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饴楼一切前景大好之时,另一面也传来消息,马二刀被府台判斩,秋后执行。告示贴在衙门口,观者蜂聚,一时间,蔡河两岸居民奔走相告,不少人举手相庆。一些被强买强卖过的商铺楼馆,如红杏楼,当日大开优惠。走在街上,时时看到行人面有喜色。
便是金雕这位亲眼见过马二刀做许多坏事的人,也不敢相信,这恶人惹得众怒至此。积羽成舟,恶行再小,做得多了,不啻于取死。刘玄德以毕生经验总结一句“勿以恶小而为之”,乃是忠告。
听闻此消息,苏诫感叹之余,再次体会到,什么叫做朝中有人好办事。马二刀在南城仗势欺人,许久不获罪,李元杰插手才数日,他便成了条死狗。权大于法,是人治社会的基本原则。
至少这件事的结果是好的,不是吗?
金雕已经决定跟随苏诫,把全部家当都搬到了月饴楼附近。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一些盘缠、几件衣物,一个包背着,手上牵着一个小女孩儿,轻松搬了家。
搬过来后,金雕带着小女孩儿过来见苏诫。
小女孩儿看着年约四五岁,眉目清秀,脸型与金雕有些像,说不上好看,但五官很是标致,尤其是眼睛,如两颗漆黑的葡萄,映现出小孩子特有的特有的天真纯洁。见惯了成人深于世故的苏诫,被如此存粹明净的眼睛看着,心中仿佛灌入一股清凉。
仔细端详女孩儿,苏诫脸上闪过一抹怜惜。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色麻衣,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浆的布鞋。头上的辫子梳得很零乱,整个向一边歪去,头发很干净,不过有些枯黄。与一般人家白白胖胖的孩子不同的是,女孩儿很瘦,小脸儿上的肉向里塌陷,脖子纤细得能被风吹断。衣服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大,十根似芦柴棒的手指从袖子中漏出,皮包骨头。
种种情形,让苏诫心下叹息。他看得出,这女孩儿,患了营养不良,而且症状不轻。
苏诫上前想要摸摸女孩儿,女孩儿有些羞涩,抱住金雕的大腿往后退缩。金雕拍拍她的肩膀,“丑儿,快出来拜见公子”,她却固执地缩在后面,不停地摇着小脑袋。
“算了,金雕,不要为难她。”苏诫制止道。金雕既然归顺苏诫,“雕兄”自是不能再用,可要喊得亲近些,两人又没到那个熟悉程度,苏诫心里也不太愿意,因此且先喊姓名。
手忙脚乱地把屋内翻了个遍,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叫来张小七,苏诫吩咐道:“小七,去街市上买些零嘴儿,各色要买齐全些,多买一点,从账上拿钱。”
张小七去后,苏诫让金雕和丑儿坐下,“丑儿?这名字...是你的女儿?”
“是,丑儿是在下的亲女。”金雕把丑儿提到他腿上坐着,两臂环抱,“两年前,王爷在蜀中叛乱被平,丑儿她娘被乱箭射死,我带着四岁的丑儿逃出蜀地,一路流浪,走走歇歇,到了元州才安定下来。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的命根子。我之所以苟活至今,都是舍不得她的缘故。公子,谢谢你没有揭发在下。”
金雕清楚,他的价值对苏诫来说并不特别重要。以苏诫的能量和手段,要让马二刀落刑,有不止一种方法,即便没有金雕也坏不了事儿。金雕的存在,只是便捷了过程,起锦上添花之用。
难怪上次金雕在苏诫面前那般求饶,头都磕出血了。苏诫还以为是金雕怕死,看来另有原因。苏诫对金雕顺眼了许多,“你一个汉子,能尽心护佑女儿,说明你不是大恶之人。过去的事,也非你能一力抉择,只要你改过从善,将来也会有好的生活,不必再去丐人中间混。丑儿...嗯,她六岁了?我怎么瞧着像四五岁模样?而且太过瘦弱了些。”
讲起丑儿,金雕情绪很低落,“唉,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我带着她从蜀地出逃,一路上靠乞讨过活,有上顿没下顿,都是些剩饭剩菜。有时为了赶路,一天都不曾歇息一下,在郊野没有人烟的地方,只能吃些杂草,或者挨饿一两天...这样的日子,我一个军中汉子都熬不住,丑儿...”
金雕哽咽,垂下头去:
“丑儿体弱,一路上总是生病,看过许多次医生,慢慢落下了病根。来到元州后,我投奔了马大刀,向他借了些钱。丑儿很喜欢吃包子,我便从一家铺子里买了所有的包子,牛肉、猪肉、羊肉,各种味道的,让丑儿挑。那天,丑儿很高兴,一口气吃下七八个包子,吃到撑不下还要吃,我以为她高兴,就由着她。没想到,吃到后面,她全都吐了出来。自那以后,她就不怎么吃得下饭。我请大夫过来,才知道,原来丑儿已患了胃心痛。”
“这两年,我请了好些大夫,都只是摇头,开些养身的药物,起的作用很小。我也试过买各种食物给她吃,都引不起她的兴趣。直到现在,她每天能吃进肚里的东西不到二两。大夫说,照这样下去,胃心痛治不好,丑儿...极有可能夭折...”
