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5463800000003

第3章 刻骨的血泪

想象一旦超越现实,兴奋在现实的事实面前就显得有些低落,但这种低落还是夹杂着兴奋的因素,只不过没有先前纯粹的想象兴奋而已。

自从得知爹爹和那个被爹爹要自己称作是“姨父”的真实身份后,朱彦夫在亢奋和自我想象中为自己设计了很多得意的明天:他认为这个八路军侦察员“姨父”有飞檐走壁的本领,一定会教他几招过人的本领,然后再给他一把神枪,他就可以从张家庄飞到有土匪、飞到有日本鬼子的地方,随心所欲地杀个痛快,还可以把那个麻子队长踢得满地找牙。

结果却令他很是失望,八路军侦察员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就是会跟爹爹一样,每天夜里回来翻院墙进院子。他终于明白,八路军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所不同的是他们不是为能吃饱自己的肚皮而感到满足的普通人,他们好像不是为自己活着。因此,尽管有些失望,这个八路军侦察员在他的心目中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最让朱彦夫感到情绪低落的是,爹爹和那个八路军并没有因为向他透露了真实身份,就把他当作自己人看,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孩子。别说教他打枪,那支枪他连再想摸一下的机会也没有。他们在屋子里谈话,除了要他在外面打掩护放哨外,连说些什么话一句也不让他听到,他偶尔闯了进去,他们的谈话便戛然而止,非得等他走开了,才接着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话题。越是这样,朱彦夫越是觉得他们把自己当外人;越是这样,朱彦夫越是觉得当八路神秘,也越是觉得爹爹的话的重要性。

因此,他暗自放哨的事情,就是在最信任的母亲面前,也没有暴露。更没有向母亲透露爹爹和“姨父”的真实身份。就凭着这一点,他又暗暗为自己感到自豪。他认为这就是这个八路军“姨父”对他的考验,是成为八路军最基本的条件。他的表现得到了爹爹和八路军侦察员的表扬。他觉得自己有理由也有能力为八路军干更多的事了。

“‘姨父’,爹,就让俺跟你们走一趟吧,俺保证不拉你们的后腿,到外面俺一切都听你们的,俺就装哑巴,一句话也不说,行吗?”在确信没有任何第四人在场时,朱彦夫几乎在可怜巴巴地央求了。

“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别瞎搅和。”朱庆祥没有丝毫的松口之意。

“姨父”和善地摸着朱彦夫的头,笑着说:“你还不到十岁,有这份心‘姨父’很高兴,有机会‘姨父’会考虑的。”

“还是‘姨父’好!”朱彦夫喜欢得又蹦又跳,冲着爹爹做了个鬼脸。

看朱彦夫那天真的样子,朱庆祥没有生气,反而笑了。

朱彦夫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不过,不是要他跟着他们出去,而是要他单独出去。

“姨父”把一个用泥巴封口的弹壳交到朱彦夫的手里,要他跑一趟西乡的刘家大院,把弹壳交给一个左手只有三个手指的伪军连长。路上要过沂河鬼子的一个炮楼,那个炮楼是去刘家大院的必经之路,炮楼这几天盘查很严,只能让朱彦夫借乞讨之名混过盘查的岗哨。

朱庆祥和侦查员反复交待了路途安全和详细接头事宜,看着朱彦夫把弹壳塞在篮子底部一个竹板里,在外面一点也看不出破绽后,才很不放心地让朱彦夫上路。

朱彦夫挎着篮子,手里拿着竹棍,像一只从笼子里放出的小鸟,他赤着脚丫飞一般地向前跑,手里的竹棍不停地敲打着路边的小草。这是他第一次挎着乞讨的篮子干着却不是乞讨的事情,虽然侦察员把一切都交待得非常仔细,他心里还是又激动又紧张。这一来一去不下八十里路,他想趁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就赶到那条通往西乡的大路,只要上了大路,再往前走十来里就应该是鬼子的炮楼了,到了那里就是他想走快也是不行的,哪有要饭跑那么快的道理?

