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横人满脸猥琐,身材瘦个头低,一对斗鸡眼,两只招风耳,甚是奇葩。便是最能挖掘优点的南城第一媒婆使出浑身解数,从面相上,也找不到赞美之词。姑娘家遇见,更是以秀帕掩面、远远遁去。
这般奇人,在市井间却如鱼得水,和周边地痞流氓交情极好。据说,南城地痞头儿马大刀见他相貌非同一般,大生亲切之感,引为兄弟。原因嘛,自是好花需要恶草衬。元州城内,相貌比马大刀丑陋者,万人挑一;较马大刀丑陋甚多者,只此一人。
听王逸如此介绍,苏诫不能想象,一个人,该不忍看到何等地步,才能靠“丑”生存。
楼下,张氏三兄弟正在和那横人隔门对峙。
“马二刀,你不去调戏老王家媳妇儿,跑这里来闹什么事?我月饴楼可没春花馆里一文钱就能买到的女子。”张小七一顿抢白,手中拿着根棒子,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往马二刀头上劈过去。
马二刀,原本既不姓马,也不叫二刀。自跟了马大刀,不顾脸皮改了名,抛了祖宗父母。别人背后议论,他反倒沾沾自喜。
马二刀端着把椅子坐在街上,翘着二郎腿,懒洋洋道:“放屁,以我马二刀的威名,这条街上哪家的娘子搂不到?说不得你将来的媳妇儿,也会在我胯下叫的欢快呢。当然,如果你有那个狗屎运,娶得到媳妇儿,而且本大爷看得上的话。但愿不是个丑八怪哟~”
不愧是混迹市井的泼皮儿,一张嘴伶牙俐齿,能气得人七窍升天。张小七脸憋得殷红,瞪着眼喘粗气,把幞头往地下一丢,扯起袖子就要上去干。还未行动,张小三先站出来,挡在小七面前,轻声道:“别动,不要替东家惹麻烦。”
话如凉水,浇灭了张小七心里的怒气。眼前这马二刀武力平平,打便打了,只怕之后惹出麻烦。做生意的,讲究和气生财,最是不愿惹这帮痞子。君不闻那四楼王见马二刀站在门口,都得客客气气地迎进去,好吃好喝招待一顿。
非是四楼王怕了,而是与这帮赖皮对上,不仅耗费精力得不偿失,而且很有可能阴沟里翻船。这帮人可不讲什么君子之道,什么下流招式都使得出。
张小三身为兄长,性子比张小七沉稳许多。虽然不动手,却也护张小七护得紧,嘴上讨还:“你真是想闲话我弟,却不问问周围乡亲们,你的丑陋,元州城内有哪个比得上?”他讽刺道:“似你这样,不要说是人,就是我家驴子看了,也会自认为美上三分!”尖牙利嘴较马二刀不遑多让。
周围看热闹的乡亲们发出冲天笑声。难怪大家都爱看热闹,双方的交锋这般有趣。小市民的机智戏谑,发挥得淋漓尽致。
被骂到心底痛处,马二刀的脸阴沉下来。“笑什么笑,都给老子滚开!”将周围的百姓驱散。他脸上懒散的神色不见,龇牙如一条饿狼,幽幽眼珠盯着面前三人,阴测测道:“好一张臭嘴,总有一天老子要撕了它!哼哼,现在爷愿花一文钱买,你们却不知好歹。等以后,总有你们求着给爷送的时候。”
抛下一句狠话,马二刀椅子也不要了,眼见占不得什么好,走的倒也干脆。原来,这人蛮横惯了,仗着背后有靠山,买什么都只给一文钱,便是逛窑子也如此。此次同样想只花一文钱,买油炸长生果和蚂蚁上树两道菜,本以为区区小事,不想吃了闭门羹,门也没进去。
若是按正常价格买,苏诫未必不会卖给他,做个交情。只是一文钱...破坏了规矩,不可答应。一旦答应,不仅影响到月饴楼未来的声誉,万一此人纠缠不休,成了祸患就不好了。
对抗恶势力,不能太卑躬屈膝,否则别人会得寸进尺。
楼上临窗,苏诫皱着眉,紧紧盯住下面的情况。看到马二刀正面,苏诫心里一突,眼光便向别处移开。这人如此不堪入目,苏诫实在是...被恶心到了。见了他,苏诫才知道,一个人的长相是没有下限的。端起凉茶一饮而尽,才压下胃里翻腾的感觉。
一旁,王逸摸着胡子,有些忧虑,“东家,这个马二刀,油滑奸诈,专做下作事,昔日不知害了多少人。今日拒绝了他,只怕他怀恨在心,以后会借机生事啊。”
“那王叔以为该如何?”苏诫反问道。
王逸哪里有好主意?支支吾吾半天,“这...这老拙想想...要不...私下派人把两样菜给他送去...”
“不可。”苏诫摇摇头,“我观马二刀此人非善类,被小三嬉笑,在大庭广众下已是丢了面子,如何肯私下和解?对付这种人,只有让他害怕、恐惧,对我等避之不及,我月饴楼才能安生。”
“可是...这帮无赖,不容易对付啊...”