金雕抑制不住情绪,眼中泛起泪花。
怀中的丑儿抬起头,懂事地伸出小手,摸着金雕的脸:“爹爹不哭,爹爹不哭...”却是让金雕更加伤心。
苏诫心有戚戚。胃心痛,是胃病的古称。胃病这种流氓病,容易得不容易治。似丑儿这般,一日只能食下二两食物,已是极其严重,疾状更加难缠。
看二人一副凄惨样貌,苏诫也是不忍。金雕此人虽然暂时正邪难辨,但没做过什么大的恶事。何况,他就算有罪恶,也不能算到一个才六岁大的女孩子身上。无论如何,从心而论,苏诫的做人准则不允许他眼睁睁看着小丑儿夭折而无动于衷。
只是医道一面,他一窍不通,又能如何?
“吉人自有天相,苦难过后必有大福,我看丑儿不是短命之人,兴许还有转机,你不必太过绝望。”苏诫安慰道。
金雕抹着眼泪,惨笑道:“公子不必安慰我了,连大夫都说治不好,几乎是没有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是我没用,害得丑儿变成今天这样。要不是我,她也不会吃那么多的苦,都怪我啊...”
他自顾自说着,仿佛在为准备写一本忏悔录而提供罪过的材料,又似把苏诫当成了倾诉对象。随着他的叙述,苏诫的脸色渐渐阴沉,终于忍不住喝止:“够了!”
快步走到金雕面前,苏诫揪住金雕的衣领子,“我真想一拳把你的脸打肿!”
“你在这里抱怨什么?小丑儿的情况是你这个不称职的父亲造成的,你应该负起全部责任。可是你在这里抱怨什么?是想为自己的自私无能推脱,还是想求得心里安慰?怎么在你嘴里,小丑儿就无药可救了?”
“之前在我面趾高气扬的劲头哪儿去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混账的父亲!”
金雕发誓,他从未看过如此令人严肃的眼神,认真、坚定而凌厉。
他突然抽了自己一嘴巴,“公子说得对,我是丑儿的父亲,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我不能放弃!”
“这还是句人话。”苏诫松开了金雕的衣领,“让小丑儿在这儿先等会,我有话对你说,你跟我来。”
来到隔壁,苏诫开门见山:“金雕,你知我与荣王府交好。我想,倘若能借他之手,于宫中请一御医过来,或许小丑儿的病还有希望。”
金雕立即要下跪,被苏诫死死扶住。真是见鬼,身长九尺的汉子,怎么膝盖这等软。
“你先别忙着感激。我不是什么善人,小丑儿确实可怜,而我正好有些余力,所以才愿意帮你。不过,我不喜欢我身边有不知底细的人存在,你懂吗?”
金雕沉默了,他明白苏诫的意思。一个身份曾是叛党的混混头儿,很难让人托付信任。“不知道公子想要什么?”
苏诫悠然一笑,“我想要你的过去。”
关于过去,金雕曾在心里发誓,永远也不在第二个人面前提及,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然而相比小丑儿的安危状况,性命尚不足惜,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讲便讲吧!咬咬牙,金雕决然道:“好,我讲给你听。”
“我金氏一门,出自永兴军庆州府。从祖上琼起,世代追随开国赵王一脉。我自小被家人送入王宫,在成王身边做一侍卫亲随。至王爷谋反前夕,我已是禁卫副统。不管我愿不愿意,在别人眼中,我与成王都脱不了干系。”
“金氏的利益,一直与开国赵王一脉等同。我幼年所受的教育,便是忠于王爷。因此,王爷带着我们谋反的时候,我虽觉不妥,但也没有太过反对。直到谋反失败,王爷被朝廷赐死,金氏夷灭三族,我才醒悟。带着丑儿,趁乱出逃。丑儿她,是金氏剩下的唯一的血脉。”
金雕讲得很简略,然若是让外人听见这段话,足以身死。
“金琼?你的先祖,莫非是合水子爵?”苏诫问道。
金雕惊讶,“公子怎知?”
苏诫笑而不语。大周开国公侯何其多,若是区区一子爵,苏诫自然注意不到。只是,这位合水子爵,史志上曾特地言其“膂力过人,弓马便捷,为万人之雄”。能被赞为万人敌的猛将并不多,是以苏诫在翻阅史志的时候,稍微看了两眼。
大周的爵位是不传子孙的,宗室王爵同是如此。且不说合水子爵已成历史,开国赵王之名号,只能受封本人享有,即便嫡长子也继承不得。各地宗室王爷,每有嫡长子成年,都由宗正院选定爵号,另行颁授。因此,即便是一脉相承的宗室,每一代子弟的爵号都不相同。比方说,李元杰虽是荣王嫡长子,将来成年,受封的王号绝不会是“荣”。
因此,赵王的子孙后代,被封为成王,并不见怪。
“对了,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份?”苏诫比较好奇。
金雕想也不想,“公子得荣王相助,有何难?”
呵,说话不过脑子...苏诫心里哂笑。“若是荣王府查出你的身世,你以为你今日还有命站在这里?”
一滴冷汗从额头落下,金雕才知道刚刚自己说了句蠢话。
“古语逝者如斯夫,过去的事如雁过留痕,总会有蛛丝马迹。金雕应该不是你的真名吧?仅仅改个名字可不保险。你的行迹、你的蜀地口音、你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到现在还仍然存在于你身上。有心人只要知晓你的情况,稍加推断,便不难猜出你的来历。金雕,有些习惯,还是改了的好。”
“......”金雕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