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会故意跳进陷阱,只为摆脱无聊。
——索峰手记
齐玱坐在桌前托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索峰:“真是没想到,你竟然泼了那小子整整一坛酒!”
她觉得面前的女子身上具有某种特质,与祖母特别相像。
虽说自己风风火火的性子乍一看是随了祖母,但齐玱总感觉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像祖母这样的女子,经历了多少大场面,自然形成了一种处变不惊的气度。而且祖母总是秉持着一种原则,为人处世恰到好处,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服。
她还记得祖母曾说过,真正好看的人是会发光的。与人的相貌无关,那是一种从人心里头冒出来的光,使人感到温暖,根本遮盖不住。
索峰身上就有光。
如果让索峰知道齐玱现在的想法,她可能会说自己没有要当一只萤火虫的打算。索峰笑眯眯地说:“我其实挺后悔的。”
齐玱立刻瞪圆了眼睛:“什么?有什么可后悔的?根本不用!我跟你说......”她以为索峰是惧怕自己的家世背景,不免着起急来,因为她可不想被人当做一个仗势欺人的混蛋。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这点担心纯属多余。
索峰继续笑眯眯:“后悔——白白浪费了一坛好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样的!”齐玱笑得金钗子差点掉下来,赶紧用手扶了扶。
这姑娘真是太对自己的脾气了!
像齐玱这样的性格,算是金陵城里一枝独秀的奇葩。
虽说那些大臣家的贵女都争先恐后地与齐玱结交,但齐玱心里清楚,她与这些女子之间无话可聊。她们哪个不是大家闺秀,笑不露齿走路三步一停,吃饭要数着米粒才能咽,参加各种各样的品茶会、赏花会、瞻香会......反正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些女子随便拿个什么东西都可以开一个集会,借此攀附权贵、选儿媳妇什么的,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齐玱并不是很懂闺阁中的风气,可她也不会一味地谈论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比如耍个菜刀、读本史策、骑马去郊外顺便烤个鱼。大多时候,齐玱都会认真地倾听那些女子的闲谈,不时地插嘴说上几句,竟然也能收获很多人的称赞。
但说实话,齐玱在她们中间杵着,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
因为齐玱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自己呼口气就能把她们吹走的错觉。如果让她们看见自己大刀阔斧地教训小瘪三,那岂不是都要吓晕过去。
总而言之,齐玱现在非常开心,但总会有人不开心。
“哎哎哎!这有什么可笑的!别笑了!”
徐清阳可不管齐玱能不能一口气把人吹走,只要有人贬低齐师兄,他既敢怒也敢言。
齐玱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点心都跟着跳了一下。
索峰还没吃完的半块糕被震飞了出去,齐玱眼疾手快地用盘子接住,一转手就端了回来。随即,她凌厉的眼刀就冲着徐清阳刮了过去:“老娘乐意!”
徐清阳气得也想拍桌子,可终究没那个胆量在齐玱面前造次:“你你你!你们!都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们没有!你有!”索峰和齐玱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
其中,齐玱笑得颇为畅快:“来来!小阳子,给我们走一个步步生莲看看!让我们也长一长见识!”
“哼!”徐清阳看着索峰和齐玱的一唱一和,气得差点背过去,干脆转过身背对二人,眼不见心不烦。
“金陵城的比武大会十年一次,你们武当清字辈的人倒不闲着,全来凑热闹了?”齐玱喝了口茶,“我那个不省心的堂弟也来了,等我见到他,可要好好地寒暄寒暄,他人呢?”
徐清阳气得牙疼,从牙缝里冒出来一句话:“齐师兄闹了一场,正在醉仙居里睡着呢。”
齐玱默默地将自家堂弟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晃了晃碗里的茶叶:“扇几个大耳刮子把他抽醒,让他亲自来向这位姑娘致歉。”
徐清阳一听立马不干了,猛地站起身来,将面前的茶碗扫落在地。
“齐玱!你少来!我已经向索姑娘道过歉了,你还要打我师兄?他可是你的堂弟!”
“对,他是姓齐!可真当我齐家没有家教吗?冒犯了人家姑娘难道轻轻揭过?”齐玱大怒,手中的茶碗砸了过去,“就算他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但人要往前走!他一味地沉浸在过去,也只能算作一个懦夫!”
徐清阳默然不语,虽然他不喜欢齐玱刚才说的话,但他也必须承认齐玱说的是事实。
他站在一堆碎瓷片中间,低头看着自己袍子上的茶水渍。他没有办法反驳,因为齐师兄的情况很不妙,开始变得越来越严重。
齐玱环顾了一下徐清阳身后的武当弟子,突然一笑:“武当弟子下山一趟着实不易,不如就在我这茶楼里歇几天,正好一起去比武大会。在此之前,你什么时候把那小子给我拖过来,你的这些师弟才能从我这竖着走出去!”
“齐玱!!!你别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你敢动我的师弟们试试!”徐清阳恨不能现在就把齐玱揍一顿,但有心没力也没胆。
齐玱瞥了一眼徐清阳:“嗯?留在我这茶楼里喝喝茶,吃些点心,莫非还亏待了你的小师弟们?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齐姑娘,醉仙居已经给我们备下客房,我们本应不再继续叨扰。但也不好推辞您的美意,徐师兄他去去就回。”苏清岚拱了拱手,悄悄拽了下徐清阳的袖子,示意让他赶紧撤。
“苏家小公子就是明事理,放心吧,我没那个闲工夫去伤害武当弟子。”齐玱十分不耐,觉得徐清阳太磨叽,“一则,我极其敬重向一真人,老前辈的徒子徒孙自当要敬上三分。二则,武当山上一半的弟子都来自公侯伯爵府,像你们清字辈的人,个个玉树临风,我可不想被金陵城中的女人拿石头砸死。先说好,我那堂弟可不好对付,你若现在走,幸运的话天黑之前就能回来。”
听闻此话,徐清阳平复了一下怒火,跺了跺脚就飞奔出去了。
齐玱看着徐清阳跑远的身影,长舒了一口气:“成天管天管地不嫌烦呐!真是深得他家老爷子的真传!”她朝着面面相觑的武当弟子挥挥手:“行了行了,你们的徐师兄走了。大家不要拘束,都随意吧!”
