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天的忙乱,救护队临时驻扎的学校开始安静起来,绝大部分彩号经过处置后都分散转移走了,少部分轻伤员就地在贺胜桥镇休养。
救护队的全体成员几乎要累瘫了。队长陶云晏热伤风头疼流涕,警卫排的大老黄熬夜熬得两眼红肿,小萍在厨房烧火时被干柴烫伤了胳膊,杜心舟在手术室里站得脚后跟疼,韦革命在病房值班打针换药累到手抖-----
没办法,伤员太多,而且必须及时处置,以防伤口感染。
这是他们的天职,是他们的神圣的使命。无论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在学习阶段就已经庄严宣誓,甚至一生几次念诵永恒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和南丁格尔的誓词。
杜心舟把陶云舒接到了救护队,并且单独为她安排了一间房。
当陶云舒被同伴用担架抬来的时候,杜心舟才发现表姐竟然病得这么重,整个人都脱了形,原来雪白的圆脸变成了苍黄的尖下巴瓜子脸,锁骨特别突出,简直是瘦骨嶙峋,但精神状态还不错,表情依然娇俏而洒脱,那双不大却妩媚的眼睛里,依然放射独立女性自信和自由的光芒。
“心舟,给你添麻烦了。我的身体,怎么这一回就不听我的话啦?”
陶云舒躺在散发着来苏水味道的床上,郁闷地嘟着嘴。
“表姐呀,是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所以,她要制造点麻烦,好让你重视她。”
杜心舟仔细问了陶云舒的病情,腹泻好多了,就是呕吐止不住,早上空肚子干呕,吃过饭还是吐,直吐得一向健康的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杜心舟心里思忖着,把打来的热水倒进脸盆,又把一条毛巾浸湿,为陶云舒擦脸,那个关爱和轻柔,就像一个小母亲。
陶云舒享受着这份关照,她的眼角有些湿润,幽幽地问:
“心舟,你也算半个医生,我这到底是什么病呀?”
杜心舟没有正面回答,岔开话题说:
“小萍正在给你熬鸡汤,快好了。你还不知道吧,贺胜桥镇的鸡汤可是大名鼎鼎哦!”
“是吗?我还真的不晓得。”
“那就听我跟你讲啊。这贺胜桥镇由于地处鄂南山区,气候温和,本地饲养的土鸡肌肉丰满,皮薄肉嫩,油脂也多,据说味道非常鲜美,营养价值很高。最适宜老人、儿童、孕妇和病后滋补,有壮阳、补血、利脾、健身之功效。”
“可是,这么好的东西,我喝了就都吐了呀!”
陶云舒遗憾地摇着头。
“吐了就再喝,慢慢的就不吐了。你现在需要补,必须把身体补起来。”
说话间,小萍用一个条盘端着砂锅进来了。砂锅里的鸡汤还在沸腾,香气扑鼻,上面一层黄油十分诱人。
小萍扶陶云舒坐起来,在她背后垫上一个枕头。杜心舟把鸡汤舀进一个白瓷碗里,一勺勺喂她。
“趁热乎,喝吧。”
“真香啊!果然色黄、味醇、汤鲜、肉嫩------”
陶云舒贪婪地喝着,赞不绝口。
喝过鸡汤,杜心舟和小萍又照顾陶云舒躺好。
“表姐先眯一会儿,老中医午后就过来,估计再抓几服药,就全好了!”
陶云舒平躺着,一副幸福安适的样子。
就在杜心舟准备离开的当儿,陶云舒却突然坐起来,两手捂着胃部:
“不行,我想吐----”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小萍拿出痰桶,陶云舒就吐了,哇哇的翻江倒海一般,把喝过的鸡汤全吐了出来,那个难受的样子,惹人又爱又怜。
杜心舟收拾着地面,对小萍使个眼色。不一会,陶云晏来了。
陶云晏对这个一向任性娇蛮的妹妹,有些敬而远之,既欣赏妹妹的政治才干,又对妹妹做事一意孤行担忧。所以,当他察看妹妹的病情后,皱起了眉头。
“你这不完全是疟疾,而是有别的问题。”
在哥哥面前,陶云舒很自然地流露出小女孩的纯真和无知。
“二哥呀,你别吓唬我。我一向都很健康,不会有别的什么问题啦!”
