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晚很短,短得太阳刚刚落下西边的地平线,不一会儿,就从东边露出了红彤彤的脸膛。
1926年7月10日的拂晓,在铁河流水的哗哗中和鸟儿晨起的叽喳中来到了。
这一夜,李子华他们几乎没有睡,是睡不着。他们怀里抱着枪,匍匐在泗汾桥南岸的田野里,等待冲锋号响。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枕戈待旦,这,就是了!
出师以来,经过碌田一战,李子华和他的弟兄们迅速成长起来。他们已经面对面接触了敌人,认识了敌人,感到了自己的勇敢和威力。作为一个战士,只要你勇敢无畏,敌人就是纸老虎。而且胜利的喜悦,就像小孩子第一回吃糖果,尝到了糖果的甜香,就会急切地要吃第二块。
而泗汾桥战斗,就是他们的第二块糖果。
此时,东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晨光照在河面上,奔腾的河水仿佛穿上一层白色的铠甲。闷热了一夜的田野里,有清风徐徐吹来,拂动着大柳树长长的枝条,一丝丝凉意掠过埋伏的士兵们的军衣。
午夜的时候,农民自卫队员已经将松树炮分置于敌人后方的高地上,准备实施袭击,以壮声势。
李子华趴在茂密的毛豆棵子里,身上的军装已经被露水打湿。他轻擦一下有些潮湿的枪管,问身边的卢德铭:
“连长,快了吧?”
卢德铭正在嚼着青豆,由于半生不熟的豆子豆腥味很重,他吐了出来:
“呸!莫急,等待营长命令!”
二营指挥部在一个略微高些的田埂后面,贺声洋掏出怀表看一眼,又侧耳听听泗汾桥左侧的动静,按照团长的部署,三营的一部分要在拂晓前从泗汾桥左侧徒步渡河到北岸,侧击敌人。这时,他们应该行动了!
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传来,是派去的传令兵回来了。
“报告营长,自卫军已经准备好了!”
“好!命令他们立刻开始!”
传令兵领命而去。
不一会,高地的树林里传出松树炮低沉的闷响,紧接着是鸟枪的响声和自卫军群众的喊杀声,贺声洋兴奋地挥挥拳头,命令司号员:
“吹冲锋号!”
激越的冲锋号响起。
卢德铭和李子华同时一跃而起向前冲去,后面的弟兄们紧紧跟上。
他们顺利冲到大石桥中间,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击。
熹微的晨光中,泗汾桥北岸没有一个人,非常的安静,安静得出奇。卢德铭忽然觉得不对劲,侧耳听了听,大吼一声:
“卧倒!”
“快卧倒-----”
四连弟兄们急忙匍匐在地。
说时迟那时快,从桥北岸上空,响起炮弹掠过的呼啸声。
“日----轰!”
“轰轰!-----”
敌人的炮弹在桥上炸开,迸射出一大片火光。
飞溅的弹片和被炸飞的石头落在士兵们身上,有的当场受伤。
李子华的脸颊被飞溅的石块划破一道口子,鲜血直淌。
“他先人板板,竟敢这样耍老子!”
卢德铭用驳壳枪戳一下垂下来的帽檐,气愤地大骂着。
“连长,怎么办?”
李子华撩起军衣揩着脸上的血,问道。
“莫慌,我们的大炮还没开始呢!”
碌田战斗时,他们缴获了北洋军两门山炮,正要一试身手。
果然,我方的大炮开始发威了,连续几炮打过去,立刻把桥北的火力压制住了。
“弟兄们冲啊!”