终于上了大路,太阳才懒洋洋地爬到东方的山头,朱彦夫吁了口气,从路边的一条陡峭的小路下到沂河边,把头扎进清凉的河水里洗了把脸,然后拿出母亲为他备好的地瓜干,坐在石头上塞饱了小肚皮,又爬到河里狠狠地喝了几口清凉的河水,这才打着饱嗝回到路上向着目的地不紧不慢地走去。

大路上不时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有独轮车从他的面前经过。独轮车是这里庄稼人的运载工具,轮子是用柳木加工而成的,在沙土路上推着吱吱地响。

朱彦夫羡慕地跟着前面的一辆独轮车,看着木轮子随着推车的男人均匀的步伐滚动着前进。独轮车上坐着一位年轻的母亲,母亲的头上包着一块花色的围巾,露出半张漂亮的脸蛋,抱着的一个婴儿正在怀里吃奶,金色的太阳勾勒出这个迷人的活动画面,很是好看。推车的男人头戴草帽,幸福地沉浸在前进的路上,只是和车上的女人说话,对跟在身边的朱彦夫只是无意地斜了几眼,懒得理睬。

炮楼就在前面,太阳旗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刺眼。一根粗大的树干架在两个木马上,横在路中间,截断了前后的通道。路上站着两个身穿黑色服装的伪军,斜背着长枪,对来往的行人进行检查。高高的炮楼顶上游动着一个鬼子哨兵,炮楼周围拉有铁丝网,靠近炮楼山脚的一排房子前的空地上,有几个日本兵跑来跑去,场院边的一棵树上绑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一个戴着日本军帽、身着便衣的汉奸挥舞着皮鞭对着捆绑的男人发着凶威。

朱彦夫觉得这里与山里大不一样,就连空气里也充满着火药的味道,他的心突突直跳,为篮子底下的那个弹壳担心起来。

“站住,干什么的?”独轮车被伪军喝住了。

“老总,送俺媳妇回娘家的。”戴草帽的男人回答。

伪军在那男人浑身上下摸了几下,又把年轻的母亲包袱打开检查,见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抬开了拦路的树干放行了。

朱彦夫跟在后面,伪军连正眼也不瞧一下,就挥手让他过去了。朱彦夫还没有缓过一口气,就见两个日本兵哇哇叫着跑了过来,用刺刀逼住了刚刚放行的独轮车,不知道鬼子发现了什么,朱彦夫的心又提了起来。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沉住气,你只记住你只是个要饭的孩子,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理睬。”侦察员交待的话又在朱彦夫的耳边响起来,他装出害怕的样子,绕过独轮车只管往前走。

鬼子对要饭的叫花子不感兴趣,朱彦夫提到喉咙的心又放下了。

朱彦夫正迈着步子向前走,身后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和婴儿母亲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他回头一看,惊呆了——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去了几个鬼子,他们已把那个年轻的母亲从独轮车上拖了下来,戴着草帽的男人已躺在地上的血泊里,婴儿被掼在地上,日本鬼子像野兽般地拉扯着年轻的母亲,连拖带拥地向屋子里走去,跟在后面的一个鬼子,边走边剥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这群丧尽人性的鬼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兽性大发!朱彦夫只恨自己手里无枪,他恨不得扑过去把这几个禽兽用石头捣成烂泥。看着日本狼狗添食着那个刚才还跟自己一路同行的男人的血液,朱彦夫的眼里滚出了泪水,一颗仇恨的种子埋进了他幼小的心灵。

刘家大院就在前面不远的弯子里,朱彦夫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回转头,擦了把眼泪,怀着满腔的怒火继续朝前走。

一个寺庙式建筑的祠堂门上插着太阳旗,门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什么字朱彦夫不认识,但门前有一棵大柿子树,这应该是侦察员说的地方。朱彦夫拎着空篮子就往大门里跑,门上持枪的岗哨拦住了他。

“让俺进去,俺找俺舅舅。”

“臭要饭的,谁是你舅舅?快滚开!”

“俺舅舅是你们的连长,就是三个手指的那个。”

哨兵从未听说他们的连长还有一个叫花子外甥,但见朱彦夫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敢过分为难,只好进屋向连长报告。接着,从里面走出一个大麻子伪军连长,朱彦夫看得清楚,大麻子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与侦察员说的一样,就站在门口嚷起来:

“舅舅,俺娘的急病又犯了,要俺找你要钱抓药。”

大麻子一愣:“前几天不是让郎中瞧过吗,咋又犯了呢?”

