。
但对童素这种顶尖黑客来说，在涉及重要交易时，跳板不超过十重，简直与赤身裸体没什么区别，毫无安全感可言。
她已经明白NULL要说什么，便道：“十重吧？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多设几重。”
“万象集团与人交易比特币，肯定是预先就谈好了价格的。登录、交易、下线，全过程可能连30秒都不到，就算另一方不熟练，耽误一定的时间，也要做好整个交易不超过两分钟的可能。”
NULL谈起技术问题来，一向不留情面：“这么短时间内，你确定自己能破译至少十重的跳板，查到对方的真实IP？”
这就是NULL为什么坚持要多“扫荡”几个黑客团伙的原因。
跳板这些东西，很多黑客组织是会备份的，不一定是自己使用，但他们会专门追踪哪些数据异常。
比如说，一个联网的机顶盒，本来只是看固定的几个app，例如优酷、爱奇艺等。某天突然链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app，跑去看国外的新闻频道了！
哪怕只是两三秒的时间就立刻切回来，再也没登录过那个app。基本上也能判定，这台机顶盒被某个黑客弄成了跳板之一。
这些数据被黑客组织搜寻后，可以当作情报出售，也可以自己记录在册。
如果哪天，使用这个跳板的黑客刚好攻击了他们，不就省了判定真假IP、破译跳板的时间了吗？
对每个黑客来说，少破译一道跳板，就意味着多一分胜利的可能！
NULL深知，一旦己方开始动手，封停交易所，敌方立刻能猜到他们的想法。
那种情况下，哪怕敌方被情势所迫，不得不兑换比特币，也会加大防备力度。
比如，做十几层的跳板，再比如，压缩交易时间。
这些做法，都会让追踪的难度变得更大。
所以，NULL认为，不开始则已，一旦开始，事先必须做好海量的跳板信息储备。就像古代打仗，一定要屯够粮草那样，否则必输无疑！
童素也想到了非常关键的一点：“我们无差别扫荡黑客团伙的举动，肯定会惊动敌人。他们看见我们这样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转，会不会很得意自己扫尾扫得干干净净，让我们无从追寻，只能胡乱撒网呢？”
NULL的回答异常简明扼要：“肯定。”
“既然他们自认为高枕无忧，未必会急着洗钱。”童素越想就越觉得这是一箭双雕的妙计，“然后就被我们打个措手不及！”
“听上去很刺激！”
“本来就很刺激！”童素感觉自己从来没这么热血沸腾过，“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