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医为小道的时代,要寻几本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雕版印刷已经普及,然主要是经史之类印得较多,农工医杂学类很少。这些书的受众不多,书商不会冒着赔本风险印刷。
勘勘收集到一些医书,《阴阳难经》、《灸膏肓俞穴法》、《杂病论》...苏诫翻了一遍,倒有几本记载了厌食之疾,只是给的治疗方法大不相同,有一例还颇为神异,完全没有医学价值。抛下书,苏诫觉得眼睛有些酸。中医的理论建立在阴阳五行学说上,医书里尽是“阴阳”“虚旺”“湿困”一类词,外行人读来极为费力。
耗费大半日时间,苏诫没寻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里面的记载要么老生常谈,要么完全没经过验证。
抽出一张纸,在桌案前坐了一会儿,苏诫提笔写下:
“白山药、莲子、红枣、扁豆、银耳...”
划下一条线,隔开一行,继而写道:
“莴苣、波斯菜、芹菜、倭瓜、胡萝卜、番薯...”
这些食物,都有健脾养胃之功效。小丑儿患病日久,长时间厌食,必然对胃部造成不小损伤。要是不重视,以后万一病变,即便厌食症治好了也得完犊子。“五脏六腑皆禀气于胃”,只要胃部症状好转,再辅以其它方法,小丑儿的厌食症就有很大的治愈几率。
最后,苏诫又在纸上写了些开胃的食物:
“山楂、梅子...”
开胃之物,以酸性居多,大致有水果和腌菜两种。腌菜如辣萝卜、酸黄瓜等,不过味道太过刺激,重油重口,未必适合胃脏有疾之人食用。想来想去,似乎只有山楂和梅子可以使用。倒不如做些山楂糕...嗯?苏诫突然想到一种食物,在纸上添了一笔:
“八仙果。”
八仙果是一种历史悠久的果糕,将陈皮、半夏、茯苓、甘草、等物塞入葡萄柚中制作而成,酸口沙糯,味有异香。
列此种种,便是苏诫计划给小丑儿的食单。
做法上,苏诫以为,白山药、莲子、红枣、扁豆等皆可入粥。粥能养胃,是后世民间的普遍看法,实际有些道理。粥为流食,性温和,对胃脏刺激小,适合体质虚弱及身体有疾之人。
粥的历史很悠久,《尚书·周书》言“黄帝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虽然不确切,但《尚书》是先秦时期的典籍,说明至少在先秦时期,粥已成为一种常见食物。至现在,粥的做法不知何几,做些红枣莲子粥之类,有赵德就可以,不需苏诫亲自动手。
将能想到的粥谱写出,交给赵德,苏诫叮嘱道:“记住,按照食单上的种类去做,山楂、梅子、八仙果等要足备。有空闲的话,让小七他们去街上买些其它的开胃之物也行。另外,每日的粥不要重样。粥本就清淡,要是做得单一,只怕她不肯下嘴。要是味道实在太淡,你就在粥里加些香油和白糖。千万勿要加酸咸菜之类重口的东西。”
“东家对丑儿这样关心,是小丫头的福气,想来在东家的诚心照顾下,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赵德笑道。那丫头他一见就觉得心疼,小姑娘家的,瘦得不成人样,让他差点没流出泪来。
接过苏诫递来的食单,粗略扫了一遍,他眼中有讶然之色。
赵德不似赵汉和小七一般圆滑,性子朴实,这话儿虽有奉承嫌疑,却非是马屁。苏诫听得出,赵德之话是出自真心,也不敢把话说大:“赵叔是厚道人,不忍丑儿受苦。我也不过一外道人,不懂医术,权作试试看吧。”又见赵德拿着食单瞅来瞅去,不禁问道:“赵叔,你看什么呢?”
“东家,这份食单怎么全是粥呢?花样多,但几乎都是素,这也能养人么?”赵德想不通。民间讲究食补,是以赵德觉得,丑儿营养缺失严重,该吃些大补之物才是,最不济也要有肉蛋类。
苏诫肯定道:“必然可以,而且非喝粥不可。丑儿患病时间可不短,若是寻常荤腥、鸡鸭鱼肉她吃得下,金雕也用不着到处求人。我想,如今怕只有汤粥一类,才能勉强入她嘴里。万物皆循着一个‘用进废退’之法则,她长久厌食,胃脏损伤不小,本来就不堪大肉荤腥。粥易于消化,应该更适合她食用。”
赵德伸出大拇指,猛夸道:“东家一番话儿,让我开了眼了。医馆的大夫们常常说要对症下药,我今儿才知道其中的意思。”
他心里对苏诫佩服的紧。年纪轻轻,能文能武。做得一手好菜品,又懂经商之道,数日便把月饴楼盘活;神通广大,有手段有能力,能和王侯之尊打交道。懂得救治养生之道,加之一颗善心,实在是少年中的杰人。
想到自家那个整天咋咋呼呼的儿子,赵德稍稍叹气,不能比啊。
其实赵汉并不差,年纪轻轻学了老子赵德的七八分手艺,即使现在自立门户,也能投身个不大不小的酒楼,过上烟熏火燎、有酒有肉的惬意生活。不过他只上过几年学塾,文化不高,还属于“广大的光荣的劳动人民”之列,未来的路,怕不太宽阔。
赵汉的性子确实有些活泼,身在宅院,苏诫老远便能听见他的嚷叫:“东家!东家!金大叔找您来了,东家!东家!!”