“俺也不知道,反正俺娘胸口疼得厉害。”

“干吗老是要找俺要钱?”

“娘说,你是她弟弟,她就找你要。”

这是侦察员交待的暗号,全对上了。大麻子领着朱彦夫进到屋子里,关好了门,朱彦夫才从篮子地下抠出那个弹壳交到麻子的手里。麻子收好了弹壳,又叫一个当兵的去厨房拿来一个馒头递给朱彦夫。

任务完成得异常顺利,比侦察员和爹爹预计的还要简单。在回来的路上,朱彦夫丝毫没有完成任务的喜悦,他心里有些想不通,这个麻子怎么会是八路军的人,他明明是老百姓说的黑狗子呀?一过炮楼,朱彦夫又睹路伤情,眼前老是那个独轮车的影子,眼前老晃动着炮楼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八路军侦察员在张家庄的名气越来越大。

他会一手好木匠活,他要朱庆祥在村里借来木匠的工具,斧子砍、锯子锯、刨子刨、锛子锛、凿子钻、钉子钉,还不到两天的工夫,一辆山外有的独轮车就漂漂亮亮地摆在了朱家的院子里。这一下可轰动了整个张家庄,男女老少,都赶到朱家看稀奇。只要出过山的,都看见过独轮车,但在这山里出现的第一辆独轮车还是吸引了他们的眼球。

“好是好,但俺们这里尽是些山路,要这玩意中看不中用。”有人赞赏过后开始摇头。

“树要人栽,路要人开,你们这里是泥沙淤积的地方,开条路应该没有多大的难处,就不说别的,用这车子载水,也能为自己寻好大的方便。靠天老爷恩赐的那点积水,难吃不说,还供不上用,何不开条路到有水的地方,这独轮车还怕没用场?”

侦察员就势诱导,说得大家伙心里热呼呼的。有道是众心齐,泰山移,家家户户开始行动,一条简易的车路开出来了,独轮车也一辆一辆的多起来了。

“有彦夫的姨父在这里,俺张家庄的日子有盼头了!”老人们乐得眉开眼笑,见了侦察员就竖起大拇指。

张家庄的人不可能知道侦察员的真实身份,当然就更无法知道侦察员开路造车的深远意义。在山东八路军后方,独轮车为抗日做出了不朽的贡献,侦察员也要为日后在这里开辟抗日根据地打下良好的基础。

因为条件还不成熟,他还不能轻易地暴露自己,就是朱彦夫吵着要他为那一家三口报仇雪恨,他也只是耐心地向朱彦夫解释:这是国仇家恨,日本鬼子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共同敌人,中国人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有***和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有全国人民的共同奋战,日本鬼子终究会从中国的土地上滚出去。

朱彦夫从侦察员的嘴里知道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伟大人物,有***,有朱老总,有彭德怀,还有陈毅和粟裕等。他似乎成熟了许多,没有再把这些人物和飞檐走壁联系在一起了。这个时候,他明白了许多囫囵的革命道理,他最渴望的是自己早日长大,早日当上八路军,上战场去打日本鬼子,为无数个被日本鬼子祸害的家庭报仇,让天下的穷人都过上好日子。

“跟***的党闹革命,不是俺们想吃一顿好饭那么简单,也不是拿起枪就能想谁死谁就能死那么容易。鬼子手里也有枪,鬼子的枪比俺们的好,鬼子的枪也是杀人的武器,所以,要革命,首先就要有不怕杀头掉脑袋的勇气,这就是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没有这种精神,就会像国民党军队一样,夹着尾巴到处躲,或者干脆给日本人投降,给日本人当走狗、当汉奸……”侦察员见朱彦夫人小心雄,就不失时机地给他讲些浅显的革命道理。

朱彦夫终于明白了革命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要用无数的生命作代价来换取劳苦大众的新的生活。

