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墟飞仙台,每年七月十九,八十一峰云朝顶,二十四涧水长流,与广陵道八月十八钱塘大潮,须弥山金顶佛光并称当世三大奇观。朝阳初升,凤栖山,一位青衣道人,盘坐飞仙台,观十数条白雾大龙游弋崇山峻岭间,昆仑墟的大雾在怎么翻涌,到了须弥山,也不过云海中一点微浪。
道人身后,有青牛啃食嫩草,说来也奇怪,凛冬时节,万物荒芜,偏就这处地方有抹春色。道人心有所感,将五枚寒露钱扔在地上,此钱乃道教香火钱,外圆内方制,正面镌刻有‘道法自然’四字,反面有互抱阴阳鱼。
铜钱坠地,正面朝上,反面向下,忽地,五个道字,竟逐渐变色,不过几息,鲜艳似血,极为灼目。青衣道人望向北方,声音沧桑道:“青天不死,黄天休立。”
须弥山位于神州天西方,山体巍峨矗立,犹如先古神明,气势磅礴,威压大千。大山之顶,有大树枝繁叶茂,树叶苍翠欲滴,不沾尘埃,有白衣佛祖坐在树下,舒心饮茶,大风吹过,菩提树叶哗哗作响,音律妙哉,如诸佛吟诵。云海滔滔,滚滚翻卷,大日在下,若到了正午,大日破开云海,云海便会镶嵌金边,届时金顶佛光气象,足以撼动天上仙人。
饮茶的白衣佛祖面色忽地一怔,杯中茶水,不知何时,竟鲜红粘稠,犹如新血一样。眉头紧锁,佛祖从衣袖间拿出一枚芒种钱,轻轻向前抛出,铜钱坠地,滚了一段距离,竟诡谲立在尘土中。
白衣佛祖起身,伸出食指,将芒种钱拨倒,让镌刻有‘如是我闻’的正面朝上。嘴角含笑,年轻佛祖轻轻吐出一字,“落!”
神州天南方一处地界,有这么一座山,蜿蜒盘亘,从高天俯瞰,犹如坠龙。
卧龙山林间,一位麻衣老翁背着干柴走在羊肠小道上,老翁不时眯眼观山河远阔,肌肤细润的左手把玩着一枚铜钱。
蓦地,老翁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甩手间那枚惊蛰钱飞出去很远,落在厚厚枯叶间。老翁看了一眼左手,食指上有两个细微小孔,鲜血渐渐渗出。
“神说世人愚昧,于是便有了我,青天不容你,我亦不容。”
麻衣老翁搓了搓血,沉声道:“落!”
黄粱界,方寸岛,风雪庙中,正在翻阅《山海外传》的青衣圣人猛地回头,三尊彩绘神像下,八朵莲花,忽然枯萎两朵。
……
家里还有一些存粮,初一、初二两天,姜谛都待在荨荇村小院内,少年总算空闲下来,不去炼气入体,也不去练习绘画技巧,只是从头开始,回忆了一遍原主人的记忆。
回忆有关祝望舒与舒窈的往事。
初三清晨,天色刚刚蒙蒙亮,姜谛放了一把火。
不去看熊熊燃烧的小院,少年目光坚定,走向黄粱镇。
一个时辰后,艰难涉雪的姜谛总算回到小镇,推开院门,少年面色一愣,小院积雪竟被清扫干净,天地爷彩纸下,供案香炉中燃着三根香,青烟袅袅。咧咧嘴,笑了笑,姜谛进入正堂,火炉烧着,屋内很暖和,还算舒适。
“这狗曰的。”暗自骂了一声,姜谛泡了一杯热茶,饮过之后,稍作休息,敲响隔家院门。
开门人是丫鬟真儿,也未说什么,让开身子,请少年入院。
……
正堂侧屋,李倌倌拿着拨浪鼓逗着囡囡,“气色不错,我有些明白江无静与荀圣为何会选你。”
姜谛俯下身子,在囡囡额头轻轻一吻,随即接过真儿递来的清茶,坐在炉火旁,“倌倌姑娘,一会我得去见道长还有荀先生,等我回来,会将囡囡接走。”
“这小丫头不哭也不闹,挺好照料,你刚刚推开炼气界大门,正是朝阳初升之际,可不得一再泄气,气泄干净了,这辈子也就完了。”李倌倌冲囡囡伴着鬼脸,惹得小丫头一阵咯咯笑。
姜谛饮了一口茶,呼出一口胸中气,“囡囡乃吾妹,娘走了,她就我这么一个兄长,真将囡囡扔给倌倌姑娘,作个清闲掌柜,我心里过意不去,已经很打扰了。”