苏诫听得额头青筋直跳,一把将手中的书仍在桌案上,也不管折了几页。给赵德吩咐完诸事后,他想趁着好时节看会儿书,心还没静多久,便被赵汉的声声呼唤喊得烦躁起来。
“叫冤呢你?!让金雕进来!”苏诫没好气。
自决心投靠苏诫后,金雕渐渐与马大刀断了联系,不再行泼皮无赖之事。开玩笑,苏诫后面站着的可是荣王府,借他金雕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苏诫这里生事。但凡他要有什么坏心思,只怕昨日那小王爷,拉来的就不是太医,而是禁卫了。
何况,他唯一骨血还在苏诫这里,期盼着苏诫能带来希望呢。
月饴楼不缺厨子,也不缺跑堂的,金雕便做了一名护院,倒也解了月饴楼当下的需求。有金雕在这里,闹事的、撒泼的、故意为难的、吵嚷震天的、打算吃白食的,基本没了影子,客人的素质提升不少。
既然金雕投了月饴楼,众人也摒弃前嫌,不再把他看作对手。
“公子,您这是什么意思?”金雕沉着一张脸,把一张食单拍在苏诫面前,双臂抱起,等着苏诫的解释。疲惫的眼睛里有密布的血丝,遗留着昨日的劳累。
苏诫不解,“你想说什么?”拿起食单,是方才他给赵德的那张。
金雕冷哼一声,“在下前时得罪了公子,蒙公子不计前嫌,使我免受牢狱之灾,私以为公子大度,心中感激,不想原来公子是阴险之人,表上装作不计较,内里时刻算计着在下。公子若是瞧在下刺目,大可堂堂正正送在下入狱定罪,在下绝无怨恨。何故如此作妇人之貌,手持暗箭?哼,在下虽不是好人,却也不会使下三滥的手段!”语调愈加急促,最后已声色俱厉。
不分青红皂白,便听了一通胡搅蛮缠的喝骂,苏诫心里动了肝火,冷笑道:“金雕,我性子善,又念丑儿可怜,才通了荣王的交情,使你不至于受刑。何时手持暗箭伤你?说句不好听的,金雕,你算什么东西?凭你以前作奸犯科之事,我只要一句话,便能让你落得和马二刀一般下场!”
金雕本就是军中出身,又做过泼皮无赖,煞是冲动,见苏诫还在“抵赖”,一手捏着食单,一手指着苏诫,咆哮道:“还在狡辩!这是什么?这就是你给丑儿写的食单?都他娘的是粥,憨杂...还治他娘的螺旋屁!不等治病,丑儿就得饿死!你说,这么小的姑娘你就舍得下手,你还有没有良心?!”
说得还不解气,大手撕扯,把一张完好的食单撕得七零八落,如鹅毛飘在地上。
苏诫真的给气笑了。心里暗暗骂一句“妈的”,真是奇葩。当下阴着脸把“粥养胃”的道理给金雕讲一遍。
“如此,我才会列出这份食单。你当真是不知好歹,在这里撒什么鬼疯...”
讲完金雕便傻了。他带着怒气而来,是想要向苏诫讨个说法,不料事情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心中既尴尬又愧疚。苏诫为丑儿之事颇非心思,他却不分黑白直直冲过来质问,没控制住火气,说的话难听,冤枉了人家。如今苏诫一说,不仅显得自己没分寸、没见识,而且下不来台。
金雕愣在苏诫面前一动不动,直想找一条缝儿钻进去。羞煞人也!羞煞人也!枉他自诩好汉,竟做出“中山狼”之事,羞得一张黝黑脸庞红透了。
再看地上零乱躺着的纸碎片,除尴尬外,金雕的心更是抽痛。说不准能救丑儿性命的东西,就这么被他自己给撕掉了...
金雕把头低了又低,可惜今日他穿的是无领圆衫,怎么低也藏不住硕大的头颅。
“做甚么鸵鸟状。”苏诫没心思陪他耗下去,一横眼,“还不滚出去?”
金雕舔着笑脸,颤巍巍指了指地面,“那个,公子,这食单您要不重写一份...”
“滚出去!!”
金雕连滚带爬地走了。
站在窗前,望着金雕狼狈远去的身影,苏诫眼神阴郁,好半晌,轻轻吐出一句:“果然,他还是心不服于我,呵...”
院内一棵树上,两只喜鹊收起小翅膀,站在枝芽上你侬我侬,啾啾之声掩盖了从屋中散出的不和谐气氛,一切又从新安宁起来。来往散乱的脚印,被风一抹,沙尘轻轻覆盖。几片树叶不堪风的挞伐,无力地掉落在砖石上,演绎春夏之交的淋漓极致...
何其艳羡它们,跟随时令来去,不用在乎尘世纷扰...
苏诫怔忪,旋而摇头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被一浑人指着鼻子骂,竟然不能释怀。什么时候,他如此在意别人的看法了?这可不像他...
金雕离开院子,立即找上了赵德。这份食单赵德看过,想必他应该记得些内容。赵德开始还笑呵呵地,但听闻后院发生的事,脸色一变,百般推脱说自己年龄大了,记忆力衰退记不清楚,不耐烦地把他推出厨房。
金雕没辙,又去找王逸,请王逸为他向东家说和说和。王逸倒不得罪他,很是客气地说了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便不发一言。
这会儿金雕才明白,苏诫在月饴楼众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