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省城开封府。开封城东十里,有一片沿河迤逦建造的庄园,这就是天下闻名的仗义山庄。
仗义山庄的四位庄主,俱是十年前武林中衡山一役的幸存者。他们分别是大庄主“仗义执言”李硕长,二庄主“义不容辞”齐人杰,三庄主“不动如山”连云天,四庄主“法相庄严”慧灯大师。四人俱是老弱病残,在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中,有武功尽失的,有终身残废的,还有到老了落下宿疾的。
虽然如此,他们都还有亲朋故旧,有能力的人,齐聚他们身边,支撑起这个以善举闻名江湖的山庄。
此时是夏末季节,天气刚刚转凉。沈瑞泽远远的看到仗义山庄恢宏气派的建筑,重檐飞阁在云雾缭绕里时隐时现。
铁钩人冷三,独眼人冷四,一个负责查验悬赏榜上凶徒的真身或者死尸,另一个负责收押或者收敛。
办完了这些手续,前来领赏的人就可以到前厅的账房领赏金了。
“赖秋煌,赏金500两,这位沈公子请了。”账房先生喊道。
“扶弟魔,赏金800两,这位俞公子请了。”账房里接着喊。
“雨夜琴魔,赏金1000两,这位沈公子请了。”账房里最后喊道。
沈瑞泽下意识到地望向那边的沈公子,他人长得很帅,嘴角带着充满阳光的微笑。
沈瑞泽再望那个俞公子,他的脸有些发福,身材还是保持得很好,笔挺站立。
三个人里边,沈瑞泽觉得自己最矮,接着到那个沈公子,俞公子身材最高。而年纪看来,依次分别是俞公子,那个沈公子,然后再到自己。俞公子看起来26岁光景,那个沈公子24岁本命年,而自己23岁。
扶弟魔是个变态,他以残害同性别的人为乐,俞公子在松江府的海边将他正法。
雨夜琴魔也是个变态,喜欢在雨夜,寻找身穿红色服装的女人,用琴弹奏一曲,接着再先杀后非礼。那个沈公子在辽东都司与李氏朝鲜交界处将他击毙。
俞公子坐牛车来的,两位沈公子都是骑马来的。俞公子的牛车,在仗义山庄通往城南的路上,慢吞吞地前行,一摇一晃。
他回头,看到两人追上来,要超过自己了,于是说道:“两位沈公子,要不要,坐一坐我的牛车呢?”
沈瑞泽说:“为什么不呢?”他跳下马,很笨拙地爬上去。牛车里铺了稻草,很软和。
那个沈公子将马头拉住,笑道:“看你的样子,我真怀疑赖秋煌是你从死人堆里捡来的。”
沈瑞泽笑道:“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告诉仗义山庄的人。我很穷的,这500两够我生活好几年了。”
俞公子说:“你俩很有趣,我喜欢。你呢,不到我车里坐吗?”他朝那个很帅的沈公子说。
马上的那个沈公子说:“扮猪的事都让你俩干了,我只好能耐能耐。”他居然一纵身,已经轻飘飘地落在两人中间,一点儿响动都没有弄出来。
他的马,也很乖,在一旁跟着慢慢走。
俞公子哈哈大笑:“赏金猎人,就是我们的共同点,为了这个共同点,如何能不喝几杯呢。前面城南的集市,由我请客。”
那个沈公子说:“谁请客都没关系,关键是要有好酒,还要喝个够。”
“我叫俞相忘,现在中州武林由我说了算。相读巷音,不是两两相忘的相。”俞公子竟然自吹自擂道。
那个沈公子说:“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十年前,中州是由九州王沈添望说了算的。我知道你就是沈觉非,你爹爹就是沈添望。”俞相忘说。
沈觉非苦笑道:“看来想不承认都不行了。”
俞相忘正色道:“我曾经得到过沈先生的提携,終不能忘。”
沈觉非说:“其实我不了解我爹爹。”
俞相忘说:“怎么说呢,我爹爹也不了解我,我跟他在一起简直没话说。”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我爹爹不在了,我怎么能够像今天这样,胡作非为,由着自己的性子。我们活在世上,只不过是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沈觉非大彻大悟道。
在风起云涌的江湖,沈觉非无疑是个神童。十年前,沈添望自杀的消息,从尸骨遍野的衡山传来,当时只有十四岁的沈觉非,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解散了属于九州王的堂口势力,散尽家财,一个人孤身出门流浪,那需要多大的勇气。
