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拉对那个男人的印象很模糊，只是依稀记得那个男人的亚麻色头发很长，穿着咖啡色的裤子，白色的衬衣，看待一切都是冷漠的，眼睛像苏苏的一样，没有焦点。可是那双眼睛在与小扣的眼神交汇的时候却变得异常温暖，如同春风拂过的柳枝，吹皱的春水。他的手指修长并且柔软，一直与小扣的手指相扣。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小扣曾经的桀骜似乎统统消失不见，她坐在他的身边，像个普通的恋爱中的女孩一样对索拉微笑。
三十五岁的男人，却有着二十岁的面容。
“我很爱小扣，你知道吗？你不可以伤害她。”索拉用命令的口气和他说话。
“我想，我对她的爱不会比你少。”男人微笑。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谈话。
小扣经常会在乔的家里面一待就是一天。乔沉默地坐在阳台上发呆，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空，一群又一群的飞鸟拍打着翅膀从西到东划过天空。“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乔对小扣说，自己非常喜欢这句话，尽管三十年来他一直没读懂。而小扣却从未听说过这句话，因此她没有办法给乔任何的回复，她只是用手环住乔的脖子，把头紧紧靠近他，他喷洒在身上的香水有着淡淡的绿茶味道。当两个人没有话说的时候，就算抱在一起，也是好的，身体的温度会让他们更加温暖。乔时常会拉开小扣的胳膊，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盯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着无法比拟的灵性的眼睛，并且眼底，有一片纯澈的浅蓝色。“哦，我多么爱你。”他这样说着，并且在小扣的额头深深地一吻。
小扣用乔的电脑上网。可是她发现电脑上面没有任何聊天的工具。
“你不聊天吗？”小扣回头望着乔。乔正在忙碌一顿晚饭。
“哦不，从来不聊。”
“为什么？你不会寂寞吗？”小扣继续追问。
乔回过头来，眯起眼睛用了一种很悠远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孩子。他的长头发在做饭的时候随意扎了起来。“有你，我会寂寞吗？”他开玩笑似的说。“可是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听我说，丫头，这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要我讲给你听吗？”小扣点点头。“那么丫头，我们也该先吃饭是吗？”乔笑，笑容中有乌云笼罩的阴影。
【D】
转眼又到了上报减刑申请的日子。监狱每当这时就会充斥着一股格外热烈的气氛。申请减刑有条件限制，而我的条件全部符合，这个结果令我兴奋万分，夜不能寐。而夏莎——偶然听狱警说起，判了死缓的人大多都会在监狱中，通过好好表现以申请减刑，夏莎这种女孩，的确属于个例。若是这样下去，得不到减刑，待到缓期结束，她依旧会面临死刑。
还有两个月。夏莎有一天忽然这样对我说，时间过得真快，浅浅。她边说边抓了抓我的头发，你的亚麻色头发都快被新长出来的黑发盖住了。你的黑发把亚麻色头发全部遮住，大概还需要两个月。她说的话大多奇怪，可神情往往很认真。
我点点头。
知道吗浅浅，到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去哪？我问。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吗？她笑得那么灿烂。然后我看到，她将那株盆栽从窗户上移下来，放在自己面前，伸出手，依旧带着那种微笑，把叶子一片片地撕下来。
我的后背忽然一阵发凉。
吃晚饭之后，小扣像一只猫一样窝在沙发上看碟片，屋子里面很暗，乔没有开灯。乔的家很大，二百平米，他自己住。黑暗中，一双手伸过来，抚摸小扣的脸，她的脸像花朵一样娇媚而寂寞。小扣起身，头发还是散乱的，她抱住了乔，黑夜之中，她的头发闪闪发光，并且与乔的手指纠结。乔轻轻地搂着这个女孩，好像自己的小女儿一样。
“五年之前，我认识一个女孩子，我教她跳街舞。她很漂亮，那时候，她大概只有十六岁。”
“她的天资确实很好，她告诉我，自己要不断做一些事情，不想空闲下来。”
“我很喜欢她。因为她是个充满灵气的女孩，丫头，她很像你。”
“我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她送给我一个陶罐，里面有一张字条。丫头，你要看这张字条吗？我现在可以拿给你。”乔起身，走到屋子里面，两分钟之后他的手中出现了一个别致的罐子。小扣把它接过来放在手中，仔细地抚摸着。“嗯，它不但漂亮，而且光滑。”小扣由衷地赞叹。一张字条从罐子中飘出来，小扣把它展开，由于时间久远，字条本身已经泛黄了，可是字迹还是清楚的。“老师，我爱你。”这是字条的内容。