卢德铭发一声喊,再次向前冲去。
然而,他们刚冲过去一段,又被北洋军猛烈的火力压在桥面上,不能动弹。
卢德铭匍匐在桥面上,大口喘着气,两眼死死地盯着北岸。弟兄们都学他的样子,趴着不动。
一时间,两边都静了下来。那是大战前的寂静。残酷的寂静。
我方的炮弹数量很少,打了几发便没有了。北洋军趁机开始大模大样行动起来。
泗汾桥北面,北洋军开始陆续出现,他们打着黄蓝两色三角旗,在红色指挥旗的旗语中,排列在桥头一片宽阔的平地上。黄色的军装远远望去,就像晚秋被风堆积起来的落叶。
趴在桥面石板上的李子华,一面注视这敌人,一面把手榴弹摆在伸手就能够住的地方。
他看着越来越近的敌人,做个深呼吸,喊道:“一排弟兄们注意了,听连长号令!”
北洋军开始向桥面推进,李子华甚至能清楚地听见敌人的脚步声。士兵们全都屏住呼吸,握紧步枪等待着。就在距离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尖利的冲锋号响起,最前头的北洋兵,端着刺刀,哇哇喊叫着向革命军冲过来。
“打!”
卢德铭一声呐喊,手里的驳壳枪率先响起。
李子华也同时开枪。
刹那间,方才还寂静无声的阵地上,爆发出排山倒海一样的枪声。
从拂晓到中午,先遣团主力在沿着攸县通往醴陵大道的必经之路泗汾桥上,与粤军谢文炳部展开激烈的战斗,几百号人与两千多敌人相遇,反复争夺,战斗激烈异常。
午后,太阳偏西了,仿佛是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显出困倦的样子,桥头的大柳树似乎也困了,长长的枝条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大石桥经过十多次的反复争夺,桥面上布满了炮弹皮、空弹壳,青色的条石都是滚烫的。士兵们的血渍,在太阳的爆晒下已经变成了黑红色。大桥上空,一团团硝烟缓缓在飘散,如同一片片游移的乌云。
又一场激烈的战斗过去了,二营的四连五连终于占领了泗汾桥的一部分,并在桥上堆起沙包等障碍物。
李子华趴在障碍物后面,已经很累了。他浑身灰土,军装破了好几个洞,军帽上留有子弹擦过的痕迹,脸上的血口子已经结痂。由于疲劳过度,他脸色发白,喉咙发干,两臂和腰部酸疼酸疼的,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而且,坏消息不断传来。按计划,三营一部分弟兄要在拂晓前从泗汾桥左侧徒步渡河到北岸,去侧击敌人,却被敌人猛烈的炮火打了回来。由于没有船,再徒步涉水已经不可能。借调过去的六连正在左翼朱亭一带顽强阻击敌人,已经打退了敌人好几次进攻,也已经精疲力竭。如果作为主攻部队的二营再不拿下泗汾桥这条通向醴陵的正道,将会影响整个北伐军的进程,后果不堪设想!
泗汾桥桥北临时营部,贺声洋在摆弄一挺轻机枪。他嘴唇干裂,清秀的五官被炮火熏得乌黑。焦灼,不甘,疲累,使他嗓音嘶哑。
短暂的连级军官会议正在召开,卢德铭的川音还是很响亮:
“泗汾桥,就是啷个死分桥,我们得组织力量死拼一下子!”
“你是说,组织冲锋队吗?俺们五连就是现成的冲锋队!”
五连长鲁兆生立刻自报奋勇。
“晓得,你们山东银都是好汉。不过啰,还是从各个连挑出最勇敢的兄弟。”
卢德铭望着贺声洋说。
在一旁的九连长胡焕文不乐意了:
“营长,让我们九连上吧!该轮到我们了!”
“四连长,五连长,你们都打得很辛苦了,先歇歇,让五连弟兄们也舒展一下筋骨,我们不能一直当预备队啰!”
胡焕文极力请战。他看看贺声洋,又看看卢德铭和鲁兆生,摩拳擦掌早已按耐不住。
贺声洋试一下轻机枪的扳机,对胡焕文重重点头:
“好!四连五连退后,九连顶上去!中午之后,我们必须占领泗汾桥,不惜一切代价!”
“是!”
三个连长同时立正应答。