苏诫冷笑一声,“区区奸徒,怕甚?再怎么狡猾,眼界不过囿于一亩三分地罢了。他若来,我全数接着便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诫两世为人,若遇着一市井无赖都畏首畏尾,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看苏诫如此刚硬,王逸欲言又止,心里暗叹一声,可千万不要惹出大事才好。
总的来讲,降价三日的策略是成功的,尤其是第三日,来客之多,竟然把月饴楼门前三楼街都给堵了,说“万人空巷”不为过。即使降价的日子过去,凭着油炸长生果和蚂蚁上树两道菜,月饴楼以前入不敷出的情况也已经一去不复返。而今,月饴楼站在新的起点。
当夜,关门打烊后,众人聚在二楼“忆江南”,举行庆祝会。“忆江南”是六间雅阁中最大的一间,内饰高雅、装潢考究,适合小型聚会,只是还没有才子公人愿意光顾。
雅阁中央摆着一张方形长桌,黑漆白底,看样子有些年头。将里外打扫干净后,在桌子中央放上博山炉,靠两侧各摆上两支蜡烛。熏烟袅袅,很是温暖。
苏诫坐在首座,见众人忙活来忙活去,也不知在动些什么,便喊道:“都在忙些什么?还不早早入席。”
王逸和张小五各端着几道菜先入了座,两人都乐呵呵的。张小五道:“东家,您且让他们先忙着,小七说要给您一个惊喜呢。”
“惊喜?这个小七...”苏诫不知他们卖的什么葫芦药。依张小七的性子,别说惊喜,不弄出惊吓就很好了。
“来喽~”张小七推开阁门,端着一大盆菜走进来,把菜放到苏诫面前,他得意邀功道:“东家,您尝尝,我特意为您做的。”
苏诫惊讶了,“咦,小七,你还会做菜?那我可得好好尝尝。”拿起筷子,正欲去夹菜,待看清盆里到底什么模样,右手闪电般缩了回去——
一个个圆圆的物什躺在盆里,黑不溜秋一片。你要说它们是煤球,苏诫也敢相信。凑过去闻了闻,一股焦味差点没把苏诫呛死。
果然是“惊喜”呢。
“咳咳...”咳嗽几声,苏诫小声道:“那个,我先吃独食的话不太好...不如等赵叔他们一起来吃。”又装作不经意随口一问,“小七啊,你这道菜,叫什么?”
“油炸鸡蛋啊。”张小七以为苏诫要夸奖他,“就是煮好的水煮蛋再油炸。我想,长生果能拿来油炸,鸡蛋应该也可以。东家,您先吃吃看,可香呢~”
他夹起一块“煤球”放入苏诫碗里,热切地看着,一脸期待。
苏诫倒吸一口凉气,这么个东西哪还有一点鸡蛋模样?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硬,硬如钢铁,估计能当石头用。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苏诫只得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见苏诫吃瘪,王逸眯着眼,脸上的皱纹多了好几道,张小五捂着肚子,差点没笑岔气。
张小七要会做饭,母猪都能上树。
阁门再次被推开,赵德抱着两坛子酒进来,算是给苏诫解了围。苏诫还未安心,便看到跟在后面的赵汉端着一个比先前张小七端的还大两三倍的盘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盘子里蚂蚁上树堆得小山般高,颤颤巍巍,保不准下一刻便“山体滑坡”。“咚”的一声,盘子放在桌上,好似五指山从天而降,压得大地震颤。
苏诫抚额。这帮子年轻人,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调皮...
“......”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觥筹交错往来,气氛很是热闹。王逸虽然年长,但兴致颇高,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下,渐渐有些醉意。他拿起酒杯环视一圈,嚷道:“诸位,听老拙一句话——”
众人都停下看着王逸。王逸的眼睛将他们一一看过,开口却是浓浓伤感:“诸位在月饴楼都呆了不短的时间,长如老拙自己、老赵,几乎自酒楼开业起,就在这儿做事。短如小三你们,但也有数年。大家都与老东家熟识,知道老东家的为人,善良、勤劳,不曾亏待我等中任何一人。我等之间更是亲密,老拙一向把你们当做自家孩侄儿看,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可惜,这些年来,月饴楼始终半死不活。前段时间祸不单行,老东家又因病离世。他离世的那一段时期,相信各位和老拙一样,忧心如焚,眼看着这楼就要‘塌’了,却毫无办法...”
讲到动情处,王逸眼中涌出点点晶莹,声音也哽咽起来。众人都沉浸到悲伤气氛中,大大咧咧的张小七甚至开始用袖子抹着眼角。
然而,王逸的悲调很快转变,“后来,月饴楼来了新东家,是老东家的亲戚。那姓苏名诫的,老拙一看,便觉得心都凉了。这就是新东家?分明是个屁大的孩子嘛!别说老拙了,就是你们,估计也都是表面客气,心下不服。”
众人哈哈大笑,觉得这位账房兼掌柜的真是醉了。不然,凭他的精明,怎么也不会当着正主的面儿说混账话。苏诫倒没有什么,捧着酒杯,含笑而听。
“可是啊,可是老拙看走眼了。就是这么一个小娃儿,竟然让月饴楼起死回生了。诸般手段,让老拙心服口服,不服不行啊,哈哈哈哈...”
王逸端起酒,朝苏诫敬道:“东家,我王逸为我之前的失礼道歉了!望东家带领月饴楼、带领我们,蒸蒸日上、红红火火!”
也不等苏诫碰杯,王逸一抬手、一仰脖,一口气喝干,尽显豪放。
众人学着王逸,纷纷举杯向苏诫敬去,齐喊道:“望东家带领月饴楼、带领我们,蒸蒸日上、红红火火!”声音中有敬仰、有真诚、有期望、有...
看着一张张热切而诚挚的面孔,苏诫知道,这群人,真真正正是把他当成了主心骨。淡然一笑,苏诫举杯,郎朗道:“愿借诸君之力,与诸君共前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俱怀逸兴,相与饮酒乐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不知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