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河踽踽独行,走出宫门之外,看着日光大盛,已近午时,一抹乌云掠过天京城上空,旋即聚合散落。
右肩被人拍了一下,平沙王朱喜晃着脑袋,说道:“冷老汉的一双儿女,我命人护送到你的府上去了,风索正好押回大理寺严加看管。”
柳下河点点头,笑道:“恭喜朱兄,荣任大理寺卿,朝廷之中不知多少达官显贵,现在轮到你操持着生杀大权。”
朱喜愁眉苦脸道:“唉,柳兄你就不要取笑我了,这个苦差事,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还要每天加班加点,看来最近一个月追仙楼和我无缘啰。”
柳下河看他还惦记着风月之事,心中不免好笑,朱喜忽然正色道:“柳兄,你说你把那么重要的账簿交到我手上,你就不怕我临阵倒戈,还是你根本是在试探我?”
柳下河眼皮一跳,随即哈哈一笑,道:“柳兄,我那是信任你,再说了此战之关键便是账簿和你,最后可是你帮我力挽狂澜,扳回一城。如果你临阵倒戈,现在恐怕我早就灰飞烟灭了吧,哪有机会站在这里呼吸新鲜的空气,和你谈天说地。”
柳下河叹气的摇摇头,道:“朱兄,我一直觉得以你我之间的交情,可以不必谈利益。没想到你竟然怀疑我,唉,我一直身心纯洁、守身如玉,品德高尚、思想过硬,你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朱喜狐疑道:“哇,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你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说实话,柳兄,你是不是背着我,还留着些后手?”
柳下河一怔,微微一笑,道:“打道回府。”
如果平沙王朱喜真的和他们互为勾结,或许昨日的京城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当权谋不能压垮邪恶之时,至少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可以从黑暗中撕裂出一道光明。
朱喜看着悠然远去的少年背影,举重若轻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哪怕是这一个月来的把酒言欢,也猜不透少年的行事风范,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眼中的少年和彼时追仙楼中左拥右抱之时,实在是判若云泥之别。
柳下河回到侯府,派人四处寻找冷老汉,直至午后近黄昏,府中家丁禀报,府外有一老头求见,便命人接入大厅。
昨日兵围侯府,早传遍整个天京城,虽然柳下河叫冷老汉躲得远远的,但他毕竟还惦记着自家儿女,又觉得侯爷是为自己出头,便在京城附近打听消息,从昨夜至今,一直在心中念经祈祷,盼侯爷无事。
听到柳下河平安归来,自来拜见,一入侯府大厅,见到一双儿女早换上新衣裳,手上各自拿着糖葫芦和糕点,小嘴满是糖汁,心中甭提有多高兴,便跪在地上,拉着两个小孩,要给柳下河行礼。
冷老汉不住的喊道:“多谢侯爷,多谢侯爷,您真是活天尊,大好人……”
柳下河挠挠头,恭维奉承感激的话总是甜如糖蜜,不论发自真心还是阿谀,当下扶起他们,包了些银子,让他带着儿女回家等候消息。
“如今朝廷对这件事立案详查,想必不日就会水落石出,我特地和别人交代了你的事,不过案情复杂,牵涉极广,你就回去多等候些时日吧,如果有人找你问话,如实回答便是。”
冷老汉不住的道谢,饱含热泪,柳下河亲自送到府外,看着这一家子欢喜的背影,逐渐远去,夕阳西照,金光万丈,初夏的午后,总是那么温暖人心。
“青青大小姐:见字如面,自上次深夜一别,时光匆匆,数日一晃而过。你是了解我的,作为一位大炎国不贪财、不好色、不吹牛、思想过硬、品德高尚的侯爷,我并非同那些人同流合污,我用行动证明了,你真的误会我了。
明天我想早早的去宋公府拜见,青青你就见我一面吧,我知道错了,我不该当个小小的官,就在你面前嘚瑟,从今以后,哪怕是当再大的官、再怎么忙、哪怕是皇上召见我,只要你愿意,我都要先陪你练完剑,再处理公务。
青青,你是了解我的,我去追仙楼那是逼不得已,完完全全是被朱喜害的,以及各类该死的应酬,其实我一直都是心中厌恶,但为了查明京城中的一应陋习与真相,我不惜忍辱负重,终于拨开云雾见光明。
至于夭夭的事,那完全是个误会,我是一个优秀正直的人,第一次载夭夭出行,是因为听说侯府路上有一家深夜食堂,煮着天南府出名的鱼丸汤,你是懂我的,那么久不曾回到故乡,当然思索着家乡的味道,所以我便载着她,一同而行。
第二次完全是为了引你出现,果然青青还是关心我的,那日你用石头砸我,砸在我身上,那感觉像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奔跑在美丽的沙滩间,四肢百骸无比舒畅,石头从身上落下去,我怅然若失,仿佛落下去的不只是石头,还有逝去的青春。
希望很快就能见面,夏日炎热,万千珍重,再会。”
柳下河拿起信纸,不禁为自己的文采感到得意,吐气在信纸吹干了墨迹,命人急速送往宋府,不得延误。
窗外月圆无缺,柳下河盯着彩云追月,矗立良久,仿佛天上挂着的不是月亮,而是人间恒久的思念。
次日,起了个大早,洗漱沐浴,换了一身新装,又想到宋青青平日在天名府宅的作息,便在侯府大厅吃饭饮茶,默然看着日光升腾,焦急等待,直到日上三竿后,府外街道人群喧闹,这才动身而起。
柳下河循着街道走去,脚步如风,远远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朱喜站在路中间,身旁跟着两个随从,似乎拦着什么人。
“这位美人,手握长剑,华裳翩翩,不知是朝廷哪位大人府上的大小姐,我——平沙王朱喜,平日也喜欢舞刀弄枪,可以认识下吗,或者交换下联系方式也好啊?”
