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军在五昼夜之间连克两桥,攻下一城咸宁城,直逼武昌城下。
战斗平息下来的贺胜桥镇,由于第四军十二师在这里暂时休整,这个咸宁市的北大门、紧邻武汉江夏、版图面积88平方公里、享有“两线贯南北、一湖连长江”的富饶乡镇,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欢乐和忙碌。
打扫战场、捣毁战壕、安葬牺牲的战士、赶扎担架、往战地医院运送伤兵、烹煮慰问革命军的好吃的-------湾子里、街道上、祠堂内、车站上、晒谷场上----凡是宽敞一些的地方,全是前来帮忙的农协会员和身穿铁灰色军装、脖子上扎着红领带的革命军。特别是农民担架队,简直忙翻了,抬着受伤的革命军官兵一趟趟来回穿梭,能运走的就运到长沙去治疗,不能运走的立刻就地做手术。
第四军救护队驻扎在一所学校里,一溜十来间教室里全摆满了担架,伤员们有的头上脸上缠着纱布,只露着一双眼睛;有的胳膊被炮弹炸断了,耷拉着空空的半只衣袖,有的腿受了伤,血呼啦的露出白惨惨的骨头。还有的全身都被白被单盖着,也许已经没有气息了。
这时,又从外面进来一副担架,抬担架的不是农协会员,而是几个士兵亲自抬着,他们像一阵风一般进来,被硝烟熏黑的脸上,眼睛都是红肿的,似乎刚刚哭过。那副担架上的伤号,被一床白被单从头蒙到脚,人一动不动,一定是处于昏迷的,应该是伤势特别严重。
几个士兵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的军官。
担架放下后,军官立刻跑向了教室对面的护办室,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看护和军官一起走过来。
女看护俯下身子,掀起白被单看了看,又伸手把了一下重伤员的脉搏,安慰着军官道:
“子华,他还有救,我会照顾好他的------”
李子华声音十分激动,像个孩子一般求救地看着妻子:
“心舟,你不知道许营长多顽强,从负伤到战斗结束,他坚决不下火线,一直坚持指挥战斗。”
杜心舟点点头,她望着担架,眼里闪着难过和崇敬的光:
“我知道,他很累,虚弱到了极点------”
听到杜心舟的话,几个士兵也围拢过来,脸上挂满了担忧。其中一个蹲下去抚摸着担架,不安地问:
“医官,许营长------他不要紧吧?”
杜心舟努力做出一个微笑:
“不要紧的,我相信你们营长顽强的生命力。”
李子华也蹲下身子,小心地把担架上的被单盖好,对杜心舟说:
“我们回去了。许营长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他活着啊!弟兄们都知道你在救护队里,营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回去怎么向全营弟兄们交代呀!”
这时候,陶云晏走了过来,他俯身掀起被单看了看,对李子华说:
“子华,我们一定会把他照顾好的。手术马上就进行。许营长伤成这个样子,不光是你们心疼,我们也心疼,叶团长特地派人来询问,有什么事尽快向他报告。放心吧!”
杜心舟浅笑着望着李子华,那眼神分明在说,夫君,不相信我,你该相信表姐夫吧?
李子华明白杜心舟的眼神,这才如释重负,他向陶云晏立正敬礼:
“陶队长,许营长就拜托你们了!”
李子华带着士兵们匆匆走了。
独立团要抓紧休整,补充人员,以便跟上大部队攻打武昌。
担架里的许继慎依然处于昏迷之中。他仿佛自己还在战场上,那颗子弹射进身体后,疼痛只是一瞬间,接着是脑子眩晕和浑身发麻,他只是让勤务兵简单包扎了一下,用一只步枪撑住身体,咬紧牙关继续指挥战斗。眩晕中,那些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勤务兵要把他抬下火线的央求声,都是嗡嗡的,好像从一个空空的大水缸里发出来的。
“不要管我!赶快射击,赶快射击啊!----”
他倔强地拄着步枪带领大家往前冲,可是刚用力迈了几步,两条腿就像断了一样,趔趄一下,重重地摔倒了。
勤务兵看见,急忙蹲下身要背起他。
“别,我能起来----我能走---”
许继慎虚弱的说着,从地上抓起步枪,试图重新站起来。可是,他一动弹,胸口的血就呼呼地往外流,身上的军装,都快被血染遍了。
他只好苦笑笑,用最后的力气对勤务兵说:
“你快去杀敌,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勤务兵哭了,在许继慎的督促下,端起步枪流着泪冲了上去。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欢呼声:
“胜利了!”
“我们打下了贺胜桥!!”
这一次,他听见了,并且听清楚了。弟兄们的欢呼,他也跟着兴奋、激动,也想喊出来。
“我们胜利了!”
可是,他翕动着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而且,长时间靠毅力支撑的疲乏、虚弱、疼痛,猛烈地、爆炸似的向他袭来。他像一个被山石砸伤的攀登者,在坚持了一段漫长的爬坡之后,再也撑不住了,一个失脚,跌进了万丈深渊------
当二营四连连长卢德铭兴奋地跑来向许继慎报告:“营长,我们胜利了!通往武昌的最后一道大门打开了!”
可是许继慎却没有回答,他走上前俯身一看,才发现营长已经昏死过去了。
贺胜桥战后,**含着热泪向上报告:“此次战役重伤营长一员。”他对许继慎的勇敢和毅力倍加称赞,叮嘱救护队,要尽最大的努力挽救许继慎的生命。
昏睡。
还是昏睡。
从被抬上担架到进入救护队的病房,许继慎一直处于昏迷之中。
但他不觉得是昏迷,他只是感觉非常闷热,闷得透不过气来。好像被人紧紧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关在一个密闭的铁炉子里用大火来烤。他呼吸窒息,血液沸腾、嘴里发干发苦,觉得浑身滚烫-----
这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吗?如果是,那我就是孙悟空了,这是要炼出我的火眼金睛吧!可我不想当孙悟空,我只要好好活着在战场上杀敌。我的弟兄们有很多都倒下了,子弹穿透了他们的身体,其中有一颗子弹是特地赏给我的,让我体会受伤的痛苦。真的很苦很难受,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轰---轰---
敌人的炮弹又落了下来,血肉飞溅,烟雾弥漫,我不能这样躺着啊,我必须踏过弟兄们的尸体,指挥大家继续冲锋------
站起来,站起来!实在站不起来,就爬起来,就是不能退,绝对不能退!我们一定能拿下贺胜桥!就像去年第二次东征一样,只要勇敢不怕死,就能打胜仗!
我的枪呢?枪在哪儿?
恍恍惚惚中,他在地上摸自己的手枪,终于找到了。他兴奋的挥舞着手里的枪,浑身再次充满神奇的力量,竟然猛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