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空中久久凝聚着的乌云又生事端,忽地炸雷之声骤起,天意难辨,看这模样片刻之后怕是又要下起大雨。
朱红长亭之间顿生纷乱,小贩、游人纷纷收整物件准备回城,口中直发牢骚。
“哎哟,这雨刚刚还有要停的势头,怎么又要下了。”
“快、快,晴儿,哥哥在这。”
......
没过多久,亭间已空了大半,哪还有适才的怡然温和之景。
“轰隆隆!”
苍穹之中又是一声巨响。
张衡浑身一激灵,显然是被雷声所惊,回过神来只见亭间只有寥寥几人。
天阶墨色更甚,云层聚拢,他当下一慌,急道:“孙姑娘,看这天色立刻便要下雨了,我撑伞掩你回去。”
“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坐会儿。”孙婉盈细眉微皱,眼眸痴痴地望着脚尖,脚尖轻轻地来回晃动着,磨着地面。
“可你......”张衡本想说可你没伞,但余光一瞥,见她身旁也有一柄油布伞,却是自己一直没有留意,便又改口道:“可你一人在这......”
“与你无关!”孙婉盈脸色一沉,忽地抬头怒道,“我来是赠谢礼的,礼你收了,走就是了。”
说罢,她又低下了脑袋,黯然失色。
张衡心中一惊,这一声当比空中闷雷之势,来势汹汹,却是摸不着头脑,他口中呐呐道:“多谢。”
张衡说罢撑起伞,前脚已经踏入黑夜,忽地身后少女一声话语传来,有些低哑,“你的王兄托我告诉你这几日留在镇上,他会再来找你的,还有三十两赏银,衙门来人后我就转交给你。”
‘呃......我?’张衡一奇,便要再问,又捉摸不透少女的心思,也不再多说,道了句“好”后就没入夜色。
凄凄凉夜,久久沉寂,多少伤心人在这样的景中伤春悲秋,缅怀过去。
黑夜雷声轰鸣,终于倾下瓢泼大雨,便如一桩桩经年旧事沉积下的愤懑、不甘,一股脑地泼洒而来。
张衡脚步迟缓,往城门下走去,又静静伫立在此,遥遥望向长亭。
饶是城门坚厚足以挡住大半雨势,轻薄的油布伞仍是难以支撑,在风中摇曳生姿。
张衡难以把握伞柄,又怕损坏,干脆收起雨具,孤身站在雨中。
一身墨色长衫却是风雨不侵,大雨迎面而来又从脸畔划过,衣衫仿佛隔断了雨帘一般。
但张衡无心留意,远远地望着亭中女子掩面哭泣,心底又涌上几分伤悲,那一日的悲痛如刀割斧凿,历历在目。
雨势愈增,远远的,长亭内外水花四溅,一如少女滚滚而下的泪珠,浸入过往的岁月里。
许久后,镇上灯火尽数熄灭,夜深了,雨停了。
漆黑如墨的夜色下,只见一个伤心的少年背着一个伤心的少女,缓缓地走在街头。
少女闭着双眼,眼角的一颗泪痣旁有一道清晰的泪痕,她的口中时不时地还在喃喃细语着什么。
......
福江镇一夜的大雨气势磅礴,雨后土地清新肥沃,绿植叶尖上凝聚着晨露,清澈透亮。
张衡在客房的床铺上坐起,微微施展浑身筋骨,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外头雨也停了,天色还有些灰暗,街上寥寥几人,看样子时辰尚早。
张福贵均匀的呼吸声从一旁传来,睡得甚是香甜。
张衡轻声穿好衣物,悄悄下楼,片刻后又进门来,手上还端着两盘热腾腾的小吃。
他看张福贵睡得沉,虽说再过一会儿就会醒来,但张衡又怕小吃凉透了,便给食物又盖上一口碗,如此一来才放心掩门出去。
廊上安静的很,张衡不由得减轻了脚步声,路过孙婉盈的门前时,顿了一顿,却又听不到什么声响,也不再停留,径直走下楼去。
“小客官,起的可早,吃点什么呀?”