山外的风越来越大,夹杂着烈烈的火药味,吹得张家庄的人心慌意乱,贫穷的日子在激烈的动荡中摇晃着。

朱庆祥和侦察员又披星戴月离开了张家庄。

“看好孩子,最迟后天就回来了,有人问起来,就说俺俩到县上去了。”临走时,朱庆祥向妻子郑学英交待。

第三天,他们没有回来,第四天,他们还是没有回来。

朱彦夫的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他记着爹爹和侦察员反复交待要严格保密的话,心里再急也没有放在嘴上。已经是第五天了,朱彦夫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应该去找找他们了。可是,该怎样对娘开口讲呢?能让娘知道爹爹的真实身份吗?这是纪律,不对娘说实话,娘会答应让他出去吗?朱彦夫一夜没有合眼,没有想到早上一爬起来,他还没有开口,母亲就对他说:“彦夫,今天你到东乡去一趟,顺路打听一下你爹的事,他们在东乡附近鬼子的一个据点活动,路上要小心,别提队伍上的事情……”

朱彦夫一听才知道母亲原来什么都知道。原来母亲也和他一样,保守着心里的秘密,也和他同样在操心着急。

心急火燎的朱彦夫挎上篮子,刚刚走出村口,猛然发现距他大约里把路的前面好像有一支队伍正在向这里移动,影影绰绰,到底有多少人,到底是什么队伍都看不清楚。是不是爹爹他们带着八路军来了?他收住向前飞动的脚步,躲在路旁的一棵大树后面细细观察。

近了,又近了,他猛然发现人群中有高头大马在新修的车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枪刺上还有和炮楼上一样的太阳旗,不好!是鬼子来了

朱彦夫来不及细想,心里一阵紧跳,赶紧猫着身子跑回了村里,急切地往家赶。

母亲老远看见儿子飞一般地回来,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咋回事?”

“娘,快,快到后,后面的山洞里躲,躲起来,”朱彦夫上气接不上下气,用手指着村东的方向,“日本鬼,鬼子来,来了,马上,马上就要,就要进村了!”朱彦夫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他虽然胆大,但鬼子是直奔张家庄来的,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是那么突然,那么猝不及防。

母亲意识到事情的不妙,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有些惊慌失措:“快,你赶紧把那个侦察员的所有物品全部收拾起来,转移到后面的山洞里,屋子里能藏的东西尽量藏好。啊,还有,你姐和彦坤还在后坡上挖野菜,你要想办法找到他们。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沉住气。”

“娘,俺知道,你先走,俺收拾好就来。”

“娘还得赶紧告诉乡亲,你就别管娘的事了。”母亲拐着小脚要去为其他人放信。在这紧急的关头,母亲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朱彦夫第一次感到母亲是那么伟大。朱彦夫把侦察员的茶缸和皮带、衣物等打了一个包,又忙着收拾屋子里其他的东西。

接到信号的村里人相互转告,很快就钻进了山后的树林,这几年跑反是常有的事,人们的行动是难以想象地迅速。等日本鬼子进到村里,村里的人已经不多了,没有来得及跑的,干脆顶了房门躲在家里听天由命。

朱彦夫带着姐姐和弟弟躲在树林后面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山洞里,朱彦夫趴在洞口,村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朱彦夫的心揪了起来,他发现母亲又回到院子,更糟糕的是日本鬼子好像是有目的而来的,而且是直奔他家的院子!莫非是爹爹和侦察员出事了?一片阴影笼罩在朱彦夫的心头,如果这样,那母亲的危险就不言而喻。

“姐姐,娘有危险,俺得抢在鬼子之前把娘救出来,无论出现什么事,都得看好弟弟,千万别出来,千万!”

朱彦夫钻出山洞从树林里跑了出来,三步两步就窜进了院子。

母亲知道自己可能跑不出去,为了不让鬼子发现躲在后面山里的村民和孩子,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她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担心屋子里侦察员的东西有没有收拾干净。母亲正在院子里细心查看,猛然看见儿子又跑了回来,急得双脚直跺:“彦夫,你这个小祖宗,是谁叫你回来的,你快跑,你快跑哇!我的小祖宗!”

朱彦夫知道母亲的小脚跑山路很不方便,坚持要背母亲上山,可是晚了,鬼子兵已涌进了院子。一群持枪荷弹的鬼子把他们逼在了院子中间。

院门外的几个汉奸抬着一个人,一个留着胡子的日本兵一挥手,几个汉奸向前紧走进来,“扑通”一声把一具死尸扔在了这对母子的眼前。

死尸身上的褂子早就撕成了一缕一缕的,烙铁烤焦的皮肉和皮鞭抽打的血痕还历历在目,惨不忍睹,裤子也只有半截,赤着脚,血顺着腿一直流到脚上,黑乎乎的,早就干结了。浑身上下的血渍,也都干结成黑乎乎的颜色。

“啊,孩他爹!”这是朱庆祥的尸体!母亲肝胆欲裂,扑到丈夫的尸体上号啕大哭。

朱彦夫脑子一炸,身子像抽了筋一样,“扑通”一声趴在爹爹的尸体上:“爹——!”