十年后,长大成人的沈觉非,成长为扮猪吃老虎的鼻祖。他知道世界上的事情,说不清楚,所以他宁愿带着阳光,带着笑脸,活着,甚至对世人的颠颠倒倒不屑置辩。
是的,沈觉非在江湖中浮沉,并不是为了要搞清楚这世上的蹊跷,他仅仅是为了要快乐地活下去。
也许当年,只不过是沈添望给了俞相忘一个机会,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谁能想到呢,斗转星移,世上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俞相忘成为河洛传奇的话事人。河洛传奇分两部分,一部分明的,一部分暗的。明的部分,叫做筑梦山庄,庄主就是俞相忘。暗的部分,叫做十方报应神,总舵主就是俞相忘。
筑梦山庄以替人圆梦而著称,价钱公道,无效退款。
十方报应神则是做杀人的营生,自作主张,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与官家格格不入。
俞相忘是怎么成功的,他想起来,至今都觉得好像是做了个好梦。
沈觉非问了个问题:“小时候我俩认识吗。”
俞相忘苦笑道:“当然不认识。你是人人呵护的大少爷,我天天在街头打架,有上顿没有下顿,常常被人打得半死。有一次就因为是你爹爹偶然路过,别人害怕住手,我才拣回了一条小命。”这就算是沈添望的提携,对于一个街头小混混来说,也许是的吧。
沈觉非叹息道:“这也算是我爹爹的一个事迹吧。”曾经的九州王,无论他做什么,都能够成为街谈巷议的谈资。
似是而非的江湖,在十四岁觉悟的沈觉非眼里,有着不同的诠释。但十年过去,他也仅仅是活下来了,甚至落魄到做了赏金猎人。
沈觉非始终认为,别人尊重你,是因为你做的事,而不是你有一个曾经多么辉煌的爹爹。
沈瑞泽一直沉默不语。他离爹爹娘亲,何止千里万里,在时空的穿梭里,他才是最寂寞的。但他遇见了一些是人的人,他们在几近绝望的人们心目中,是真正的男儿。
做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只有在这个时空,他才能够实现吧。
城南这儿,城墙虽然保留了下来,但城市以蓬勃的势头发展着,城门和城墙已经成为一种摆设,甚至是风景,是上了年纪的人不可磨灭的记忆。
三人在路边的小酒店坐定,小酒店的老板都不知道俞相忘就是他的大老板。他们的大老板,隐身在人群中,跟两个刚认识的朋友,一块儿喝酒。中州的名酒,扳倒井酒。
酒过三巡,突然官道上尘土飞扬,马叫声,人呼声,交杂在一起。一前一后,来了两帮人。
前面这帮人,人困马乏,惶惶如惊弓之鸟。后面这帮人,气势汹汹,追着前面这帮人打。前面这帮人,已经是强弩之末,无力抵抗,只能边打边跑。
俞相忘皱起了眉头。这是一场不期而至的好戏。
前面这帮人大概有五六十人,而后面这帮人只有三十多人,人多的反而打不过人少的,也当真是奇观了。
前面这帮人,是金钱帮江南各秘密分舵的残兵败将,由金钱帮江南总督察王孤雁率领,撤回关中。
后面这帮人,是京师一些豪门的帮闲弟子,由无影剑客孟帆影带队,打着京师耀扬镖局的旗号。
事情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恒日发财团董事长龙听雪带着他的第六个女人李碗儿登长城,遭到了排名第二的杀手沈盛宠的刺杀。
龙听雪的保镖拼死相护,沈盛宠不能得手,全身而退,龙听雪的心腹保镖丁腾云重伤,不治身亡。
龙听雪经过逼问神秘赌局庄家傅鹰,得知行刺的人是第二杀手沈盛宠,而幕后黑手正是金钱帮。
金钱帮不断发展壮大,染指京师,与恒日发时有摩擦,金钱帮帮主上官文定出了昏招,找人刺杀龙听雪。
得知真相的龙听雪,不肯善罢甘休,听从傅鹰的建议,高薪聘请新近崛起江湖的无影剑客孟帆影,组织京师各豪门雷家,丁家,叶家,龙家等的帮闲子弟,成立一个临时的耀扬镖局,对金钱帮展开了报复行动。
当初,神秘赌局,金钱帮,恒日发有过不成文的口头约定,金钱帮的势力范围,仅仅局限于山西,河南和陕西,可以向周边发展,但不能越过长江以南。
金钱帮一直阳奉阴违。不但成功地收编了位于湖广省宜昌府的十二连环坞,还将手伸过了长江。相继在南京,苏州,庐州,安庆,南昌,九江等城市,建立了秘密分舵,由一个江南总督察王孤雁节制。