张衡循声看去,堂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人。
说话之人是昨夜在廊上收走碗筷的伙计,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刚吃过啦。对了,小二哥,可有石窟的新鲜事儿么?”张衡走了过去,轻声问道。
“哪还有事儿啊,小哥你可小声些。”店小二说着把张衡拉到一旁,又道:“昨日那动静可太大了,不少人私底下都在议论呢,可不敢乱说,你的事儿也是被瞒下来了,现在知道的人也不多。”
张衡沉思片刻,道:“那现在石窟那儿怎样了?”
“现在啊,听说衙门半夜把那怪物拖走了,如今成天都有官兵把守呢,不让人靠近,你可别再过去了,危险的很哟。”小二说话间又做出恐慌的表情,言辞真切,像是亲眼见到似的。
“小二哥,那有人说起那怪物是从哪儿来的么?”张衡仍不满足,继续问道。
“那东西,说书摊上都不敢多说,咱寻常百姓,打听那做什么?小哥还是安稳过日子的好。”小二说完也不再多留,对张衡眨了眨眼睛后,转身往灶间去了。
张衡静下心来,索性也不再多想,从柜台上取了一碟花生米,又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倒上一杯新沏的茶水,准备打发这破晓前的时光。
“张衡。”
张衡正低头剥着花生,忽然有一阵温柔似水的声音唤着自己的名字,当下便抬头望去。
在那廊下楼梯口俏生生站着一位姑娘,身着一身轻巧灵便的素衣,温婉可人,竟也有淡雅之美,正是昨夜在雨中长亭里黯然神伤的孙婉盈。
“孙姑娘。”张衡脸色一惊,又见她脸色苍白,便道:“昨晚休息的好吗?”
这话说完,张衡心中暗暗咂舌,竟然说了一句废话。
“还好。”孙婉盈口上答应一声,往方桌前走来,步子迈的很轻,显然身子有些虚弱。
“你别......”
“没事的。”
张衡起身正想去扶这憔悴的少女,不料被止手回绝,言语之声也与室外的雨露一般清冷,张衡动作一窒,便坐了回去。
待孙婉盈在桌前坐下后,张衡给她杯中也倒上一杯热茶,一边说道:“你在这坐会儿,我叫伙计上一份汤,可好喝了。”
说着,张衡起身离开坐位,往灶间方向去了,隐隐约约地传出几句话语声在堂前萦绕。
片刻之后张衡走了出来,又坐回到原位上,道:“再等会儿就好啦。”
“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么?”孙婉盈口中轻吐一句,嘴唇有些干燥,目光正看着杯中的茶水。
“嗯。”张衡微微点头,说道,这一声底气全无,反倒像是他做错了事一般。
“谢谢。”孙婉盈抬起头,说道,目光恰巧接上了张衡,嘴角轻轻上扬,笑靥淡然朴素。
张衡第一回听她说一声谢谢,心中大惊,差点从凳上滑落。
只见孙婉盈的目光轻柔如水,不似昨晚那般嗔怒,淡淡花香悠悠而来,从鼻端飘了进去,仿佛融化在脏腑之中,一时之间,他竟看的痴了。
“你看够了没有!”孙婉盈忽地脸上一红,微有薄怒之色,嗔道。
“呃......对、对不住。”张衡被少女一瞪,小脸顿时一红一白,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脸埋进去。
“为什么帮我?”过了片刻,孙婉盈的脸上又没了怒色,仍是那般苍白冰冷的表情直直地看着张衡,口中一字一顿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吧,就那样做了。”张衡俯首剥着花生米,一颗又一颗,却是不吃。
“感觉?什么感觉?”孙婉盈一脸诧异,继续追问道。
张衡耳畔听取这一声温柔似水的话语,一时竟想把所有的苦闷都倾吐出来,可话到嘴边,又说不清是什么。
那是一种在世上孑然一身,孤苦无依的悲怆感,是一段失去了生活意义的日子。
那是一种五脏六腑似乎被拧成一块,四肢冷的冰凉,甚至连呼吸都喘不上来的压抑感。
张衡如今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便是对这少女的种种关心都来自于那内心深处的悲伤,只有那般做了,他才有一种自我救赎的感觉。
张衡的思绪越陷越深,手指间的花生被捏得粉碎。
“鱼香蹄花来咯——”
这时,一声吆喝打破了堂上的尴尬气氛。
远远的肉汤鲜香终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缕缕热气像是云气翻涌。
二人同时看了过去,只见小二说话间便将肉汤放在桌上,一股温暖的感觉霎时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