“我的任何一款聊天工具上面都有她。那个晚上我上网，她在线。她什么话都没有对我说，可我知道她在等我说话。我喜欢她，就像喜欢你一样，丫头。可是我真的不能够，因为在二十五岁之前，我有过很多的女人。僵持到凌晨两点，我对她说，对不起。然后我就下了。第二天她没有来。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再见过面。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孩子，我不忍心爱她。”
“我想她会经常上网，所以从此我再也不用聊天工具了。”
“你爱她？”
“是的，我爱她。她是个好女孩。”
“打开灯吧。亲爱的。”小扣说。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灯光下乔精致的脸上明显有着沧桑的痕迹。看着这张自己深爱的脸，小扣突然觉得乔很寂寞。可她不知道如何替这个男人排解这种感觉，因此她什么也没说。
日子并没有因为乔的一次倾诉而发生任何改变，小扣还是经常去乔的家里，吃饭，看碟片，有的时候，乔会陪着小扣一起看碟片，看到动情的地方，小扣就躲在乔的怀抱里面像个小孩子一样泪流满面。而乔，只是默默地拥抱着她，燃一支香烟。后来小扣干脆就住在了乔的家里，晚上穿着白色棉布睡衣，能够露出纤细的锁骨。她赤着脚在大理石地面上走来走去，喝水，沉默，然后在乔的怀里蜷缩成一团，她那样需要他的拥抱，因为她发现，曾经被她拒绝过的表达爱的方式居然能够让人如此温暖。
乔把头深深地埋进小扣浓密的黑发之中，发出低低的呻吟。夜真的已经深了，窗外高大朴素的树木垂下头，进入了梦乡。小扣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望着乔，那其中蓄满了深深的疲惫。她用浓密的头发轻轻摩擦乔长而冰冷的脖颈。“乔，你知道吗？二十年我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这样抱过。”小扣在乔的耳边低声说。“我知道的丫头，你太累了，休息好吗？”乔像安抚自己的小女儿那样轻轻拍打着小扣的后背，看她像个孩子一样在他怀中安然沉睡，发出轻柔的鼾声。等确定她睡安稳了之后，他才起身，把她放在自己温暖的大床上。
在索拉即将回来的前一个星期，小扣在自己的右肩膀上文了一朵桃花。乔看到之后，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低下头去，亲吻那鲜艳可是寂寞的花朵。
“索拉，我那样地爱他，你知道吗？——我甚至想把自己给他。”说完这句话小扣重新燃起了一根香烟。索拉默默地点点头，二十年来的磨合早已让她对眼前的姑娘心知肚明。“你们从来没有做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索拉自己都愣住了，而小扣只是直直地看着燃起的香烟，眼神随着烟圈的上升而不断地游离。“不，从来没有，可是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离不开他，他是一个多么温情的男人啊——上帝，我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这样地神魂颠倒？”这个凌乱的姑娘，把头发揉皱，像一个刚刚从神经病院逃出来的疯子。她把手放进了白色麻布衣服当中，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锁骨。“他就是这样抚摸你的吗？”索拉轻轻地问。“是的，他还会在我睡觉之前亲吻我的额头。”
“晚上要和我一起住吗姑娘？”索拉问。
“不，我要回到乔那里。”小扣木木地说，然后跪在床上亲吻索拉的脸。“索拉，请你原谅我吧，我已经习惯住在他家了。”“嗯，爱情真是个有魔力的家伙。”索拉喃喃自语。“我和他会分开吗？”小扣怯怯地问。“姑娘，我不知道，但是——祝你好运。”索拉的笑脸像是在春末兀自开放的花朵般美丽。
小扣打开门，乔在家里面。每当面对这个比自己大十一岁的男人，她的内心就会像刚刚褪去了硬壳的荔枝样柔软。她需要他的拥抱，他的爱抚，他的亲吻。她笃定地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是属于他的。看到小扣回来了，乔苍白的脸顿时像阴霾过后的阳光般明亮，他走过去，亲吻她的额头。在乔的眼中，小扣有的时候像他的小妻子，有的时候像他的小女儿，他从未给过她一个准确的定位。
她伏在他的肩膀上面，闻着他身上绿茶的味道。她要他抱着，她穿着睡衣躺在他的怀里面。她甚至感觉，自己像是一条鱼，鱼是需要水的，她要在水中畅快地呼吸，吐出冰凉的气泡之后破碎，而乔抱着她便能够给她这样的一种快感。小扣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早已把原本的桀骜抛之脑后，在他面前，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乔抱着她打开窗，午夜的风带着精致颓废的气息吹进来，扬起她和他的长发，它们在风中纠缠到了一起。这时小扣听到了一句话，这句话像是从遥远的天国传来的，那么地虚幻，她仰起头看了看乔，乔的眼睛在巨大的黑暗中突然变得清澈无比，一瞬间一朵小小的烟花开放在他深黑色的瞳仁之中，一秒钟之后眼泪熄灭了那朵烟花，烟花败了，他的泪落在小扣的脸上。