齐玱每次跟长辈去道观上香,那里虽不如皇家的礼节繁琐,但也把她折腾得够呛。每每齐玱陪着长辈听那些道士们诵经,上下眼皮就直打架。于是她就偷偷溜出去,想找个小道士聊聊天。谁承想人家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老气横秋,一通长篇大论,大概意思就是说自己的行为不合规矩。
齐玱震惊得无以复加,觉得道士都已经被规矩给教傻了,呆呆的像块木头。现在只要看到武当山的青衣道袍,看到那些一本正经的木头脸,齐玱的脑瓜子就一蹦一蹦地疼。
“索姑娘,我叫齐玱,敢问你的全名是什么?”
“我叫索峰,家中长辈让我出来历练历练。”索峰对齐玱也颇有好感,觉得这位齐姑娘豪爽大方,很有大家风范。听闻长公主也曾在军中历练,后来上阵杀敌,打下屡屡战功。齐候也是一代人物,想必齐玱自有先辈们的风华。
“不用理会那个徐清阳,天生暴脾气,他师父给他取‘清阳’二字就是给他败火的,哈哈哈哈哈哈!”齐玱大笑,“那些都是他的小师弟,看看,被他管得一个个活像只鹌鹑。”
“我们......我们不是鹌鹑!”有几个青衣弟子坐不住了。
齐玱抬了抬眼皮:“不是鹌鹑?难道是乌龟?”
“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索峰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人头乌龟身的场面,一口茶水呛了出来,齐玱赶紧给她拍背顺气。
那几个青衣弟子脸涨得通红,不发一言,用手紧紧握住剑柄。
索峰之前就听老爷子说过,武当山上规矩多,弟子们个个都一本正经。倘若有人玩笑开大一点,那些武当弟子就算把自己憋死,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实在无趣得很。在索峰眼里,除了徐清阳和他齐师兄那两朵奇葩,其他弟子的举止行为皆是中规中矩。虽然让人跳不出半分错处,但也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灵气。
她弯了弯眼睛,拈起一块桂花糕,瞄准一个青衣弟子的头就砸了过去。
桂花糕香甜酥软,质地虽然不硬,那人还是打了一个哆嗦。
“王小虎,你还是没接受教训啊。”
那人笑嘻嘻地转过身,抹去了脸上的易容:“索姑娘好眼力,我这种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见笑了。”他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露出小虎牙。
王小虎很瘦,看上去快要淹没在一身宽大的道袍里面,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行动。对他而言,融入进人群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他之前是一个小偷,最擅长飞檐走壁和易容。他在旁边观察人们的一言一行,就可以模仿出五分神态,剩下的五分需要他经过长时间的沉淀,不断地深入揣摩他们的心理状态。
最后再一笔一笔抹掉自己的轮廓,画上别人的样子。
旁边的苏清岚最先缓过神,一把扣住了王小虎的肩膀:“你穿的是清念的道袍,清念他人呢?”
王小虎被苏清岚弄得肩膀生疼,龇牙咧嘴地说道:“请苏公子放心,司马公子就是吃坏了肚子,今天是不能出门了。我家公子让我将功补过,暗中保护索姑娘。”
“等等,你不是昨晚被罚跪寒石板吗?这么快就能站起来了?”苏清岚皱了皱眉。
“这......”王小虎回想起昨晚的场景,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
寒石板果然名不虚传,幽幽桂殿广寒宫,正是高处不胜寒。王小虎曾经见过一块玄冰,通体散发着摄人的冰冻之气,可即便如此,也不能类寒石板三分。当时王小虎跪在寒石板上还不出半刻钟,一股寒气顺着膝盖爬上全身,他只觉得自己快要僵住了。
这时,一块火鼠皮甩在王小虎面前。
“这个便宜你了,以后别老惦记着不属于你的东西。”索峰站在仓库外面,即使在月光下也柔和不了她锐利的眼神。
王小虎看着索峰,他觉得面前的人完全没有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活泼天真,取而代之的是油滑老练,还有一丝狡黠。就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知道,却毫不在意。就好像无底的深渊,丢一个小石块下去又怎能惊起波澜呢。
在索老爷子身边待的久了,索峰自然是对万事抱有处变不惊的态度。
毕竟索老爷子丝毫没有身为长辈的自觉,上了树要掏鸟窝,下了地要追野猪,闲来无事还摇得一手好骰子。索峰严重怀疑索老爷子年轻时无所事事,浪荡天涯,是个不折不扣的闯祸精。
在山上的日子里,索老爷子最喜欢把自家外孙女提溜起来看星星,再讲一些天上星斗的排布,以人之微小双目来观浩渺之宇宙。于是,索峰睡眼惺忪地听着索老爷子唾沫翻飞,说什么老夫夜观星象明日必下大雨,什么什么星暗淡无光必有大祸,还说人要是知道世间一切事的运转规律,自然不会大惊小怪。
索老爷子看什么都云淡风轻,天大的事嗑个瓜子就解决了。
索峰也因此沾上了几分散漫慵懒,若说她还有什么少年心气,可能也就是等她兴致一到,还会跳进陷阱里玩一玩。
这正是人们常常提到的,年少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