陶云晏把近视镜往上推推,依旧严肃着一张脸:
“我是外科医生,妇科方面的病说不好。这里医疗条件有限,如果在广州或长沙,可以做个化验的。”
陶云舒一听就急了,对陶云晏大发脾气:
“二哥,我看你是给伤员开刀走火入魔了吧?我怎么可能得妇科病呢,羞死人啦!”
陶云晏苦笑笑,竟然转身走了,来到屋外,对杜心舟低声说:
“去请那个老中医来,要让他说实话。”
午后,老中医来了。
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满头银发,眉毛胡子也都花白了,但脸膛仍是紫红色的,且没有一点老年斑,整个人神采奕奕,脚步声风。他仔细为陶云舒把脉后,又问了饮食月事排泄等问题,目光投向杜心舟:
“姑娘,借一步说话。”
由于杜心舟事先与老中医作了沟通,所以这一次老中医实话实说,承认陶云舒是喜脉,早晨和上午的呕吐,是正常的妊娠反应。而且,第一次号脉他就知道了,为了保全胎儿,他开的的药都比较保守。
老中医的话,证实了杜心舟的判断,顿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苦辣酸甜都有。但,还是甜蜜占了上风,表姐有了爱情的结晶,这可是值得祝贺的事情啊!
然而,当杜心舟把这个喜讯告诉陶云舒时,没想到陶云舒竟然大哭起来。
“该生小孩的是你杜心舟,而不是我!我怎么会生小孩呢?有个细路仔还不把我麻烦死?北伐还没有成功,武汉还没有打下来,我凭什么生小孩子,我想都没有想过啦!!-----”
杜心舟哭笑不得,劝又劝不住,只好再次把陶云晏搬来。
对于小妹的撒泼无理,陶云晏早就见怪不怪了,他劝都不劝,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根据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个孩子必须要,如果打胎,除非不想活了。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
陶云晏撂下这句话,一甩袖子,照例走了。
也怪,那陶云舒挨了骂,却不也哭也不闹,只是少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呼呼而睡。
到了晚上,杜心舟值完班过来看她,陶云舒已经睡醒,倚在床头看书,看见杜心舟进来,脸上还漾出一丝神秘兮兮的笑。
杜心舟仔细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过了一会儿,小静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印花布包,由于走路有些急,一张粉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陶秘书,取来了。”
“嗯,小静辛苦了,放在桌子上吧,去把炉子弄好。”
杜心舟见状故意说:
“药就让小萍去煎吧。表姐来到我这里,就不用麻烦小静了。”
“不!还是小静去煎药吧,再说前几天的药也是她煎的。”
陶云舒越固执,杜心舟越觉得有问题。她拿起桌上的那三副药,三两下把药包拆开,一样样仔细查看那些药材,发现了大剂量的藏红花、夹竹桃、桂枝,还有麝香。
这一次,杜心舟真的生气了,她指着那几味滑胎的药材,厉声问道:
“你说,为什么要掉包?孩子的事他知道吗?”
陶云舒被杜心舟的突然发怒吓愣了,连连摇头:
“他不知道。”
“造孽呀!这是他的血脉,就是你不想活了,也要为他想想,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还有姨妈,她也不会同意的。表姐呀,你就不要再惹姨妈生气了!”
“可是,我真的不能要这个孩子,我还有好些事情没有做啦!”
陶云舒还要强词夺理。
“什么事情能比得过一个新生命?难道,有了孩子就不能做事情了吗?孩子能阻挡革命的成功吗?”
杜心舟简直是怒不可遏!她气得咬牙切齿,挥动起拳头,恨不得痛打陶云舒一顿。可是,当拳头举起落下去的时候,却很不忍地变成了巴掌,而且转移了目标,一巴掌打在白墙上,“啪”地一下,发出很响的声音。
陶云舒从来没见过杜心舟发这么大的火,她挣扎着坐起来,扑上去抱住表妹。
“心舟,都是我不好,让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杜心舟看着自己立刻肿胀起来的右手掌,也呜咽起来:
“陶云舒----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