失去爹爹的悲痛使朱彦夫忘记了眼前的敌人,他摇着父亲僵硬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喊,他要他爹,他要把爹摇醒!

丧失人性的汉奸无视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一把揪住母亲的头发,把母亲拖到鬼子的脚下,叽哩咕噜地向鬼子说了几句。鬼子军官跳下马背应了句什么,汉奸就转过身来,抬腿一脚踢在母亲的头上,然后又一把扯起母亲,指着地上的尸体,恶狠狠地问道:“他就是你男人?他敢领八路去侦察皇军的据点,说,八路是不是住在你家,还有几个八路?说!”

“他是俺亲戚,是孩子的姨父,他爹领他出去打工,俺啥也不知道!”母亲挣开汉奸的手,抹了一把头上淌下来的血迹,一把把儿子拉到身后,眼睛里没有了悲伤和恐惧,平静地回答道。

“八格!”为首的鬼子大吼一声,“唰”地一下抽出指挥刀,架在母亲的脖子上。悲伤中醒来的朱彦夫,一步跨到母亲的前面,冒血的双眼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狰狞的面孔,为了母亲他毫无畏惧,像一座小铁塔立在鬼子的面前。鬼子“嗖”地一下抽回刀,又高高地举了起来,母亲见状,抓住儿子就往开拉,但还是晚了,鬼子的刀“唰”的一声劈了下来,只见刀光一闪,朱彦夫“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母亲大叫一声,扑向了倒在血泊中的儿子身上。鬼子又举着屠刀一步步走向了已经昏迷过去的母亲……

“报告太君,不,不好了!”一个汉奸慌慌张张跑进院子,“炮、炮楼被、被八路军炸、炸了!”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八路军炸掉鬼子炮楼的消息使郑学英得以生还。

慌慌张张的鬼子临走放了一把大火,点燃了院子里的草房,等乡亲们从山林里赶回来抢救时,三间草房只剩下冒着青烟的残垣断壁。

母亲昏迷不醒,朱彦夫脸色苍白,也不醒人事,爹爹的尸体被烧塌的茅草余火烤得焦糊,早已变得面目全非。朱彦花悲痛欲绝哭天喊地,还不十分懂事的朱彦坤也跟着姐姐哭成了小泪人。乡亲们也十分悲痛,好几个大婶泣不成声,诅咒着丧尽天良的日本鬼子和汉奸。

张保长组织村里的强壮劳力用破草席卷了朱庆祥的尸体,草草埋在了院子后面的树林里。这里并排着朱彦夫一家五堆坟茔。会写字的老秀才在新垒起的坟堆上插了块木板,写上了朱庆祥的名字,以便朱家的后代辨认。

朱彦夫没有死,他的右肩被鬼子砍去了巴掌大一片肉,骨头碴子白森森地露在外头。但他也没有醒来,伤口早已被庄子里会治跌打损伤的张大爷用祖传的草药包扎了起来。原来的房子没法再盖了,乡亲就搭了几根杆子,捆上茅草,把东边的小屋简单地搭成了“团瓢”,供朱家活着的人临时遮风挡雨。从昏迷中醒来的郑学英,被人从丈夫的坟堆上架回来后,就一直守候在昏迷不醒的儿子身边泪流不止,连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乡亲们从各自的家里找出能够安慰的可怜吃食送到她的身边,劝她为了孩子要坚强地站起来,要坚强地活下去。

朱彦花消瘦的肩上压着沉甸甸的担子,看着乡亲们热心地救济,她跪在地上表示感恩。在这种贫穷的环境里,大家的日子都是一样地难过,乡情的支持受条件的限制。早就醒事的朱彦花知道现在的眼泪只能咽进肚里,艰难的生活在无法想象中拉开了帷幕,应该怎样度过苦难的明天才是摆在他们母子面前的严峻话题。

朱彦夫终于醒来,他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好端端的房子变成了黑不溜秋的残垣断壁,肩膀也是钻心地疼,只有姐姐彦花坐在自己的旁边。

“姐,俺娘呢?”