非但如此,金钱帮还通过各地外围堂口势力,纠结土匪强盗,在各地道上打劫过往行商,民愤极大。
龙听雪听从傅鹰的建议,不跟金钱帮正面冲突,而将目标对准了金钱帮位于江南各地的秘密分舵。既然他是秘密的,对外不承认的,那么打他,他多半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孟帆影创立了一个无影剑阵,由他居中,孟而立,雷不惑,龙知命三人,在他近侧,组成人墙,后面的人从天而降,使用叶孤鸿的天外飞仙剑招,击杀敌人,非常有效。
对金钱帮江南秘密分舵的第一战是从苏州开始的。
金钱帮苏州秘密分舵舵主吴宇宗败亡,副分舵主李中岩成功脱逃,曾经被倚重的叶家三兄弟叶为继,叶为宽,叶为深,竟然投降加入了耀扬镖局,并且成为中坚力量。
金钱帮南京秘密分舵,庐州秘密分舵相继失守,江南总督察王孤雁,做出了撤离的决定。
其时,快活王在金钱帮的经营地山西、河南、陕西等地非常嚣张,长安城大镖局联盟的幕后主事卓飞花,不断搞事。金钱帮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金钱帮帮主上官文定,不敢亲自出动,前来救急。
孟帆影等人,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席卷了金钱帮江南各秘密分舵。王孤雁带着幸存者,一路逃亡,一路被追着打。
眼看关中在望。大家已经毫无战斗力,无奈孟帆影却苦苦相逼。
王孤雁竟然当着俞相忘,沈觉非,沈瑞泽三人的面,在官道上跪下了,向孟帆影求饶道:“请孟镖头,放过这些人。我愿意以死,换取他们的苟活。”
孟帆影相当的震惊,堂堂金钱帮江南总督察,竟然玩下跪这一套,说出去,不是令人笑掉大牙,他绷着脸说:“王兄,你这是何苦。”
王孤雁说:“这些人,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之人,孟兄,你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孟帆影说:“既有今天,何必当初?”
王孤雁悲哀道:“我想,经过此次一番劫难,他们死后余生,必定懂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为人。”
孟帆影:“这……好吧,你起来,跟我单打独斗。你赢了,带他们一起走;你输了,我……也放他们走。”
王孤雁说:“好。”站起身,手执长剑,冲向孟帆影。
孟帆影一个白虹贯日,手中剑刺出,王孤雁并没闪避,他的剑到孟帆影脖子上时,孟帆影的剑已经刺入他心口。他说了声:“谢谢。”
他明明知道,自己如果不死,实在没法令在场的所有人下台阶。唯有他死,孟帆影顾念他的舍身取义,必定心软,而就此罢手。
就算孟帆影和手下人不愿意罢手,路边那三个喝酒的人,也会看不下去,必定要出手相助劝。
他能看出路边那三个人,非同一般,也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昏庸泛泛之辈。无奈时势如此,令他来管理一群烂人,他为他们死,他们可会幡然悔悟,以前的横行不法?
孟帆影失声道:“你,这是何苦。”
王孤雁缓缓倒下,一命归西。李中岩最先冲出人群,来到孟帆影跟前,抱住了王孤雁的尸身,跪在当地。
孟帆影沉思片刻,对李中岩说:“你们走吧。适当的机会,我会前去拜祭他。他算是条汉子。”
李中岩也不说话,抱起王孤雁的尸身,一群残兵败将,在无法抑制的悲哀氛围中,默然离去。
孟帆影目送他们远去,然后目光望向路边酒店喝酒的这三个人。俞相忘举杯道:“孟兄,有闲情喝一杯否?”
孟帆影勉强笑了笑道:“多谢俞兄盛情,我等有要事在身,改天再约。”
俞相忘说:“好,改天再约。慢走,不送。”
待孟帆影等人离去,俞相忘说:“两位有何打算。”
沈觉非说:“我去洛阳。”
沈瑞泽说:“我暂时无事。”
沈觉非说:“既然酒兴已被搅,两位,就此别过。”
沈瑞泽说:“沈兄,多珍重。”
沈觉非说:“你也是。我走啦。俞兄再见。”他起身牵马,朝洛阳的方向去了。
俞相忘说:“你来的是时候,正巧城内在办一场卖剑大会,不妨跟我一起去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