乔刚才说过的那句话是，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
小扣并没有问为什么，假如问了就可以改变现状，那么……可惜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体现出自己的无知可笑。她看着乔，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不见。然后她非常认真地对乔说，我要把自己给你。她把头靠近了他的胸膛。
“丫头，不可以。我不能这样。”乔的脸色变了。
“不，乔，我爱你，这是我自愿的。”
“你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对你说的话吗？我说，你的年轻让我有很深的恐惧。”
“你明天就要离开我了……唯一的一次，好吗？”小扣低声哀求。
乔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亲吻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肩膀上的桃花，最后开始亲吻她的全身。他的动作那样轻柔，生怕弄疼了眼前的女孩。小扣的头发凌乱地落在额前，黑色的，海藻一样纠结，她感到了疼痛，可是她并没有叫出声音。她是快乐的，因为这样，他们的灵魂就可以相互接触了。她伸出手去，抚摸乔的脸，整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小扣突然感觉很庆幸，在此之前她没有和任何男人做爱，她把最完整干净的自己送给了乔，这个永远值得她爱的男人。后来，她流血了，鲜血染红了床单，好像一朵暗夜中盛开的玫瑰。乔抱起她，抚摸她的头发。她苍白着脸，可是脸颊却越来越烫，她对乔绽放了笑容。“乔，我爱你，我如此无欲无求。”
“丫头，你总让我这样心疼。”
“亲爱的，别心疼我，我会乖，会好好爱自己。”
第二天当小扣还在睡觉的时候，乔已经离开了。
【E】
两个月的时光也这么倏忽而过。
我再见到夏莎时她已被关在了单人牢房，因为她在几天前没有任何原因地将一个女犯的肋骨打断了两根。夏莎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脸深埋在两腿中间，双手抱膝。我看到她的手，苍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她抬起头，看到我，接着绽放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狱警说你想见我，是吗？
她点点头，嘴角微抬，其实那个结局，并不是故事最终的结局——你也知道，童话是不会存在于生活中的。生活中真实的结局是，小扣独自一人独守着对他的怀恋。起初小扣的心中每次想起这件事总是那么柔软，她总把自己幻想成失落在帝国残梦深处的公主，在每个星光坠落的夜晚坐在城堡顶端，望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疆土，怀念着那谜一样的爱人。可是——有一天索拉忽然再次出现，她在小扣面前痛哭，说，自己爱上了乔——或者说，自己一直都非常爱乔。
你知道索拉是谁吗？故事讲到这里，夏莎停下，笑着往手心呵气，她就是乔曾经教过的那个女孩。
我料到了。我说。
可是乔已经不再爱她了，她得不到乔的心。夏莎继续说，可索拉是小扣的朋友，小扣又怎么能不帮她呢？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我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
结局是——小扣找到乔，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胸口，然后取出他的心脏放在一个蓝天鹅绒的饼干盒子里，扎上银光闪闪的丝带，送给索拉……可想而知的是，小扣进了监狱并判处死缓，缓期于她而言毫无意义，于是她开始在监狱中作恶，违反纪律，并期盼着两年结束之后那颗贯穿她整个头颅的子弹，她一心求死。
夏莎的语气冷静得像冰，故事讲完了。想必你也已经知道，小扣与我其实是同一个人。并且，我很快会被枪毙。
我爱乔，我非常爱他，可是我也爱索拉，尽管她背叛了我——可毕竟我们认识了那么久。夏莎——或者该称为小扣，说道。
我望着这个眼中满是荒凉的姑娘，我知道。我说。
我希望通过这个故事告诉你的是，夏莎吸了一口气，友情一钱不值，尤其在遭遇了爱情的时候。以前的承诺全都成了空。我与索拉都是这样，我们彼此抛弃，彼此伤害。到头来都是一场虚空。世间的一切，都无非如此。充满了欺骗、谎言，还有杀戮。想明白这些，监狱外面的人与生活于你而言，就不会再有什么吸引力了。
【F】
我的梦中一声枪响，我的梦中一片血红。
醒来之后，都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