“娘给你找草药去了,你肩膀还疼吗”

“俺爹呢”朱彦夫咬着牙,起了起身子,之前的情景他似乎记不起来了,又好像迷迷糊糊地有点印象,他不敢相信眼前看到黑乎乎的石头墙壁就是他的家,“俺这是在哪呀,姐?”

“这就是俺们的家,你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你的好多伙伴都来看过你。爹死了,俺们以后再也没有爹了……”

朱彦花终于没能忍住,抱着弟弟又凄厉地大放悲声。

朱彦夫的苏醒给了母亲很大的安慰,伤在儿身上,疼在娘心里。母亲知道这次朱彦夫伤得很重,不是十天半月能好得了的。为了防止日军和土匪的骚扰,母亲和彦花把朱彦夫抬到了避难的山洞里,好让他安静地避风养伤。乡亲们送来能够吃的东西最多还能维持一两天,小儿子彦坤整天哭着喊饿,女儿彦花为了节省一口野菜,已经两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山上能吃的野菜早被乡亲们千遍万遍地搜寻过,很难再找到,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天,全家都会饿死。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身上的肉用刀刮下来让儿子渡命,但身上的肉又能供儿子吃上几天呢?天像突然间塌下来一样,死去孩子的阴影又笼罩在活着的孩子身上,已经没有活路了,但她还不能就这样死去,她要养好儿子的伤,她要儿子为他死去的爹报仇,否则,她死不瞑目啊!

就在郑学英一筹莫展的时候,朱庆山来了。

朱庆山这次没有骑着他的毛驴来,也没有先前那么风光,像霜打了一样。朱庆山就像他弟弟朱庆祥说的那样,一辈子游手好闲,偷鸡摸狗,嗜赌成性,从来不务正业。上次他送到这里来的粮食和鸡,就是他顺手牵羊偷来的东西,他怕被人家从后面撵来抓住,就绕到张家庄做了个销赃的顺水人情。最近,他在赌场输了,毛驴被人家当赌债收了去。正好有个大户人家需要买一个丫鬟,被他无意中知道了,他是专门冲着亲侄女朱彦花来的。他已与那个大户人家讲好,可以用十块大洋买一个丫头。

为了一家人不被饿死,郑学英终于咬着牙打算卖掉彦花。

“他大伯,人家能出多少钱?”

“这年头,女孩子能卖什么价?弟妹呀,就算是放彦花一条生路吧,人家最多答应给一块大洋,你看行吗?”

郑学英泣不成声了,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彦花讨饭留在雪地的带血的脚印,老是晃动着彦花流着口水也不忍心吃她自己讨来的残汤剩饭,彦花太懂事了,她不能就这么把她卖给了人家。她反悔了,带着哭声喊:“俺不能卖俺的女儿,给多少钱俺也不卖!”

在外面哄着喊娘叫饿的弟弟的彦花突然冲了进来,“咚”地一声跪在母亲的面前:“娘,你卖了俺吧!你卖了俺吧!俺不会怨娘的,娘,你答应了吧,要不,我们一个也活不了了呀娘!”

母亲柔肠寸断,一把拉起女儿抱在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朱庆山最后答应不给大洋,用三斗谷粮来换取彦花。

朱庆山第二天就用毛驴驮来了三斗谷子,看着三斗金黄的谷子,郑学英几乎站不稳身子,为了不叫彦花看见她痛哭的样子,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彦花看见母亲的嘴角流出了红红的血水,她给母亲跪下,趴在院子里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又冲到院后树林父亲的坟上添了几把新土,跪在坟前磕头辞行:“爹,你的彦花去了,以后再也不能来和你说话了,望你的在天之灵保佑俺娘无病无灾,保佑两个弟弟快快长大成人吧!”

朱彦夫喝着母亲送来的稀粥,奇怪地问:“娘,家里什么时候有米了?”