“随意,”李倌倌头也不抬道:“照养孩子,劳心费神,可没你想的那么容易。”
……
从李倌倌家出来,姜谛用身上最后一点银子买了两坛女儿红。
一刻钟后,姜谛来到溅星河畔,思量了一会,少年先是将左手酒坛埋进厚厚积雪里,这才推开篱笆院门。
正堂,白衣道人与绿裳师姐正在用餐。
“吃点?”少女起身便要去拿碗筷。
“别,师姐,我吃过了。”姜谛赶忙将少女压着坐回原位。
将一坛女儿红放在白衣道人身前,少年笑了笑,“道长,孝敬你的,尝尝滋味如何。”
“我不喜新酒,先存着陈陈,去见荀先生吧,回来之后,给你娘立个衣冠冢。”道人淡淡道。
“好。”少年点点头,离开篱笆院。
……
将埋在积雪中的酒拿出来,姜谛向着风雪庙走去,相比于白衣道人,少年对青衣圣人的畏惧多一些。
江无静像慈父,荀先生像严父,一位少年想塑正骨,慈父不可少,严父更不可少。
一身风尘的姜谛上了石阶,来到古庙大门前,轻轻叩响,“先生,祝安来给你拜年。”
“进来吧。”青衣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冷漠。
扫了扫衣衫上本就不存的灰尘,姜谛推门而入,将庙门关好,少年来到青衣圣人面前,将手中女儿红放在案几上。
“我不喜饮酒。”青衣圣人放下《山海外传》,看着少年,面无表情。
姜谛尴尬一笑,“先生,小子先给你磕个头吧。”
少年伏跪在地,冲青衣连磕三头,姿态尊敬,没有丝毫不情愿。
青衣拿来两个大白碗,将女儿红倒满,“我虽说不好饮酒,可你孝敬的,总得尝尝。”
青衣举起白碗,姜谛不敢怠慢,举起自己那碗,一大一小碰了一下后,一饮而尽。
抹了抹嘴,姜谛先给青衣填满,然后才是自己。青衣闭眼回味醇香酒味,过了半晌后才睁眼,“酒这东西,可饮,却要少饮,饮多了,”青衣指了指脑袋,“这里就不清醒了。”
“先生,小子记下了。”姜谛郑重道。
“看来你的心境磨炼的还算可以。”青衣难得微笑道。
少年咧咧嘴,“先生,我知道,我娘不在阳间,也不在阴间,她在天堂。”
“天堂?什么地方?”青衣好奇道。
“和佛教的极乐世界差不多。”少年在饮一碗酒,眼眶微红。
“先生,小子这里难受的要命,”少年指了指心口位置,声线沙哑道:“逝去的人,我会好好藏在心里,先生,我会一步一步,登临巅峰,我要让我的名字,响彻天堂。”
这一生历经风波沧桑,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的青衣圣人,竟有些动容。
青衣从袖口拿出一页宣纸,放在少年面前,“这是儒教奠基典法,至圣先师所创《易经》,看过之后,烧成灰烬。”
姜谛没有推辞,直接拿起,塞进衣袖,少年起身,冲青衣在磕一头。
青衣明明知悉江无静把道教《清净经》给了姜谛,可男人还是选择送出儒教《易经》,此等胸怀,委实壮阔。《易经》之于儒教之人意味着什么,姜谛在清楚不过,儒教教法繁多且森严,尤数第一条,任何人乃至圣人,决不允许将本教正统之法传于外人,更何况《易经》。
青衣也知道,如果必须得选择,姜谛定会选江无静之道,而不是自己之儒。
少年的路,会走得很远很远。
那怕天下人否决,青衣也坚信。
“先生,我能成为天下第一吗?”少年肩上压力贼大。
“我教你,不是让你成为天下第一,将来的你,会得到很多东西,也会失去更多,你会流血、会流泪、会不甘、会悲愤,我想你走过万丈红尘,走过沧海桑田之后,胸腔里的心,依旧激烈跳动,如天神擂鼓,你的血,依旧沸腾,如地火灼热。”青衣圣人一口气说了很多。
青衣的血比冰还凉。
青衣由衷希望,未来的少年,不论经历什么,都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