一个少女如歌般的声音传来:“滚开——”
柳下河听到魂牵梦萦的女声,跑上前去,一把推开朱喜,看见那日夜思念的玉容,大喜道:“青青!”
朱喜被人一推,正想发飙,以在美人身前显示极大的尊贵身份,转过头才发现是柳下河,看到他一脸疯魔的笑意,有些尴尬道:
“柳兄,原来你认识这位姑娘,大水冲了龙王庙,呵呵呵……”朱喜摆摆手,不知把手往哪里放。
宋青青面冷如霜,说道:“柳下河——揍他。”
柳下河看了看咧着嘴的朱喜,又看了看宋青青,有些踌躇道:“这……这。”
朱喜暗自心慌,叫道:“我真的不知道柳兄认识她,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会真的想揍我吧?”
柳下河想着他本性不坏,又只是出手阻拦而已,便就坡下驴道:“青青,他毕竟是皇上堂弟平沙王,还帮过我——”
宋青青莲步轻移,站在柳下河身侧,冷冷道:“你揍不揍他?”
柳下河看不到她脸上表情,颇感为难道:“要不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给他点面子吧,这么多人看着,光天化日……”
宋青青嗤之以鼻,冷笑道:“呵,好——真好,你学得真快,如果今天站在这的是位置低下的纨绔子弟李朴、汪九、风索,而不是一个郡王,你还会手下留情么?”
这番话如晴天霹雳般在脑海炸开,往事历历在目,柳下河呆立当场,暗自发问:是啊,我到底怎么了,如此贪恋京城的荣华富贵,我已非凡人之身,这些对我到底有何用,终究是过眼云烟罢了。
宋青青声音略带颤抖哽咽,道:“你就待在这吧,我……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了,再见!”
柳下河心头一颤,冷冷的看着朱喜,朱喜被这凛冽的寒光吓了一跳,额头冷汗直流,往后倒退了几步,嗫嚅道:“柳兄……千千万要、要冷静啊!”
柳下河一字一句道:“你不该拦我们家青青,要怪就怪你自己吧。”长喝一声,一拳打在他肚皮上,人已飞出一丈多远。
朱喜惨叫而出,喷出一口鲜血,落在地上呜咽大哭道:“我怎么知道……她是……你家的?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说着抱着身边的随从,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引来路人侧目。
当下柳下河管不了许多,早一溜烟,追着宋青青的方向跑去,跟在倩影身旁,道:“青青,我狠狠的揍了他一顿,血染长街,要是还不够的话,我去他府上,再揍一顿就是了。”
宋青青自顾自的走着,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
柳下河着急道:“你不要不理我嘛,我知道错了……”
宋青青叱道:“你跟着我做甚?滚回你的侯府,好好享受京华烟云。”
柳下河一愣,发疯似的将身着的朝廷冠袍狠狠抓下,往前方一掷,叫道:“青青,这个鸟官我不做了便是,我永远都做你的家丁,绝不反悔。”
宋青青声音悲凉,怒道:“你又来骗我,你当我是什么,整日都来哄我欺我,可恶,我不想看到你。”
柳下河心中一颤,倍觉酸楚,再克制不住,抓住她的皓腕,道:“我再不敢骗你,现在就跟你走,和你一起云游四海,看朝霞赏落日,听潮音追月色,只要你不嫌弃,我誓死相随左右。”
宋青青纤足顿住,双肩抑制不住的颤抖,转过螓首,眼睛微微泛红,笑中带泪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