“是你大伯送来的。”母亲不敢看朱彦夫的脸,也不忍心告诉他实情,她想瞒着他,让他的伤势尽快好起来。

“大伯来了?他知道俺受伤了?他是来看爹的吗?”朱彦夫一听说大伯来过,心情为之一振,“大伯真好,还给俺家送米来,俺看见姐姐偷着吃树叶子了,咽得好难受的样子,这下好了,要姐姐多吃一点……”

母亲背过身,哽着喉咙说:“彦夫,快吃吧,吃饱了才能早点好起来。”

“娘,你吃了吗?”

“吃,吃了。”母亲走出洞外,偷偷地抹起了眼泪。

彦花走了,悲凉的家里显得更加悲凉,只是彦坤不再哭闹着喊饿,母亲看着彦坤狼吞虎咽地喝粥,她的眼泪就刷刷直流,她在心里说:“儿啊,你这是在吃你姐姐的肉啊,你这是在吃你娘的心啊!”

两岁的彦坤无法理解母亲的心情:“娘,俺还要。”

母亲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感觉心在滴血。夜里,她常常整夜发呆,仿佛想了好多的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有时,她感到她的心要炸,有时她又感到喘不上气。丈夫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如果不是还有朱彦夫在她的心里撑着,她想她会倒下去的。尤其是彦花被卖了以后,她发现她的神经有些错乱,明明心里知道彦花已不在身边,可她一张口还是习惯地喊着彦花的名字,让彦花去把什么事情做一下。彦花是她的得力帮手,现在什么事情都得靠自己去做,只要有一样自己不动手,该做的事情就堆在了那里。她的理智时时在提醒她,什么时候该做饭,什么时候该给彦夫换药,什么时候该去用碾子碾谷子碾米粉,她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否则就乱了套。

应该给儿子换药了,中午,母亲见彦坤一个人在院子里逮蚂蚁,玩得正有劲,母亲知道他已吃饱了肚子,带着他走那片树林很吃力,便轻轻地拉上院门,赶着去山洞给朱彦夫送饭换药。她感觉她已抱不动彦坤了,就连走几步路也得扶着棍子。灾难和痛苦已经把她压得只剩下一口气支撑了。

“娘,俺姐姐上哪了要饭去了”朱彦夫发现有好几天不见姐姐了。

“你姐姐她……”母亲刚换完药,猛然听到儿子的询问,一时吞吞吐吐,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姐姐怎么了?娘你快说呀!”朱彦夫咬着牙,一骨碌爬了起来,“是不是咱家又出什么事了?”朱彦夫这几天肩膀已长出了新肉,一个人待在山洞里,他觉得有些沉闷,怎么老是见不着姐姐的影子。前些日子,姐姐几乎是一天几趟地往山洞里跑,自从吃上白米碾的稀粥以后,姐姐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了。他吵着要回家里住,母亲却总是极力反对,总是借怕有日本鬼子进山扫荡到时候跑反不方便的理由阻止他回家,现在他能下地走动了,他不想再住在山洞里,他要回家,他要一家人住在一起,他要天天看着姐姐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

“娘,你说话呀,娘,俺要这就回家,俺要看看姐姐,姐姐是不是病了?你说呀,娘!”

“你姐姐她,她……”母亲坐在地上,两手揉着头发,放声大哭起来。“彦夫啊,你喝的稀米饭,就是在吃你姐姐的肉啊!我可怜的闺女啊,娘对不住她,娘也是没办法呀……”母亲哭诉了彦花被卖的事,一块堵在胸口的石头终于被掀开了,她抱着儿子哭得如一滩烂泥。

“姐姐呀,我的好姐姐!你现在在哪里?”朱彦夫哭喊着,咆哮着,“苍天呀,你告诉俺,这是为什么呀?苍天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这是个什么世道呀?娘啊,你起来吧,俺要去找姐姐,俺要去找我党、去找八路军,俺要为爹爹报仇啊!”

朱彦夫搀扶着母亲,母亲搀扶着儿子回到了破草棚的院子里。

院子的门还是关着的,母亲忽然发现院子里没有了朱彦坤的影子:“彦坤!彦坤哪,你哥哥回来了,你在哪里呀?你是在跟娘躲猫猫吗,快出来呀彦坤,别吓娘啊”

院子里没有任何反应,朱彦夫也急了,母子俩草棚里,院子外找了好几圈,还是没有见到彦坤的身影。草棚里没有吃完的谷子还在,棚子里的东西也不像有被人翻过的样子,彦坤会到哪里去呢?朱彦夫连茅房也用棍子搅过,什么都没有。

两岁多的彦坤不见了,张家庄一百多号人举着火把、打着灯笼搜遍了整个村庄,结果还是毫无彦坤的影子。

丈夫没有了,女儿被卖了,小儿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五口之家转眼间就成了孤儿寡母,母亲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娘,你醒醒,你醒醒呀,娘!”

张家庄的夜空回荡着朱彦夫的悲惨哭声……

同类推荐
  • 狙击兵王

    狙击兵王

    【火爆新书】少年张桃芳,遭遇毒贩屠村,从此孤苦无依,流落街头,偶尔雇佣兵高阳帮助,踏上了一段艰苦的旅程。
  • 惊心动魄的经典战役(上)

    惊心动魄的经典战役(上)

    中国是一个拥有五千年灿烂文明史、又充满着生机与活力的泱泱大国。中华民族早就屹立于世界的东方,前仆后继,绵延百代。著名科学史家贝尔纳曾说:“中国在许多世纪以来,一直是人类文明和科学的巨大中心之一。”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曾创造了无数的文明奇迹。
  • 军魂至尊

    军魂至尊

    “凌风,何晨光,王艳兵,李二牛”范天雷笑着说到。“你们的任务是冥狱选拔前四名”
  • 寥寥霸世:谁与争锋

    寥寥霸世:谁与争锋

    乱了,无缘无故来到一个从没有过的历史,经历起一段传奇的一生。
  • 苍狼惊世录

    苍狼惊世录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草原都陷入了战火!年轻的世子目睹了这一切,心里暗暗发誓:他一定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然而,他却和他的敌人爱上了同一个姑娘,当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站在她面前时,她却选择了一个不会武术、没有权利和金钱的读书人……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盛宠腹黑毒舌妃

    盛宠腹黑毒舌妃

    无缘无故的魂穿让兰梦溪摸不着头脑穿越第二天,黑衣奇葩找茬......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奇葩事来遇见最帅相公,唉╮(╯▽╰)╭我也是醉了~~
  • 安知离别

    安知离别

    人生本就是一场盛大的逃亡,而我奔波的所有意义,只是与你相聚。
  • 秋雪落静湖

    秋雪落静湖

    他是一名中学生,本与大学无缘却奇迹般的考上了大学;他的童年曲折坎坷,以至于性格孤僻;进入大学后的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经过一系列的事情,他的变化很大,一个偶然的机会赚取人生的第一桶金;
  • 打工女皇帝

    打工女皇帝

    她,一朝穿越,她从普通的白领变成国家的主宰,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强敌林立,忠臣下狱。什么?她残暴?爱杀人?还是个女暴君?众侠客皆诛之?天,再这样下去她可就小命不保,还是赶紧改变形象最重要。救忠臣,抗外敌,且看她现代小白领如何引领国民走向小康!
  • 藏鬼棺

    藏鬼棺

    大山生活了十八年的王狗蛋经历人生大起大落,随后流浪都市,替天行道,打黑拳,练功夫,收徒弟?城里人就是会玩。..
  • EXO之重生复仇逆袭

    EXO之重生复仇逆袭

    我若是离开,你们是不是特别高兴,就差唱欢乐歌了吧。可是我就偏偏不如你们愿,我楚漠熙重生了。我会把我所受的伤害加倍的讨回来!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魔潭残鉴

    魔潭残鉴

    家族的毁灭,各种势力的充斥,主角的离开,与回归!爱人的离去,朋友的逝去,这种伤痛一次次打击着他,让他成长,成熟,到最后的微笑以对,整个大陆上留下了他的足迹,不管是蛮族之地,还是盘族之地,还是鸾族之地,还是鲛人生活的南海等等种族,这是一个多彩的大陆!这是一个传奇的大陆……
  • 管理中最可能犯的101个错误

    管理中最可能犯的101个错误

    本书内容包括:你在与下属沟通中最可能犯的14种错误;你在引进人才中最可能犯的10种错误;你在提升员工能力中最可能犯的7种错误;你在分配工作中最可能犯的10种错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